第九章 “……有毒野花虽好看,怎么能做精致佛龛的瓶饰? 青色葱石纵然颜色美, 怎么能同红色关玉相配? 杜鹃小鸟即使善飞翔,怎么能像白雕凌空翱翔? ……” ——藏戏《娜莎雯波》 阿伦杰布的母亲病逝时,兄弟俩的亲情和友爱在所有人眼里还是那么浓烈而 让人钦羡。这年多吉旺登一如往常,在曼图亚秋收后,亲自带领他的人马给他的 土司兄长阿伦杰布敬献丰收的粮食,给翁扎官宅的涅巴们带来礼物。每当弟弟到 来时,阿伦杰布的盛情是无可挑剔的,每次多吉回去时,他也会以厚礼赠送给弟 弟,兄弟俩互敬互爱在四方传为佳话。 藏历九月初,草原已有些寒意。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走出了宅楼,他们一面 说着话,一面向大楼左侧后方走去。太阳刚刚升起,空气里已经可以看见人们呼 出的气息是团团的青雾。两兄弟年岁相差五六岁,个头差不多,但气质和风格却 完全是两种类型。他们这是向布隆德草原的第一所学校走去。阿伦杰布对办学情 有独钟,历代翁扎土司都没有想过的事,他却做了,这与他的修养和看重文化是 分不开的,他想让没有进寺庙的所有孩子都能识字,都能懂一些五明学中的历数 学、研究工艺技术的工巧明、文学修辞类的声明学等等。 这个刚建起不久、称为“学校”的房舍就依傍着土司官楼背面而修起,是一 个大平房,也只有一间,长长一道花格窗户,室内十分亮堂,七排低矮的几桌整 齐地排列在中央,为了冬季里孩子们脚不冷,他特意安排要铺上地板,拼木地板 上铺着软牛皮缝制的羊皮卡垫,教室里可以坐四五十个人,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 远远地就听到一群孩子亮开嗓子跟着老师在大声拼念着藏文三十辅音字母,念了 几遍就开始习字,那个正教孩子们习字的格格( 老师) ,是土司家庙的老喇嘛, 他正襟危坐在矮桌椅前,停下拼读,让学生拿出专门练习书写的叫“降薪”的木 板,多数孩子都能熟练使用习字板,他们拿出竹笔,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灰包和用 松光烟熏出的黑灰制成的墨水,大家按着格格的要求,在习字板上弹出格式线后, 格格就挨个地在孩子们的习字板上面写下藏文单词,孩子们就照着老师写的词,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认真写起来,喇嘛格格和学生们没有发现花格窗外土司在看 他们,都埋头边念边写着字。 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悄悄看了会儿,土司满意地微笑着示意离开,他们俩惬 意地并肩走在草坡上,这时,有两个十岁左右、衣着一般的男孩,正你推我、我 摁你地边走边嬉笑玩着,还把习字板当玩具似的往草地上抛,看着他们如此贪玩 的样子,土司生气了,几步跨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个孩子这才 发现是土司站在他们面前,吓得他们伸出舌头,乖乖地低头站着不敢动弹。 “不好好习字,这么贪玩,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贪玩的滋味吧! ”说着顺手 就抱起一个孩子,掀开他的小藏袍裙裾,对准屁股就是几巴掌,另一个孩子撒腿 就向学校的方向逃,阿伦杰布对多吉说: “抓住他,给他点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贪耍。” 多吉旺登几步就撵上那个脑后只梳着一撮小辫的光光头的孩子,也给了他几 下,挨完巴掌的两个孩子惊恐地夹着习字板慌张地向学校跑去。其实孩子们对阿 伦杰布是又害怕又喜欢,有时阿伦杰布在孩子们休息时还会跟他们一同玩玩,甚 至有一次他被所有上学的孩子摁倒在草地上,对他又是挠又是捏的,孩子们有时 是可以和他开心地笑闹,但只要他发现哪个孩子逃学或不专心上课,那他是不会 迁就的。看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他们俩都笑了起来。这时老管家和几个随从牵 着马走来,多吉的人也来了,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参观完学校就到远处草滩走走。 他们来到溪流如织、黑颈鹤和天鹅栖息的草滩,阿伦杰布骑着黑马站在一道 草坡上,看着四周美丽的景色欣悦地像是对多吉又像是自语地说: “‘君王是一个地区的美饰,合于法就有江山权势,法律镇得住一切就如意, 有了法典就美满吉祥。’《卡切帕鲁训诫》中的这句话说得真是好极了啊,你认 为呢? 多吉。”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现在布隆德的美饰就是您了,阿哥的贤明和仁慈就 是布隆德的吉祥如意。” “你们看,”阿伦杰布指着眼前的水草滩上自在悠悠的黑颈鹤和一群雪白的 天鹅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又要向南方去了,但明年初春又会再来,它们知 道布隆德是它们真正的家园。”他停了下感慨道,“花草丰茂的碧绿水滩、湖泊, 虽不召唤,天鹅自然会飞集。以仁慈护佑属下的君主,自然容易得到农奴和臣仆。 我昨天又把萨迦班钦的格言好好看了遍,他的祛除暴虐以仁施政的训诫很得我心, 每次看到这些美丽的太平鸟,我就很受感动。你们也知道,许多的禽兽是用暴力 来成为霸王的,狮子、老虎和空中的鹰鹫是以善战来称雄,而现在我们眼前的这 些吉祥动物,它们却是以仁德成为贤君,它们并不是没有威力,有。天鹅就是这 样,有力量,有气魄,能战,能胜,但从不滥用,不到非自卫不可时绝不乱用权 威。有一次,我经过这里,亲眼看到几只鹰鹫来袭击,它们真是泰然勇敢地面对, 它们恬静、温和,并不是它们没有力量,它们那强劲的翅膀就像盾牌,用翅膀频 繁地扑击着它们惟一骄傲的敌人——空中霸主,鹰的利爪利嘴,最终得胜的你猜 是谁? 是它们,而不是鹰,那场面十分感人,使我感动不止。它们与世界善处, 它们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对待一切,那些漂亮的斑头雁和其他禽类好像对仙鹤和天 鹅都那么尊敬,而且也好像因为它们的美德而归顺它们,你们看吧,我说的对不 对? 这是一片多么和谐美丽的世界,我们翁扎土司的天下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的布隆德,与香巴拉何异? 它是我们君王的永久誓言,应该就是布隆德誓言! ” 多吉旺登不断点着头,一直是挂着欣赏的笑意看着兄长,但他心里却是说不 出的难受,胸口就像是塞了一团又粗又乱的干草。他总觉得阿伦杰布那番对天鹅 的议论是冲着他来的,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难道自己有什么破绽被阿伦杰布发现 了? 他在警告自己吗? 藏历十月中旬,草原的寒气也有点重,多吉旺登和他的亲随泽仁昌珠等人准 备回曼图亚了。其实,多吉旺登这次来布隆德滞留那么长的时间本来是计划着实 施一个天大的阴谋,但却难得机会,多吉也有些犹豫,一直下不了手。阿伦杰布 的那番话更使他紧张不止,他几乎要失去信心了。 阴沉多日的天空这天傍晚飘起了漫天雪花。几盏铜制灯盏里橘红的灯光把华 贵的厅堂照得温馨无比,在暖融融的火盆桌几边坐着阿伦杰布兄弟俩,今夜他们 谈得很投机似的,话一多,酒兴也上来了,你斟我酌地尽情喝着熬好的酥油蜂蜜 热酒,兄弟俩叙着旧时的手足情、过世的父母以及头人和一些土司话题,当他俩 喝得微醺时,才各自回寝室睡觉去了。 阿伦杰布回到卧室,见妻子和女佣正哄着儿子郎吉去睡觉,儿子倔强地不愿 离开,要等父亲,见父亲踏进门,高兴地欢叫起来,还催母亲自己去睡,他今晚 要和父亲睡。 妻子泽尕温情地看着微醉的丈夫,上前扶着他说:“满嘴的酒气味,今天喝 得太多了吧,醉了吗? ” “没有,怎么会? 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在一起喝酒,畅谈。你知 道我一般是不喝酒的,但是一旦喝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醉的。” “阿爸,我今晚要跟你睡,你同意吗? ”已经脱了靴子、坐在床上的五岁的 郎吉扑愣着晶亮的双眼征询地看着父亲问。 阿伦杰布走到床前亲亲儿子道:“回自己的房间去睡吧,阿爸今天喝了酒, 瞌睡可大了,不会跟你玩了。” “我只是想跟你睡在一起,不要你陪我玩,行吗? ” “好好,那就这样吧,睡,不许玩了! ”阿伦杰布故意板着脸说。 郎吉高兴地在床上翻了个跟斗,就马上对女佣央宗说:“快,给我脱衣服, 我要睡了。” 女佣给少爷盖好被子就退身出去了,伺候土司就寝的小头人丁真也给土司铺 好了被子,女佣也端来热水侍候土司洗脸洗脚。 泽尕抚摩着儿子乌黑卷曲的头发,并在他敦实可爱的脸蛋上亲吻了下说: “阿妈过去睡觉啦,你可要听话,别老缠着你阿爸给你讲故事,他今天累了,知 道了吗? ” “知道了,阿妈。” 阿妈刚走,待小头人服侍土司睡下,熄了灯关上门出去后,郎吉却摸着父亲 的脸说:“阿爸,你的嘴里有股酒味。” “是的,阿爸跟你多吉叔叔喝了酒。” “他喝醉了吗? ” “没有,我们都没喝醉。” “那真好,阿爸,你就干脆给我讲个酒的故事好吗? ”郎吉兴奋起来,撑起 身子,把脸贴在父亲胸口上说。 “儿子,你真会安排,干脆讲酒的故事吗? 你不听阿妈的话了? ” “我们都不告诉她,好吗? 我们都是男人,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这样 吗? ” 阿伦杰布笑了:“你这话真有道理,谁教你的? ” “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 “我还很小的时候。” “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多小的时候我讲的这话? ” “记不清了,反正你给我讲一个吧,就讲一个,不然我不睡。” “好吧,就讲一个,讲个‘爱唱歌的小偷’吧! ”阿伦杰布把手臂放在儿子 头下,想了想就开始讲起来: “在很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天,出现了两个小偷,这两个小偷偷偷摸摸地 钻进了一户农家的仓库里,东翻西找,看有没有可偷的东西,突然,他们发现了 好大好大的一坛子青稞酿熟了正该过滤的酒,他们想把这香喷喷的酒滤出来再喝, 又怕耽搁时间被主人家发现,于是呢,他们就决定直接用嘴吮吸着喝,那酒真是 太香了,结果他们忘了偷东西,只是一个劲地喝啊喝,最后就喝醉了。其中一个 小偷说: ‘我想唱歌了! ’ 另一个马上说:‘你疯了? 主人听见不就发现我们了吗? ’ 想唱歌的那位就是不听,说:‘用嘴滤酒这么舒服,如果用脚来滤酒那不知 该有多舒畅呢! ’说完他就放声高唱起来,一边唱歌还一边跳起欢快的踢踏舞。 “ 郎吉听到这里便笑了起来:“两个笨蛋,肯定被主人家抓住啦,狠狠地揍了 一顿吧? ” “没有,主人家跑来抓小偷时,看着他们喝着那么香的青稞美酒,醉醺醺地 欢歌欢舞着,你猜猜,主人家怎么了? ” “也喝醉了吗? ” “是呀,他们忘了抓小偷,跟小偷一起喝酒唱歌、跳舞,直到大家把一大坛 酒喝个精光,直到大家唱跳得累倒在地上。” 儿子听父亲讲完这个风趣的故事,蹬着铺盖,踢着腿笑个不止:“好听,他 们真好玩,好听! 再讲一个,好吗? 阿爸。” “不,你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只讲一个吗? ” “我一边睡,阿爸你就一边讲,好吗? 我想听‘太阳鸟( 鹰) ’的故事。” “乖孩子,明天再讲,好吗? ” “那好吧,阿爸,可是,我……我想提个问题可以吗? ” “什么? ” “那些太阳鸟真的是临死时要飞向太阳,让太阳把它们烧化尽? ” “是的。” “什么都没飘在草原上? ” “嗯。” “它的一根羽毛都没留下吗? ” “也许。” “哦,那明天我还是要和阿爸睡,再听阿爸讲讲太阳鸟,再听它……它们… …”说着说着,郎吉就睡着了。 阿伦杰布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亲也酣然入睡了…… 夜,深沉如黑色幕布遮掩。大楼外雪花在黑黢黢的天穹下飞舞,下半夜地上 和房屋顶都积起了雪,这场雪好大,与初春的杜鹃断枝雪没有区别。世界静悄悄 的,就连狗的吠叫也没有一声,土司豪宅里里外外也都是一片的沉寂,在这飞雪 的静夜里,人们在暖暖的被窝里似乎睡得更加酣沉,可是,有两个人却异常地激 动不安…… 多吉旺登和哥哥分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卧室睡觉,按他和泽仁昌珠的计划, 他现在该到三楼值班头人、五大涅巴头人之一的阿甲头人那儿去,他把已经睡下 的阿甲头人叫起来,说是想跟他说说话,在他这儿坐一会儿。年过五十的阿甲对 老土司爷的这个小儿子并不喜欢,只是出于礼节和地位的区别,他恭敬地请进了 多吉,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了许久,只听多吉一个劲地在议论当今的土司,他的哥 哥是如何英明,如何令人尊敬,他又是如何钦佩和爱戴阿哥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有时重复的话一遍又一遍,显得他喝醉了一般。阿甲就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偶或接一两句话,心里却想这个喝醉酒的二少爷有史以来第一次跟自己说那么多 话,这样的天气里,他怎么不钻进暖暖的被窝去睡,却到我这里来闲聊,真是有 些稀奇。到后来他居然靠在长椅上睡着了,阿甲头人无奈只好把少爷扶到自己的 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在长椅上睡了。其实,多吉旺登并没有睡着,他心 里有天大的事,怎么睡得着,这一切都是在表演。 这夜最忙碌的人要数泽仁昌珠,当侍候好土司就寝的小头人回到土司卧室外 右侧偏房准备睡觉时,泽仁昌珠装着若无其事但又热情非常的样子请丁真跟他一 同去喝酒,经他一阵的劝说,值事的小头人丁真还是去了,他们来到多吉的房间 里,点上灯,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谈起来,有心的泽仁昌珠最终 把忠厚的丁真灌醉了,深夜,趁人们都熟睡时,他把丁真又背回值班房,酒后的 丁真全然不知地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泽仁昌珠在值班房里静坐了好一阵,轻轻 取下丁真腰上的藏刀,细听着过廊里和那边土司房间有没有响动,当他听到这间 屋门有人轻叩了两声,就悄悄开了门,跟那人走过宽大的过厅,推开了阿伦杰布 卧室的浮雕木门,轻手轻脚地越过门厅,终于窜进了土司的卧室,在黑暗中他们 还能模糊地窥见土司的大床上一个身着白装的人仰躺着,这无疑就是阿伦杰布了, 谁都知道翁扎土司家族每一代土司就寝时的睡衣必定是白色的丝绸斜襟衣和灯笼 裤。泽仁昌珠和那人摸到床前紧张地屏息静候了下,其中一个抓起床边的一件衣 衫迅速地压在沉睡中的阿伦杰布脸上,用力捂住他的嘴,与此同时,泽仁昌珠配 合得精确迅疾,猛力举刀向土司胸膛扎下去,阿伦杰布挣扎了下,想推开压在他 脸上的那双手,就在这瞬间他的心口上又是一刀,在他最后的感觉里他断定有两 个人在刺杀他,他喊不出声,只是手抓着扎在身上的刀,无法挣扎地被窒息着慢 慢消失了所有的意识。阿伦杰布,这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土司,在这样的静夜里, 年轻的生命就突然而悄悄地结束了…… 当天色朦朦胧胧亮开时,身上只穿着细绒白裤衫的郎吉终于被冻醒了,他睡 觉总爱蹬铺,身上的羊毛缎面被子已不知被他蹬在了什么地方,他从大床里靠床 壁柜的地方爬过来,轻轻唤了声: “阿爸。” 见父亲没应,就睁开眼睛看了看,宽大的床上,父亲离他较远,躺在床沿边, 父亲也没盖铺盖,他想靠近父亲睡下,就趴向了父亲身边,当他用小手摸向父亲, 却碰着那把扎在父亲身上的刀柄,手上也摸着了湿漉漉而粘稠的东西,他闭着眼 睛,再喊了声:“阿爸。” 躺着不动的阿爸没有应答他,他就推了推父亲,再喊,然后坐起来,他这才 清醒地睁开了睡意蒙陇的眼睛,发现父亲身上有把刀,父亲紧抓着刀柄的手和袖 子上全是血迹,血顺着父亲的手肘流了好多好多在地毯上、地板上,郎吉吓得大 叫起来: “阿爸! 阿爸! ” “阿爸,你怎么了? 阿爸,阿妈……”他哭喊起来,见父亲始终没有醒来, 他慌忙下了床,光着小脚丫,哭着喊着想跑出去叫阿妈,地板上的血却让他滑倒 了,他的身上、脚上、小手上全是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郎吉双 脚无力,颤巍巍地站起来又倒在父亲已经冷却的血泊里,当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时, 地板上印下了一行他歪歪斜斜的血迹小脚印,这时大楼里所有听见孩子凄厉哭喊 声的人都向这边跑来,泽尕和下人央宗、翁姆,还有老管家、小头人丁真最先跑 了来,紧接着又赶到了几个下人,惊恐的央宗赶快把手脚冰凉的少爷抱走了,眼 前惨切的景象把人们震慑住了,谁这样狠毒,竟大胆凶残地刺杀了甲波爷? 泽尕 肝肠寸断,惊惧而悲愤地扑向丈夫,丁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刀扎在了土司身上。 他脱口惊呼了声: “我的刀? ” 泽尕眼前的这把刀真是丁真的! 在场的人们眼光一下齐刷刷地盯住了嘴里还 散发着一些酒气的丁真。 “这……是怎么回事? 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告诉我! ”泽尕愤怒地抬起头,看着丁真哭喊道。 被晾骇住的丁真终于想起昨晚的事,他明白了,他是被人利用了,那个人很 明显就是泽仁昌珠! 菩萨啦,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丁真对土司爷忠心不二多年, 想不到昨晚的失职引来了这样大的灾祸! 这时阿甲头人和多吉也匆匆赶来了。丁 真痛苦地跪下了: “太太,我对不起老爷,是我……” “什么? 是你? ”头人阿甲抓住丁真的衣襟怒目看着他。 “不……不是我杀的,我……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是泽仁……” “你的刀就在我阿哥身上,你怎么抵赖得了? 你你你……”多吉怒不可遏地 拔出刀向跪在地上的丁真连刺几刀,丁真倒在地上。丁真在死亡前的最后时刻望 着太太断断续续说了句: “太太……真的不是我…………昨晚,我喝……泽仁昌……”话没说完,丁 真闭上眼咽气了。 这时多吉痛苦不堪地趴在兄长身上摇着阿伦杰布:“阿哥啊,这个披着羊皮 的奴才被我杀了,他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你那么贤明仁慈,还有人恨你吗? 这些该死的奴才呀! ……” 恐惧把翁扎土司豪宅笼罩,哀哭声把大楼以往的祥和洗刷一空,灾难降临在 了翁扎土司家族中…… 首席涅巴当即在阳光大殿里召开了“涅巴会议”,翁扎土司几座家寺的大喇 嘛都来了,商讨土司的丧事仪程和土司权力继承等诸多的( 包括谁是凶手等等) 问题。前两项都好办,除了活佛,土司就是最上等的人了,丧葬自然是以最隆重 的仪式进行;至于继承者的问题那就更简单,虽然是父死子继,但年轻土司阿伦 杰布的儿子那么年幼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吉旺登是惟一的继承者,这是毋庸置 疑的。但是凶手是谁? 真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丁真吗? 他为什么要杀他的主人? 杀 了不逃,还把刀留下? 据说昨晚他又不在值班室,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难住 了各位涅巴,涅巴会议最年轻的头人布楚直率地说: “我们不用绕着弯子说这说那了,再清楚不过了,丁真是被酒灌醉了的,他 的刀是被故意留下了的……” “你的话听来好像是说有人利用了他? ”一个目光狡黠的老头人故意点穿道, 他心里有数,谁杀了土司这个问题是没有人敢往最大可能的多吉的身上去想,也 没有谁敢说出口,只有布楚这样还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年才犯这种傻。 布楚环视了下沉默而透着紧张气息的人们,跟他相处要好的阿甲头人对他眨 眼暗示了下,他这才装着困惑地说:“有人可能利用了他,但是究竟是谁呢? 我 真是想不透。” 他这一说,大家倒轻松了,这时阿甲头人说道:“我知道大家心里想的是什 么,土司和他的弟弟多吉是多好的兄弟关系,这是大家都看见的,昨晚多吉喝醉 了酒在我那儿睡,还说了许多赞美土司的话,让我都很感动。” 多马日克说:“其实,凶手已经死了,我们就不必在这个问题上花时间了, 说这么多也没有用,我们的土司爷和兄弟是那么互敬互爱,有些疑虑就不必留在 心里了,无论情况怎样,今后我们的甲波爷就是多吉旺登了。”有学问的多马日 克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也就不再怀疑凶手是谁,也是因为这话,后来,多吉 旺登在原首席涅巴郎扎提出告老回家休息的当天就提升多马日克为首席涅巴。 “是呀,丁真反正都死了,再去想再去说确实是没意思的事,我们就好好辅 佐新的甲波爷吧! ”一个喇嘛点头说。 首席涅巴郎扎一直没有发一言,他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而且事态发展已成定 局,但他圣不愿违背他崇敬的阿伦杰布而表示对多吉的拥戴,所以他佯装着老是 瞌睡兮兮的样子只是频频点头。 大家也都纷纷点头应允“是,是,是”,但多数人心里其实并没消除疑虑, 他们对阿伦杰布是钦佩而爱戴的,为他的冤死倍感痛心而鸣不平,但都只能在心 里去嘀咕了…… 布隆德的丧葬形式是多样的,而有身份有地位的高僧、上等贵族才能享用塔 葬和火葬。 多吉旺登,现在的土司爷,为英年早逝的哥哥举行了最隆重盛大的葬礼。三 天以后,在阴霾的清晨,在喇嘛卦定的火葬地点——拉日嘎神山西北面的草坝上, 煨桑的圣烟浓浓升腾,喇嘛们忙着在积雪的草坝中心用人们背来的木柴筑起了一 个很大的平台,在上面用佛经中的坛城木刻板印出坛城胜定图案,又于图案的三 个方向,摆上几排酥油供灯,然后开始架柴,放置青稞、小麦、干草和酥油等引 火物,最后在柴架上横搭几根称为彩虹木的柴,把阿伦杰布已呈坐姿的躯体抬放 于象征着彩虹的木柴上,接着就环绕躯体搭起井字形柴堆,火葬仪式开始,一片 低沉宏大的诵经声开始回荡在神山谷地,超度死者灵魂往生净土的开路经念完一 遍后,火点燃了,柴堆不多会儿就变成了一座熊熊烈火的小山峰。火葬声是不允 许女人进入的,参加葬礼的都是男性,仪式完毕,人们按规矩分期分批地离开了。 下午,阴沉的天空似晴非晴,一线阳光还从薄薄的云层里洒出来,一碗茶的工夫 又消失了:雪花又飘落起来。黄昏,在经声中,在轻轻飞扬的雪花里,阿伦杰布 化为青烟,化为灰烬,骨灰最终收进了一个塔状的、银制的小盒里,供在朗泽寺 翁扎土司家族的佛灵塔旁。 土司官楼大门前放置着几口盛着热水的大铜锅,一尊煨桑的香炉里浓浓烈烈 地升腾着桑烟,几个女佣立在铜锅、香炉边,给凡是土司大楼里去参加了葬礼的 人们,无论是主人还是下人舀水洗手洗脸,并熏一遍柏树枝烟,这本是规矩,但 现在已经握有土司印信和号纸的新土司却更加看重这个仪程,因为这表明经过这 个洗礼,死者所有的晦气都洗在了宅楼外。之后,在大楼内,已经接替了老管家 的泽仁昌珠正亲自手持松光火把,照着身妻走走停停念念有词的喇嘛,另一个下 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盛着麻豌豆的棕色大木碗紧跟在喇嘛身边,这是喇嘛在诵 咒作法,在大楼各个角落抛撒豌豆,表示从现在起逝去的人就与这幢大宅楼再也 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不得来搅扰。大楼里所有的人,都禁止任何走动,更不允许 进出大门,直至喇嘛做完法事…… 泽尕送走丈夫尸骸的那天,就因悲伤积郁而病倒了,当她能下床走动时,她 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儿子到朗泽寺去亲自为丈夫点几盏供灯,以寄托自 己的哀思,他们相敬相爱还不到六年,阿伦杰布就突然离开了,而且最后的情景 是那么让人痛心得不忍回想,丁真死前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让她惊惧和发怵,凭 她的聪颖和直觉,以及阿伦杰布曾经给她说的一些关于多吉的往事,从大楼里的 变化,她敢断定谁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那么她和儿子又将面临什么厄运呢? 年近中年的女佣央宗陪同她的女主人和少爷来到朗泽寺供灯祝愿,面对祖先 的灵塔,面对盛磁卡夫骨灰的银盒,泽尕泪流满面,跪伏在地,郎吉推开央宗紧 紧攥着他肩膀的手,他走到母亲身边跪下,摇着阿妈的肩说: “阿妈,你不哭。你不是说阿爸在那里边睡着了吗? ” 泽尕紧紧抱住孩子,流着泪,点着头,哽咽地说:“是的,孩子,你阿爸睡 着了,永远的……” “他什么时候醒来? 阿妈,我把阿爸叫醒,别再让他睡了! ”说完他挣脱开 母亲的怀抱,扑在灵塔前,踮起脚尖,对着灵塔就大喊起来,“阿爸,阿爸……” “不,不能,儿子,”泽尕拭着泪,起身走过来抚摩着儿子的头说,“你阿 爸被坏人杀害了,他要睡很久很久……” “杀我阿爸的坏人菩萨惩罚他吗? 他很可怕吗? ”郎吉显然很害怕地问, “阿妈,我怕,阿爸流了好多血,就不醒了吗? 我怕……血! ” “不怕,郎吉,菩萨会惩罚这些坏人的! ”央宗说。 母亲也含泪肯定地向他点点头,紧紧握住他的小手说:“孩子,别怕,阿妈 天天跟你在一起,菩萨也会保佑我们。等你长大了,你就什么也不怕了,知道吗 ? 要勇敢! 阿爸等着你长大了,才能喊醒他。” “现在菩萨也不能喊醒我阿爸? ” 泽尕点点头,抹泪无言。 “只有我能?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问。 “是,只有你,你是阿爸最心爱的,只有你了! ” “哦,那我好想快快长大,”他向往地说,“我长这么高了,就在这儿一喊, 阿爸一下就站在我面前了,把我高高地抱起来,真好啊! ” “那时,你阿爸就抱不动你了,你都跟他一样高了! ”女佣辛酸地笑着说。 “阿妈,是这样吗? ”郎吉无限渴慕地问。 酥油灯光映着儿子俊气、稚嫩的面庞,映着他渴望地仰视着灵塔的晶莹目光, 父亲身上插着刀、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在他幼小的心里烙下了可怕的阴影,但他渴 望长大的希冀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幸福遐想,阿爸在这里等着他长大呢! 看着儿子 那样满怀希望的神情,泽尕眼里的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而下,她心酸地忍着哭泣, 面对灵塔,双手合起,喃喃祈祷着丈夫的在天之灵,保佑儿子平安长大,报仇雪 恨! 泽尕的悲哀像草原漫长的隆冬,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的她,像勒乌措湖深深的 沉静,她美丽面庞上悲哀的阴悒,像静美的湖上飘浮的雾霭,使她看上去更有了 一种炫目的神秘魅力,新土司多吉旺登再也抑制不住摇荡的心旌,兄长活着时, 他对泽尕的垂慕还能克制,现在天下都是他的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心中的野 马可以放出来遛遛了,虽然他已婚,虽然他妻子已经刚为他怀上孩子。 这个时节,早晚还很寒冷,但是太阳一出来,大地就变得暖烘烘的了。午后, 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在草原上,披泻在土司豪宅的窗户、大院上,多吉旺登走到阳 光下的三楼大阳台上,十分舒适地半躺在下人已经为他准备好的铺着华丽毛毯的 藏椅上,慵懒惬意地晒着太阳,就在这时,他看见泽尕跟背着郎吉的女佣走进大 院,他赶忙起身扶着雕花栏杆向下看去,泽尕高贵典雅的神韵和沉郁中的妩媚, 让他心跳起来,他隐约地感到泽尕对他始终如一的彬彬有礼中,总有一股冷漠使 他不易接近她,他们同在一个大宅楼里,却很难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看着泽 尕取下羔羊皮圆盘帽,右手轻轻理了下没有一颗头饰的细密辫长发,他禁不住赞 叹地吟诵起古藏文修辞学论著《诗镜》中的一首叠字诗来: 美美,白鸟群中关美,布谷陶醉声美美 美美,乐器丛中美关,天神大鼓声美美 美美,歌曲调中关美,极喜乐神歌美美…… 念到这里,他感慨地又添了句:“美美啊,莲花恰似你容颜,蓬勃开放正美 美,不应有愁绕。应该属于我的美美啊! ” “甲波爷,你在说什么‘美美’呀? ”这时,从厅廊走出的泽仁昌珠笑着说, 多吉旺登没理会他,目光一直追随着泽尕,泽仁昌珠把手里拿着的几本泛黄的长 条账本放在红色的雕花矮几上,走过来,随着主子的目光看下去,正看见泽尕跟 瘸子马夫占堆说着话,泽仁昌珠马上明白了甲波爷的心事,他说: “天地都是你甲波爷的了,这对你还有什么难的呢? ” “你没看出来吗? 她还没有从她丈夫的阴影里走出来,目前我是无法接近她。” “其实让她就范并不难……” 多吉旺登马上打断道:“这我知道,得到人容易,得到心就难了,我现在是 甲波了,要想赢得人心,有的事是不能想干就干的。”新土司自信地点了点头说 :“我会让她爱上我的,会的。” “这种女人恐怕不好办,对付女人有时武力还管用,有的女人是尝了你的滋 味才开始爱上你,你不妨试试。” 多吉旺登笑了起来,说:“这是你的经验吗? ” “有点,不过,我听一些男人也这么说过。” 多吉旺登愉快地说:“好吧,在我等不急的时候,不妨试试。”说完,他又 问,“二楼仓库清理得怎样了? ” 多吉旺登上任后的第一项计划就是把翁扎土司豪宅里所有的财物都清理一遍, 泽仁昌珠亲自督办,忙乎了几天,泽仁昌珠正是来汇报此事的。 这天,泽尕刚起床不久,见儿子还在熟睡,跟女佣吩咐了下,又准备到朗泽 寺去,当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皮帽,准备出去走走,多吉旺登挑开红氆氇镶 缎边的门帘走了进来,把泽尕吓了一大跳,她吃惊地握着帽子看着他走近自己,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多吉……甲……波,你,你怎么进来了? ”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不可以吗? ” 泽尕转身把帽子扔在藏椅上,背对着他说:“你是甲波爷了,想进谁的房间 都可以。” “看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不欢迎我来你这儿,我还是第一次来你的房间。” “找我有事? ”泽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 “不,没事,”他忙摇了下手,就坐在长椅上,叹口气又说,“阿哥去了后, 你也消瘦了很多,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 在阿伦杰布还没去世时,有几次泽尕发现多吉旺登看着她的眼神很特别,目 光异样,如今阿伦杰布不在人世了,这个新土司,将怎样对待她,还有她的儿子, 她和儿子将面临一个可怕的选择。他们该怎么办呢? 在对丈夫痛苦追怀时,她也 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既然多吉旺登来找她,她也就可以把她多日想好的事说出来, 她与多吉是同龄人,但她以兄嫂的口气静静地说: “阿伦杰布去世的祭日一过,我想,我们就该离开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你 的了,我和儿子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没有赶我们走,我很感激。” “你怎么这样说? 开玩笑! 我怎么会赶你们走呢? 这是你的家,我们是一家 人,你不要胡思乱想,只要你愿意,我从心里欢迎你一直住在这里,我对你一直 心存爱慕,其实你已经在我心……” 泽尕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于是忙打断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是阿伦杰布的 女人,怎么可能住在你的房屋里,甲波多吉,你也该把你的女人接过来住了。” 她想结束这种谈话,马上又道,“我要出去走走,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多吉旺登一下站了起来,疾步跨到泽尕面前拦住她,急躁地说道:“你别忙 着走,我还有话没说呢……” 这时女佣央宗迈进门来,见土司老爷在,她吃惊地低唤了声: “甲波……甲波爷……”然后低下头,吐出舌头,立在门边。 “去给太太打壶鲜酥油茶来,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伺候太太喝早茶? ” 新土司责令道。 “是我不想吃,我要……” 多吉旺登打断道:“去吧,怎么还站着,快去! ” 央宗忙应着退身走出去,多吉旺登却伸手把门关上了。 “你……你怎么关门? 我出去走走可以吧? 甲波爷! ”泽尕愤怒了,她无法 自持地大声说。 “等会儿我陪你出去走,现在我说了算! ”他把持着门,命令似地说,“听 我的话,泽尕,你丈夫都去世这么久了,你再忧伤他也活不过来了,你为什么不 好好看看我? 我不比阿伦杰布差吧,你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 吗? 你就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相信我……” “相信? 哼! 除了阿伦杰布我还能相信谁呢? ” “你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我还是阿伦杰布的亲兄弟呀,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呢? ” “亲兄弟? 阿伦杰布才死去多久,你就在想他的女人了,你不觉得脸红吗? ” 泽尕说着眼里噙着泪花,伤心地说,“阿伦杰布死得好惨,他是那么好的甲波, 他美好的声誉就像幡幢飘扬四方,我怎么会把他忘了,去接受另一个男人? 今生 今世我只属于阿伦杰布。” “日子还长呢,你就好好想想吧。” “我已经想好了,你走吧。” “你好像很不愿意接近我,为什么? ” “为什么? ”泽尕反问了句,转过身走到窗户前,手扶着窗台,遥看着远天 自语似的,“菩萨啦,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说完就是一阵的沉默,泽尕 见多吉旺登没再言语,便去取帽子,这时,多吉旺登却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急迫而恼怒地说: “你别想走掉! 你必须属于我! 在我的天地里,一切都属于我,你又能躲多 久? 我一直在等你从阿哥逝去的悲哀中走出来,现在我没有这个耐心了,布隆德 的最高之王还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女人? 笑话! ”说着就猛地低下头狂乱吻起泽尕 愤怒躲闪的面庞,他又一把抓住泽尕脑后细密的长发辫用力向后拉,他焦躁灼热 的双唇终于压在了无法挣扎的泽尕的唇上,没想到泽尕却在他的嘴唇上狠狠地咬 了一口,痛得他哼哼着忙放开了她,手摸了摸被泽尕几乎要咬破的下唇,他痛得 嘶嘶地吸着气,满口都浸着淡淡成味的血腥,他看了看抹在手指上的血,“呸” 的一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抬手就给了泽尕一巴掌,他粗暴地抱起泽尕放倒在 长藏椅上,用力按着她说,“我就不信制不了你,差点把老爷我的嘴唇咬掉了, 今天我不会放过你了! ”说着就开始解泽尕的裙袍,泽尕痛恨地骂着、抓扯着, 自从多吉旺登荣任甲波爷以来,她绾起的如西藏噶夏政府里高官梳的发髻,时刻 都显得一丝不乱规规整整的头发,此时却被抓得乱蓬蓬的了,就在这时,女佣央 宗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她忙低下头,故作不知地低头道: “甲波爷,太太的茶端来了! ”说这话时,她端着托盘的手分明在颤抖,托 盘里盛着酥油茶的铜壶盖上的细链在嘶嘶地颤动着,其实她在门外就听了会儿, 她是鼓起勇气,佯装不知地进来为太太解围的。 情急中的多吉旺登恼羞成怒地站起来,理了下头发和衣袍,对泽尕说:“哼, 我看你能抗拒多久,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转身走到女佣身边,恶狠狠地盯了央 宗一眼:“你真会挑时候,我饶不了你,贱人! ” “甲波爷,这茶……” “茶! ”多吉旺登暴怒地吼道,“把这茶给我倒了! ” “噢? 倒在什么……”央宗惶恐吃惊地轻言了声。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扇在央宗脸上,幸好她手稳,没使晃动的茶壶 倒下。 “贱奴,你要知道这儿谁重要。今天我就不收拾你了,给你个机会,从今天 起,每天都要向我汇报太太一天的行踪和情况,把她看好了,不然,我会杀了你 的。哼! ”说完,回头看了看倚在藏椅扶手上哭泣着的泽尕,不悦地叹了口气就 走出去了。 泽尕始终怀疑多吉旺登就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对他的憎恶现在越来越加剧 了,她决心尽快离开土司豪宅,多吉旺登那天的举动促使她不再沉湎于悲哀中, 必须考虑自己和儿子的安危了。多吉旺登就像是揣摩到了她的心事,不久就把她 几乎是软禁起来,在大楼里她可以随意走动,但是她如果要出门,跟随着她的就 不只是央宗了,还增加了一个土司信得过的女佣监视着,大楼里悄悄跟她最亲近 的人现在就只有央宗和养马老人占堆了。 藏历四月,牧民称之为‘’鼠月“,漫长的冬日快要过去时,却又下了场大 雪。藏历十五这天对布隆德人来说是个吉祥的日子,因为这天是佛祖释迦牟尼诞 辰、涅、成佛的纪念日,这是佛教的吉日,人们这一天从黎明开始就会虔诚地去 做许多佛事活动,天还没亮,积雪的草原上空已经是青青桑烟氲绕,虽然天空阴 霾,还有浓浓的雪意,但这丝毫不会影响虔诚的人们去室外转经煨桑。在拉日嘎 神山,在千年嘛呢石刻堆,在朗泽寺和草原所有的寺庙院外,在勒乌措湖岸边的 转经路上,人群攒涌,吟经声不断,无论贵族还是贫民都在佛的吉日里尽心地煨 桑,磕长头,朝佛,转经,祈愿或布施。土司大楼门前的经幡塔也换上了五彩的 幡旗( 高十几米挂着经幡的木杆) 。在这个吉祥祈愿的日子里,泽尕终于等到了 逃走的机会,趁监视她的女佣虔诚绕寺院磕等身长头时,泽尕背上儿子,绕开人 群,匆忙赶到一处没有人迹的山坳处,那儿早已有央宗和马夫占堆牵马等着她, 占堆迅速地把小郎吉抱在央宗背上,给他裹上一件白色羊毛袍子,他们就出发了。 官宅里所有的人都回来后,天已经黑下来了,人们才确信,泽尕逃走了,多 吉旺登气急败坏地令人迅速地去寻捕追赶,自己却拿起虎皮鞭把一向谨微忠心、 精明能干,这次却没有尽到责任的女佣狠狠地抽打了一顿,这个女佣是土司家世 代为奴的娃子,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是终身依附于翁扎土司家的奴仆,对她的 能干和忠心多吉旺登是深信不疑的,但这回还是把她打得半死,直到自己累得举 不动皮鞭为止。 深夜,雪又开始飞扬,这给疾速夜行的泽尕他们带来了不便,但是雪花却又 帮助他们,掩盖了他们的足迹,使追赶他们的人茫然寻找着。 走过雪原,越过森林茂密的卡其拉山岭,熟悉道路的占堆在一块背风的、可 以遮挡雪花的岩石后停下来,叫夫人她们下马休息,自己到前面去探路了。他记 得眼前这条沟谷里有一个山洞,很久以前他还是个盗马贼的时候曾在那洞里躲藏 过,洞口是被灌木枝丫遮掩着不宜发现,知道它的人并不多。 大约一顿茶的工夫,黄昏里,占堆披着雪花回来,又领夫人他们沿山腰一条 很窄的路走去,绕过两道山弯,离开小路下了马,再向左上方步行,穿过结满冰 挂的灌木丛,就可以看见一个人马都可以进出的山洞口,如果刚才不来拨开那些 密布在洞口边的压着积雪的枝,一般是不易发现的。细心的占堆重新把洞口的树 枝摆弄好,挡住洞门,洞里很黑,里边浸着一股裹挟着泥土味的冰凉气息。 “阿妈,我怕! ”央宗从背上刚放下近五岁的小郎吉,就听他轻声说。 “不怕,不要害怕,郎吉! ”央宗又抱起他。 “宝贝,阿妈在这里,下来吧,央宗也累了,阿妈牵着你! ”泽尕抚摩着儿 子的头说。 占堆熟练地嚓嚓几下就打燃了火镰升起篝火,他们都围坐下来。 “这里边怎么会有干柴,占堆? ”夫人疑惑地问。 占堆说:“夫人不知道,这洞虽然少有人知,但有时这里却是修行僧静修的 地方,有时也有人来歇息,你身后那些草和石壁旁靠着的枝丫就是在此就宿的人 用过的,你看那儿,还有一堆可供我们今晚烧的柴枝。”他指了指火光模糊照着 的一个角落,又说:“这几块锅庄石都还在这儿,甲波爷收留我以前,我在这儿 住过,现在我都老了,它们还原样地摆在这儿。”他感慨地说着。 给三匹马喂了些他们带着的草料,在雪原上奔跑了一天的这几个人才开始就 着雪团吃起炭火边烤热了的粗麦面馍,这样的吃法虽然远不及喝清茶、喝酥油茶 那样可口,但小郎吉却感到很新鲜,一会儿就吃饱了,吃过饭他就精神起来,自 己在昏暗的洞中到处看看到处摸摸,他这才发现山洞是如此的高大,比家里他住 的房间还高大呢,摸着冰凉的石壁,凭着阿妈他们那边的火光照耀,他惊喜地叫 了起来: “阿妈,快来看呀,有菩萨在这里! ” “他在说什么? ”泽尕听儿子这样喊,不解地问,他们三人都转头看去。 “哦,对的,那些石面上有许多僧人刻下的佛的画,现在看起来,没有过去 清晰了! ” 占堆虚眯着眼环顾着周围说。 泽尕疲乏而吃力地站起身,走近石壁,果然看见许多的石刻佛像和一些佛经 里的故事场景,因为长年时有篝火烟熏,那些画已有些模糊了。 “郎吉,佛会保佑我们的! ”她双手合掌对着一面佛像祈祷了一会儿,拉住 儿子的手,怜爱地放在自己的唇上亲了亲,“你的小手好冷,不要到处摸了,去 烤烤火,该睡觉了。” 郎吉拉着母亲的手却问到:“阿妈,这儿是我们的家吗? 我们还回大楼吗? 这里不好玩。” “乖孩子,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们要到舅舅家去,舅舅家里可好玩了, 有个小哥哥,还有个小弟弟要跟你玩,舅舅他们会很喜欢你呢! ”说着他们走到 火堆旁,泽尕依着铺有一捆高山柳枝桠的石壁上坐下来。 “夫人,我来抱郎吉睡,你休息吧! ”央宗关切地看着夫人说。 “我先抱抱我的乖儿子,等他睡着了,你再抱。” “不,我要阿妈抱嘛! ” “阿妈累了,郎吉,明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你不让阿妈休息吗? 郎吉是 个好孩子,听话! ”央宗在火堆上加了几跟柴一面说。 “舅舅家还有多远? 明天我就能见到他们吗? ” “舅舅的家在桑佩岭( 岭,藏语里可谓地域、地方、寺等) ,到那儿还要走 这么、这么多天,还要翻这么、这么多山……”母亲笑着掰着儿子的小手指说, 郎吉被母亲逗乐,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占堆躺在火边地上,睡一阵子,又起来在燃尽的火炭上加上柴,又睡下了。 到了黎明时分,黑暗的洞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第一个被惊醒的是泽尕, 她吓了一大跳,担心追他们的人出现了,她细细地听了会儿,觉得那声音就在她 耳边轻轻响动,她坐起身却又没有声音了,洞内洞外静悄悄的。可当她沉入睡梦 中,那种忽近忽远的声音又出现,好像就是她背靠着的石壁上发出的,而且这声 音把郎吉也惊醒了。 “阿妈,”他睡意蒙地喊了声母亲,那种奇异的声音就消失了,央宗和占堆 也被郎吉的这一声喊醒了。 占堆一下就蹦了起来,警觉地问:“郎吉,怎么了? ”他很快抱了柴枝架在 已经燃尽的火炭上,呼呼地猛吹了几口,火光升腾起来。 泽尕起身困惑地问:“你们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 “没有,只听见少爷的喊声。”央宗不解地说。 “对,我也是。” “不对,还有个声音。” “阿妈你说的是不是‘丁零当啷’的声音? ”郎吉揉着眼睛咕哝着说。 泽尕吃惊地看看两个佣人,才一把抱过儿子说:“是的,郎吉,是铃铛声, 你也听见了? ” 她又对围在她身边的占堆和央宗说,“你们怎么会没有听到? ” “是从外面传来的? ”占堆警惕地走到洞口轻声道。 “不是,是从这里! 我身后。”泽尕有些紧张地指了指她刚才还靠过的地方 说。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占堆一步跨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层遮掩着 石壁的干枝条掰开,这片石壁因为长期遮挡着,没有被烟雾熏炽,铁青色的石壁 上面天然地嵌着几块白石,形成一幅图案,不仔细观看,看不出什么,阿旺叫央 宗拿过一根燃着的木柴照着,不一会儿,他咋舌地摇头叹道: “阿啧啧,觉松切! 一定是他啊! ” “你说什么? 谁? ”泽尕道。 “我听说过,有时他会显灵的。” “他究竟是谁,你还没告诉我们呀,占堆? ”央宗着急地说。 “你们看,”他伸出右手指示着,“太太看这儿,这是个人,他身边的这块 白石像不像马? ” “你这一说还真像。一个赶马人,是吧! ”夫人点头说。 央宗恍然大悟地说:“对了,我听布隆德老人说起过,我们黑头藏人的商神 ! ” “对对对,这个白马前边的白人就是他——洛布桑批! ” 夫人道:“哦,原来是他的铃声,可为什么你们没听见? 难道是……” “是商神在向你和郎吉显灵,这一定是有寓意的! ”占堆肯定地说。 央宗充满信心地点头说:“老爷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洛布桑批神也出来 保佑我们了。” 泽尕高兴地一把抱起郎吉,亲亲儿子的脸:“知道吗? 郎吉,神会保佑我们 平安的。” 郎吉懵懂地看着大人们欣喜起来的样子,高兴地说:“是阿爸要来接我们了 吗? ” 央宗不知该怎样回答少爷的话,她转头看着夫人。 “过来,郎吉,跟阿妈一起向神磕头! ”泽尕亲了亲儿子,抱他站在身边, 面对着那幅白石勾勒出的商神像跪拜磕头,郎吉学着母亲也很认真地双手合掌跪 下磕头,母亲喃喃地在祈祷着,祈愿感谢着神灵,郎吉不懂得说什么祈祷的话, 却也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却听他念着“阿爸,阿爸阿爸,阿爸”,这又让大人 们心里酸涩起来,这孩子,始终在想他的阿爸啊。 吃过东西,他们走出山洞出发了,这时,天已亮,阴沉昏暗的天空暂时收住 了雪花…… 这一天在料峭奇寒中他们紧赶慢赶,缓慢行走在雪地,翻过甲拉山,他们以 为灾祸已经躲过,不会有人再找到他们,便慢慢地爬上山坡顶,突然,眼力非常 好的占堆倒吸了口气,惊呼道: “不好,他们一定发现我们了! ” 果然在山顶那头,有一队人马几乎与他们同时出现在这座没有树木的草山顶 上,虽然他们相隔还很远,在这了无人迹、寂静雪白的世界里,相互间是很容易 发现的,那队人马向他们赶来。 占堆急忙喊:“快,离开这里,他们追来啦! 快向这边跑。” 他们向左下方跑去,在山弯处,央宗停下了,对他们说: “我们分开跑吧,夫人,你把你的皮帽给我戴,我把这个背上,”她急速地 从马背上取下背少爷用的皮袍,并往自己背上背捆着,“他们从远处看一定会以 为我是背着少爷的太太,我把他们引开! ” “央宗,这不行,我们必须在一起,不多说了,快走! ”泽尕说着就想驱马 跑去,占堆立刻拉住夫人的马缰说: “这是个办法,夫人,快把帽子交给她吧,也许这样我们都能逃脱,我们被 抓住了不要紧,但是少爷是翁扎土司家族真正的后代,多吉旺登难道不怕郎吉长 大了会报仇吗? 他要是被抓住了,他会放过他吗? ”占堆几乎是乞求地说,一面 用另一只手给捆坐在马鞍上紧紧帖在他怀前的郎吉扶了下羔养皮帽。 泽尕凝视着儿子迟疑了下,把帽子揭下,交给了已经站在她旁边做好准备的 央宗,央宗留恋地看着夫人说:“太太,你们一定要逃走,一定要好好保重! 也 许我们会见面的! 你们快走吧! ”她走到郎吉和占堆身边,疼爱地摸了摸郎吉冻 红的小脸,又对占堆说,“只要活着我往勒塘老家跑,不知那儿还有没有亲戚, 求你一定保护好夫人和少爷……” “放心吧,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你也一样。好啦,我们走了! ”占堆说 完就催着与央宗还依依不舍的夫人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央宗看他们跑远了才向右边的山谷底跑去,她跑的这个方向,山顶上的人会 一目了然地看见她,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赶马慌忙奔跑着。 奔跑着的央宗转头回望时,她失望地发现,那帮已经向她追来的人马突然有 几个转向另一个方向,沿占堆他们留下的雪迹奔去,他们是分两路在追了,央宗 无奈地只好继续向前奔跑去…… 不知这样急速地奔跑了多久,当他们翻过几座草山,穿过森林和草甸相间的 孔噶山,追赶他们的人马越来越近了,其中两个人斜插着从右边抄去,他们看来 是知道惟一能下孔噶山的小路就在那儿,山脚下有一条叫萨曲的河流,现在是冻 断了,如果泽尕他们越过那条冻断的河流,就会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中。但近路被 截断,只有继续向绵延的孔噶山更高山峰攀去,转过一道垭口,是几片一小团、 一小圈的披着积雪的针叶松林,他们穿过松林,却发现眼前再无进路,披着积雪 的两座大山被一个长满灌木和荆棘的幽深山谷劈开,低头看去,结满了冰挂和积 着雪团的茂密枝丫把冻结的萨曲河遮掩得只能看见几小段,幽谷底深得发蓝,让 人看一眼就脊背发麻,头晕气紧。下了马的占堆焦虑地走到悬崖边四处看了看, 他失望地走到夫人面前说: “太太,下来吧,没有路了! ” “看来我们真是被多吉旺登逼到了绝路,”她痛苦地仰头看着灰蒙蒙的远天 说,“菩萨啦,难道我们翁扎家就这样被那个豺狼心的人灭掉了吗? ”说着泪从 她伤心的眼里扑簌蔌地滚落下来。 “阿妈! ” “郎吉,我的孩子啊! ”她扑向还捆在马背上的儿子,抱住他绝望地哭起来, 郎吉虽然不太懂得危险是什么,但母亲绝望的神色和痛哭让他也感到恐惧,他也 跟着母亲抽泣起来。 “太太,我还有一个办法! ” “办法?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我们是无路可逃了! 占堆。” “不,快,按我说的做吧! ”说着他急速地解开捆着郎吉的羊毛绳,把郎吉 抱了下来,又取下马背上的干粮袋,用手轻轻拍了下他和夫人的马,然后果断地 对夫人说,“走,夫人抓紧时间,不然就来不及了,快跟我来! ” 泽尕困惑地连走带跑紧随着占堆向一团葱茏却低矮的松林走去,钻进了树林 后,占堆左顾右盼地观察了下,就把郎吉交给了夫人,又伸手“啪”地一声折断 一跟树枝说: “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躲藏好,千万不要出来,等什么声音都没有 了,你再从刚才我们来的路转去,下山过冰河往右边,沿林中小路走。你和郎吉 就多保重吧! ” “你呢? 占堆? 我们在哪儿等你? ”夫人问道。 “不要等我,”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下说,“我……我来找你们。”说完他 就弯腰用树枝迅速扫着雪地上的脚印,瘸着腿,退着走远了。 躲在树丛里的泽尕透过枝条隙缝看去,在黄昏朦胧的视线里,已看不见占堆 的身影。 占堆快捷而仔细地把雪地上的脚印清理完,然后骑上马,另一只手牵起泽尕 的坐骑,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他走到垭口的石包后就停下来静听着,当听到有 人马声时,他才掉转头往悬崖顶走去,那几个人刚过垭口就看见地上杂乱的雪痕, 他们判断这两个逃跑的人一定是没有进路了,又折身上行返回,这回逃跑的人是 插翅难飞啦。 当他们催马冲上陡坡,刚从一片稀疏的树林穿过,就看见一匹马的黑影已经 落下了山崖,不一会儿深谷底传出一阵沉闷的坠落声,瞬间又听见骑马站在悬崖 边的那个男人的惊呼: “夫人,我对不起甲波爷,你跳下去了,我也不活了……” 说完他转头看了看离他越来越近的多吉旺登的人,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泪,他 对马轻声地说着什么,用手抚摩着,然后在胆怯不前的马屁股上用力一掌,那匹 棕色的牡马对长期喂养它、常跟它和它的伙伴说话、唱山歌的主人充满了情感, 它像是要证明自己理解了主人似的,勇敢地“咴咴”鸣叫了声就腾空而起,收起 前腿,就像要飞向天空。 正高喊着冲上来的那几个人惊讶得瞠目结舌地勒住马缰站在雪地里,他们的 马也被它们同类的壮举惊吓得“咴咴咴”仰天叫起来…… 深渊又回荡出一阵沉沉闷闷的哄响,呆愣了一会的那几个人,这才慌忙跳下 马背走到悬崖边望向谷底,撞落了冰挂和积雪的枝丫依然还是那么茂密地遮掩着 谷底,坠下的人马落在了哪里,谁也看不清楚,但肯定的是人马都即刻摔死了。 山崖滑落的雪花在已经归于平静的空谷间飘飞,静静地飘飞,那几个男人被这惊 心动魄的一幕惊异得无言摇头感慨着,其中两个惊讶得把舌头都伸出来好一会儿, 直至舌头感到外面的世界冰凉冰凉,才缩进嘴里。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商量了下,确定跳下去的绝对是泽尕和马夫占堆 了,于是就上了马,空手回去给主子报告去了。 躲着的泽尕不知占堆有什么办法,当她听见了人马声和占堆的喊声,接着又 是山谷低沉的回响,她终于明白了,占堆是用自己的生命,用那两匹马的生命, 为她和儿子换取了平安,她紧紧搂住已经困乏得在瞌睡的儿子,感激地无声哭泣 起来,待人马声消失,趁昏暗的光线中还能辨清小路,泽尕背起儿子,一步步向 山下走去,她知道路还那么遥远,占堆走了,央宗下落不明,不会再有谁来保护 她和儿子了,现在她就是儿子惟一的保护者,再苦再难,她都必须把儿子带到老 家,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成人,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充满力量,踏着积雪的 步伐也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