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公元869 年,不堪权贵压迫的康巴平民,在康巴铁匠维·库西列登的领导下 在甘孜、德格、昌都一带发起一场震动全藏区的大规模平民起义,藏族历史名著 《贤者喜宴》称此起义为“邦金洛”,藏族文史书《续藏史鉴》记:“此起义发 于康,侵及全藏,喻如一鸟凌空,百鸟从,四方骚乱,天下大乱”…… _ 第二天坚赞他们已经为松吉措阿松和阿婆阿爷的火葬准备好了一切,只等 待着聪本和马帮的到来。下午,如血的残阳余晖照耀着大地,马帮的铃铛声在这 片草滩上回响起来。 以往每当这样的时候,松吉措总会走出帐篷,右手习惯地优雅地举在额头上 遮住阳光,眺望远方一会儿,然后就会迎着马帮们,扬声唱起优美的山歌。这支 长途跋涉的人马多年来每当听见这优美动听的歌声就会觉得一切疲惫都洗尽了, 温馨快乐和幸福在迎候着大家,骡马也都会为之一振,亲切地嘶鸣几声,表示它 们也到家啦。但是今天却十分的异样,歌声没有了,也看不见松吉措的身影,不 祥的感觉攫住了人们的心。当他们走近松吉措家的牧场,赫然映入眼里的是难以 置信的一片狼藉和悲惨景象。 从来都是那么坚强的桑佩聪本终于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击垮了,这怎么可 能? 松吉措这样善良美好的女人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不测? 菩萨上哪儿去了,这样 悲惨的结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他知道事情的经过,他终于绝望地号啕大哭着 紧紧拥抱住他这一生最挚爱的女人,这一生走南闯北几十年了,见识过的女人有 很多,但最让他感怀、最让他动情牵挂的只有松吉措! 她不只是因为美丽而让人 动容,她有许多感动人、感染人的优良品质,她是个充满了纯洁和善良慈爱的高 尚女人,松吉措! 他不能没有她,他这一生不可能离开她,但是无论他怎么呼喊, 松吉措也没有再睁开她美丽的双眼,她没有再看到分别多日的爱人已经来到她的 身边,她的灵魂也许已经步入了死亡之后的中阴世界,游移在人间和天堂之间, 或许还游荡在牧场,等待她心爱的人来超度、安慰。 是的,松吉措是个魅力与美丽、品格俱佳的女人,她柔美如草原上盛开的鲜 花,刚毅如雪山上的冰峰,热情就像温暖的阳光,纯洁的母性之爱像草原一样博 大坦荡。她以她的淳朴、慈蔼关爱着她能帮助的人们,桑佩岭马帮里无论年长的 或年轻的无不敬崇她,这样如菩萨、如度姆一样高尚纯洁完美的女人怎么可以突 然就消失了? 连那些每当到了草场就会打滚嚷嚷的骡马都感觉到了悲哀的气氛, 它们再也不能听见女主人美丽的歌声了。坚如磐石的聪本终于被悲哀击垮,他感 觉到了自己突然一下就衰老了,他明白多年来长途艰辛的跋涉在艰难的茶马路上, 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心爱的女人在等待他,这力量是那么神奇,使他在这样的年纪 里也从没感到过疲惫,松吉措的离去,就意味着他马帮生涯的结束,他终于老了 ! 他终于对马帮生涯厌倦了…… 马帮娃请来附近草原帐篷寺的僧人,为松吉措和她的父母超度念经,在卦定 的黎明时刻为他们点燃了松柏枝,点燃了层层架起的柴垛,在塔森和坚赞的劝慰 下聪本终于依依不舍放开了他心爱的女人,塔森紧拥着父亲,他极力地想以他坚 实高大、年轻的体魄来抚慰父亲的悲哀,以儿子的关爱使父亲能够承受住失去爱 侣的痛苦,塔森爱自己的母亲,也爱阿松松吉措,她给予他的爱护并不次于生身 的阿妈。 烈火熊熊,在超度的经声中,松吉措,这个圣女一般的崇高女人和她的父母 一道,化为青烟,在升腾的火光里,飞升融入浩寞的天宇,佛说,人世间积了善 业和慈悲的人才能到达天堂,或者才能有资格进入北方乐土——香巴拉,那么, 一生如此善良纯洁慈祥的松吉措是一定能够去到那儿的了…… 经过这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坚赞和塔森终于决心离开商队,去实现尼玛他们 三人复仇雪恨、除恶扶弱的理想。但他们面对一夜之间就变得苍老、憔悴,只是 凝望着火光的聪本,却无法开口说出他们的打算。他们都静静守候在聪本身旁。 太阳从猩红的朝霞里升起,死者的遗骸已经化为灰烬,做仪轨的人开始把一 部分骨灰和着泥土做成佛事的察叉,将送往卦定的山口、山坡上的嘛呢堆放置, 其余的骨灰将撒在草滩上。 时间在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里流逝,在人们静默的悲哀里流逝,坚赞和塔森还 是鼓起勇气,从坚赞被抓关进地牢、从尼玛家的遭遇到他们敬爱的阿松遭到不幸, 点点滴滴地向聪本叙说着,最后说出了他们三人的打算,聪本从头至尾没有说一 句话,他一直是眉头紧皱着,好像在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几个小伙怕老人伤心, 也就不敢再对老人说了。他们三人压低声音议论道: “也许阿爸根本就没听见我们说什么,他太伤心啦,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 塔森心疼父亲。 坚赞说道:“聪本是最坚强的男人,他这是不愿意,不忍心我们离开他,我 知道,我理解他的心思。” “是啊,刚刚失去了他爱的人,他怎么再忍心失去我们呢? 但是……但是… …我心里窝着的仇恨像火一样的在往上窜,我无法再忍受了,唉……”尼玛痛苦 地说着,长长地叹口气。 “还是再忍忍吧! 我们……” “忍? 一个人一生能忍受多少的欺辱?!孩子们,我并没有伤心得失去理智,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时,聪本终于说话了,老人的声音虽然很苍老柔弱, 但这个坚强的老人没有失去意志,他真的是不愿再失去这几个好儿子,让他们去 提着脑袋过日子,那是很可怕的,必定是凶多吉少,但是如此深重的仇恨,如此 沉重的冤屈,不可能就这样了结了,朵康男儿都是有血性的刚强者,有仇不报, 不算是好汉,他,聪本,闯荡了几十载春秋的男人,已经在衰老了,他的儿子们 可以去做他不能做到的事,但是……时世艰难,权贵压榨和勾结,势力之大是他 们几个难于抵御的,他矛盾,痛苦,他也不甘心,但又犹豫不定。他深深地长吁 了口气,想站起来,坚赞和塔森他们忙把他扶了起来,他一只手插进衣襟里,看 着他们,低沉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主意已定,什么也难不倒你们了。你们跟我说,不过只是怕我 不准许,怕我难过,是吧? ”他拉起尼玛的手,和蔼地抚摩着说,“孩子,我跟 你一样心里的怒火是难以遏止……” “聪本,您答应我们了吗? ”尼玛激动地说。 “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啊! 有血气的汉子谁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他们那些土 司头人贵族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杀人? 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权? 是菩萨还是 神佛?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再规矩又有何益? 松吉措是那么的完美、善 良,他们都要迫害,这世界还有公理,还有正义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我父 亲一起走南闯北,见过听过经历过多少的人生苦难,我们靠自己的智慧、靠自己 的血汗挣下了家业,没想到老之将至却遇上了这样的不幸! ”聪本的眼里浸出了 泪水,他取出羊毛绒帕摁了下鼻涕,又说,“如果我还像你们这样年轻,我也会 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你们长大了,我不该像母老鹰一样总是把你们护在翅膀下, 应该让你们飞翔啊! 听了你们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我发现你们比我想象的要 勇敢、智慧、正义和善良,我真的感觉自己是老了,马帮生涯也该结束了,完成 了这次商队托运购销事宜,我就不想再跑了,这队伍也就要交给你弟弟来接管了, 塔森是不会跟我回去了。你们是我放飞的三只雄鹰! 好啦,我赞同你们去做你们 想做的事,狂风雪雨再大,都靠你们自己去顶了! ”说到这里聪本在坚赞和儿子 塔森的肩上拍了下,他坚信他的这几个出色的儿子可算是男儿中的佼佼者,他们 是不会失败的。虽然他们都听说了西藏、汉地时世动荡不安,英国和俄国频繁地 想在西藏打开一扇侵略的大门,与无能的皇帝签着什么通商口岸的不平等协议, 汉地民间造反起义者甚多,这就是官不公正、民不安啊。 聪本接着说:“官逼民,民必反啊,知道邦金洛起义吗? ” 坚赞点头答着:“知道,是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史称‘邦金洛起义’。” 坚赞说的“邦金洛”,是指藏区历史上的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 《西藏王统记》载:吐蕃末期,公元八百七十几年,康巴藏区“风霜荒旱, 人畜多病”,加之奴隶主权贵瓜分奴隶,争夺土地民膏,康巴藏区平民不堪忍受 沉重的赋税和劳役以及频繁的战乱,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平民起义,史书称为 “邦金洛”,起义的领袖就是康巴工匠库西列登,他率领的队伍打下康巴藏区后 开始西进,成千上万的奴隶跟着响应,起义声势浩大壮烈,直指吐蕃王朝统治中 心拉萨。西藏许多地区受“邦金洛”影响,奴隶平民的起义如火如荼,延续的时 间之久、规模之大,彻底动摇了吐蕃奴隶制王朝。《西藏王统记》记载:“这以 后,王权递减如冬日之河水,十善法律如朽腐之草绳。……政事利乐如虚空彩虹 散……” 见多识广的聪本说:“对,‘邦金洛’是铁匠库西列登在康北地区首先发起 的,他和许多奴隶就是忍受不了权贵的压榨才造反的,那次是大规模的造反,对 西藏、藏东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波及整个藏区,时间持续了二十年,之后的吐 蕃奴隶王朝彻底衰落下去了,这其实就是民愤的结局,你们能像他一样做善良人 的金刚护法神,这应该是好事,我再舍不得你们,也该让你们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儿大终有离开父母的时候,是时候了,我不拦你们。好啦,既然你们主意已定, 就别犹豫了,阿爸为你们骄傲!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快离开这里,躲一阵子,等 风头过去了,再干起来。”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坚赞对聪本说。 “好吧,那些人召集队伍也得两三天,这里又远,时间还来得及,我们都出 发。” 他们给僧人们发放了布施,酬谢了他们后就离开了让大家热爱眷顾又伤怀的 这片牧场,离开了美丽的卡日泽瓦草原,向着康东的方向行进。 到了沃洛卡山口,坚赞、塔森和尼玛就该和聪本的马帮队伍分手了。临行, 大家都依依难舍,聪本一再叮嘱儿子塔森,希望他要比坚货和尼玛细心周到考虑 事情,因为他是最年长的。 “别挂牵着你母亲和我,我会好好安慰你母亲的! ”父亲说。 “阿爸,我们会回来的,你放心,家里的事情就让弟弟多承担了,你年纪大 了,该享受我们的孝敬了,但我们却要离开你,你原谅我吧,不管将来怎样,我 们一定会回来的! ”看着阿爸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发,塔森心里很难过,歉疚 的泪水流出了眼眶。坚赞和尼玛也含着泪光。 “坚赞,塔森,尼玛,你们……”老人哽咽地没能说出话来,他用衣袖拭了 拭脸上的泪水,拉着三个青年的手,用力一一握住,又在三人坚实的肩膀上拍了 拍,点点头道:“去吧,多保重啦! 我等你们回来! ” 临别时,老人按照桑德尔藏族牧人的习惯,亲手把三个孩子的马匹的尾丝用 细条彩缎丝各绾束成绣球般的总结,这表示的深刻意义有几层:他们三人还是刚 绽放的花朵,刚出枝的嫩叶;一切都是纯洁的;三人的友谊是至真至切的,这是 生死之交! 看着老人用这方式表述着他对他们深厚的情意,小伙们眼里溢出了泪 水,他们知道藏族牧人的马尾之交,是最深的友情,也是最牢固的友谊! 这也是 聪本对他们最深的期望…… 老人没再说什么,就毅然地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马帮娃们这才惜别了他们 的三个伙伴,跟着聪本走了。 三个青年站在草坡上的嘛呢石堆旁远远目送着聪本桑佩罗布依然还是那么高 大的背影,看着他和他苦心经营的队伍在丁零当啷的骡马铜铃声中渐渐走远、走 远了。 坚赞,塔森,尼玛知道,这一别,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他们终于踏 上了一条血与火的道路,他们要完成复仇除恶的誓言,他们要让自己成为金刚战 神…… 清朝末,时局动荡异常。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就标志着中国近代历 史的开始,中国开始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1860年法国借亚罗号事件与英国 等联合进军侵入北京,烧毁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公园——圆明园,这场侵略 战争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继续,历史上谓之“第二次鸦片战争”,其间内地的平 民起义不断,太平天国运动历时十几年,纵横十八个省,最后终被侵略者与腐朽 的封建王朝联合剿灭。在之后的许多年中,农民、工人等民众的武装斗争仍然继 续着,而藏区没落的封建农奴制度也面临着平民的起义和农奴的造反。 19世纪80年代,在康南康北藏区流传着土司、头人常被袭扰、抢劫的说法, 有的地方说是红面金刚出现,有的地方又说是黑面金刚再现,这一切把贵族阶层, 包括西藏的噶厦政府都搅得不安宁了。特别是作恶太多的权贵更加难耐了。在梁 如、鲁古、措桑等地区弥漫着这样的传说,有金刚具力神派其化身到朵康等地惩 治邪恶来啦,他们每到一处,那里的老百姓就会得到好处,赞扬声越来越高,许 多人也积极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了。 是的,坚赞他们三个有着正义感的青年从起事造反到第二年秋冬时节,他们 的朋友已经到了百人,他们活动过的地方传扬着平民对他们的赞誉,也传播着权 贵者对他们的恶毒的诅咒和发下的毒誓,要消灭他们的恶毒的誓言在一天天增多。 但是他们的队伍在迅速地壮大,两年后发展到了五百多人,三个青年也成熟起来, 坚赞的沉稳、敏捷、果敢与他谋事深远以及大将的气度等出色的品格使他脱颖而 出,自然而然他成了他们中间的领袖,塔森和尼玛是他得力的左右手。 19世纪七八十年代,大英帝国和俄国开始加紧了对于其他国家的通商和掠夺, 加紧扩大自己的殖民地,尼泊尔、印度、哲孟雄( 锡金) 等先后被占,成为英国 殖民地,然后他们开始把手掌伸进了藏区,这些侵略者与腐朽的清王朝签订了诸 多不平等条约,包括对西藏签订的诸如《烟台条约》、《中英缅甸条约》、《藏 印条约》等。这时候藏区社会动荡不安,平民阶层对封建农奴制的反抗越来越激 烈,康巴藏区南北茶马道区域,达折多( 康定) 以西,爆发了许多武装暴动,其 中,坚赞他们这支队伍是规模最大的。 这以后的几年里,康巴藏区许多地方接连发生了地震、旱灾、冰雹、雪灾等 等自然灾害,使许多人艰难地挣扎在生死线上,在这样的时候,一些土司头人和 贵族为了弥补天灾中自己的损失,对老百姓的搜刮也加剧了,逼得民不聊生,许 多人干脆舍弃了贫瘠的家园,到处打听坚赞他们这支队伍的行踪,纷纷投奔到了 他们的队伍中来,人员壮大到了近千人,面对众多的投奔者,坚赞感到再不能像 过去一样单纯地以朋友的方式结集聚合而战,也用不着化装成金刚神,队伍还会 壮大,这就需要一个组织,一套制度和纪律。他以村寨和地区为编队单位,又合 分出五路军队,统领是坚赞,副统领是塔森、尼玛,每队的领队将领都是英勇善 战的青年勇士。在每路军队中,又挑选出许多年轻强悍、作战勇猛的壮士为每路 的先锋队,并给先锋队命名为“达胜”,意思是灭虎兵,也就是敢死队,部队军 官头领也在这些队伍中产生。 坚赞和塔森、尼玛他们经过商讨,为部队定下了一套纪律,其中就有废除所 有一切形式的残害肢体的酷刑;加入其队伍的,绝不许投降,特别是“达胜”; 爱护坐骑,不许虐待;不许私藏缴获所得的财物;不许遗弃阵亡的尸体和轻重伤 号;不许抢劫贫民;允许报仇,追回命价;不许酗酒,借酒闹事者罚藏洋三十等 等共二十多条。他们终于打出了农奴起义的旗帜,口号是:“驱邪恶,扶正义, 伸冤屈。谁跟正义之剑走,谁就会有糌粑酥油! ” 他们举起的义旗是个红底黑色狗牙边、中间一把金黄色缎布镶嵌的直立的剑, 这就是他们在神山洞里看见的神剑的形状,它成为他们队伍的标志,也是他们起 义的精神,明火枪、刀剑、弓箭、斧头、长矛等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挥舞着这 杆伸张正义的神剑之旗,占领了土司头人的官寨,杀死民愤极大的土司头人,把 那些官宅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衣物等资财分发给穷人,土地、草场重新划拨,关押 的差巴、科巴和没有人生自由的娃子都被释放,让他们自由选择生活道路;土司 头人家中奢华的经堂里的金银佛像、法器等都赠送给了寺庙,一条条、一卷卷账 本和契约都扔进了火堆,那些祖祖辈辈一直无法还清的无名债、万年债、高利贷 等等各种名目的债务都被烈火化为乌有…… 声势日益浩大的起义队伍,气势锐不可当,横扫康北康南许多地区。雅砻江 流域的麦洛、可扎、克日多等地区也成了起义队伍的一个个据点,坚赞他们提出 的“废除差役,免除贡赋”的口号传遍了雅砻江、金沙江流域,攻下康北几个土 司坚固的城堡后,起义队伍声威大震,许多土司头人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们开 始准备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支农奴起义队伍。虽然贵族阶层的武装队伍刀枪齐 备,但是坚赞的部队作战骁勇,吃苦耐劳,指挥得力,很快使土司头人联合的、 为支差而组织起来的队伍溃败。而坚赞他们每到一处就开仓济贫,所到之处无不 赢得百姓的欢迎,队伍由千人发展增加到了四五千人。如此浩大的声势,把长期 高高在上的农奴领主们惊慑住了,他们开始接二连三地联名派人上告清朝政府。 继太平天国起义后中原各地爆发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清朝政府无暇顾及边 疆地区的起义,只忙于镇压内地风起云涌的起义队伍,极力维护着即将灭亡的腐 朽王朝。 各路土司向清朝廷求救无果,又开始向代表西藏农奴制的噶厦地方政府求援, 对康区发生的农奴暴动噶厦地方政府已有所闻,封建农奴主阶级当然不会听之任 之。 虽然有越来越多的土司头人拉起人马加入了围歼坚赞起义队伍的行列,但是, 起义队伍越战越勇,在金沙江、雅砻江两岸的康巴土地上,历经几十场战役,每 一战都像他们提出的口号一样:“出击必胜,威信必树! ” 他们攻占了一个又一个据点,卡称、稻坝以西的色亚、查洛等地以抢劫为生 的几股强盗也要求加入起义队伍,在川藏茶马驿道上行劫的曾经抢劫过桑佩岭马 帮的铁匠村的噶布和塔洛也带着人马闻讯而投奔到起义队伍中。他们吸收了所有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以下愿意加入起义队伍的男子,起义队伍势如破竹,越过金沙 江,向大土司白玛洛珠统辖的区域进发。 坚赞被大家拥戴为“东本”,就是军队的统帅。 坚赞他们之所以要决定袭击白玛洛珠土司,是因为他们截获了白玛土司的一 个送信人,并搜出他写给康南大土司勒塘毛亚土司的信,信中内容是建议康区几 大土司联合起来,共同消灭神剑起义队伍。他自己也四处扬言说: “多年以前就有大喇嘛打卦预言,康巴要出现一个魔鬼的化身,他会威胁我 们所有的上等人……” 他在信中还说:“小火蔓延成大火,小祸酿成大祸,趁敌还弱小,我们应该 立即行动灭除,不然后悔莫及! ” 白玛洛珠有支势力强大的准军队,对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轻视。袭击他不能硬 打,于是,坚赞他们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他们一面派人到处传言要攻打勒塘土 司,一面悄悄地向白玛土司的领地行进,周密部署了进攻其易守难攻的坚固石砌 城堡的计划。他们以两支步兵队伍从东、西两方进发,三个骑兵队伍悄悄从南北 路经伲木、柯洛洞北上南下,三支步兵队伍再分中路、上路、下路递进前进,这 样就形成了一个包围之势,悄悄地一步步向坚如堡垒的白玛洛珠土司官楼靠近。 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是夜间行动,白天隐蔽起来,当几路队伍已经神不知鬼不 觉地把高大坚实的土司城堡层层包围起来时,土司一家才惊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 地方一下冒出如此多的人马,白玛土司从高高的窗户上伸出头四下里一看,瞠目 结舌地吓呆了,交松切! 这还了得! 看那在风中飘动的旗子上鲜艳的金黄色指天 长剑,分明就是传言中那支战无不胜的农奴起义队伍! 一向骄横的白玛土司又惊 又急,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时下面大旗旁有个看似头领的人举起弓箭,准备射 箭,白玛土司吓得慌忙缩进头关上窗,就在这一瞬间,只听窗格上“嚓”的脆响 了声,一只箭簇正好插在雕花窗框上,箭头上还插着一封信,当管家小心翼翼地 开窗取下箭,白玛土司按过箭上的信,打开一看,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信居然是他 写给勒塘土司的! 这个犯上作乱的魔鬼坚赞明显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光顾是有原 因的。果然在这信的一角,几句漂亮的藏文行书写着: “不是我们愿意来,是你的召唤;这叫‘师出有名’! 尊敬地向你问候:辛 苦啦! ” 对这突然出现的情势,没有任何准备的白玛土司已经束手无策,他知道一切 抵抗都是无用的,为了解除眼前的危难,他只有佯装投降。他先是设宴款待坚赞 和起义队伍的头领们,并让自己的女儿和官楼里长得还算漂亮的女佣极力用女色 诱惑坚赞等人,并提议把自己长得俊俏的老三、他的独生女嫁给坚赞,这个白玛 土司很奸猾,能说会道,也沉得住气,他在这样的情形下,表现出对坚赞他们很 热情和大度,一直保持着谈笑风生。坚赞知道这是白玛土司的伎俩,他是在应付 眼前他无能为力的事,官楼里的几十号人是不可能对付他们的,他的部队一样是 寓兵于民,在眼前这种情形下,他是不可能调集他的兵团的。他只好用酒色的把 戏来麻痹他们,对坚赞来说这招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在坚赞心目中,过去只有仇 恨,现在在他的心里还深深惦念着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对眼前这些在酒色 和歌舞中晃来晃去的青春美丽女子,他不可能心旌摇荡,等白玛土司表演得差不 多,他就对白玛土司明确地摊牌,叫他收起所有的把戏,惟有投降才是出路,无 奈的白玛土司只好照办。 没有经过任何拼杀就夺取了土司官楼,他们开仓周济所有赶来的贫穷人户, 神剑队的士兵们无不欢欣振奋,但是白玛土司装得乖顺大度的样子确实麻痹了人 们对他的看管,在家人的掩护下,他带了两个侍从悄悄逃走,他们向西越过金沙 江,逃往西藏。 起义队伍占领了白玛土司的领地后,周边的许多头人和小土司先后都投降了。 从这里向西北挺进,越喇嘛山、可鲁可山和希戈草原的山地,就可以攻往翁 扎土司的领地,直取曼图亚。初秋将至时,坚赞留下部分守军坚守新的据点,又 带上大部队前进了,十几天后,他们终于能遥遥看见曼图亚了。 秋天的曼图亚满山遍野的树木和许多植物都染浓了色彩,黄的金黄,红的似 火,阳光下,或是在氤氲的雾霭里都显得那么灿烂美丽,奇峰异峦环绕着起伏舒 缓的河谷坝,农舍、层层地垅和结着果实的茂密的果树旁边,清澈的条条溪流奔 涌着,高大葱茏的核桃树上挂着沉甸甸的青绿的核桃…… 望着这片美丽的土地,富饶的村庄,坚赞心里激动而紧张起来,这儿曾经也 是他的故土啊,几十年前就是父亲把这块最好的区域划给了那个贪婪恶毒的人, 那人的阴谋就从这里起步,最终把翁扎土司家族吞噬了,使他从此结束了贵族生 活,流落民间,受尽苦难,而今终于以一个农奴起义者的身份回到了故土,这里 还有他们家世袭的庄园地,也有世袭大头人阿格塔绒的领地和庄园。想到这些, 坚赞心里缠绵悱恻的是在他心底深处,他始终恋着一个他不该爱却深深铭记的仇 人的女儿沃措玛,已经过去几年了,不知她因为他有没有不测,也不知她是否出 嫁了,坚赞的心痛楚酸涩起来。 多吉旺登土司修建的行宫,就是那年他被兄长阿伦杰布土司分封到这里来时 开始修建的官楼群,以后这里就是他妻子冬春休闲避寒的地方。这官楼还是那么 耀眼,看不出有一点颓旧,可以看出,翁扎多吉对形式的注重,延续到了他对房 屋的装饰点缀上,几乎每年藏历年来临时,他都会差人重新修饰一番。可是在今 年,这里却很快将成为坚赞他们的据点。 庄园里的侍卫和萨都措的爷爷,与各头人等率领他们的队伍已经作好了迎击 坚赞队伍的准备,坚赞先派一支小分队去摸清情况,一去就接上了火,第一个回 合小分队没有硬打,就装着败退而逃。这一计果然生效了,头人们真是乐坏了, 他们都奇怪这么不堪一击的队伍怎么会传说得像神兵? 于是他们都讥笑着这支下 等人率领的队伍,说他们是“一堆牛粪屎下的屎壳郎,触一下就躲起来了”。还 说:“连独眼森格都不如,还想打什么仗! ” 哪知这支他们称为“屎壳郎”的部队却在几天后一个深夜里,突然攻占了几 个头人的村寨,轻敌的头人和他们的士兵都归顺了坚赞,只有过去的监工,小头 人扎扎管家,带着全家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征服了曼图亚,翁扎多吉的庄园就是坚赞部队的指挥中心。就是在这里,坚 赞和他的兄弟们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终于决定推翻康区所有的土司头人,他们 商议,从目前的队伍发展和取得的战果看,他们已经有条件兵分几路而战,塔森 率领一支向南进发,攻取南路诸土司,尼玛率领一支队伍向北攻打,由噶布和塔 洛率另一队伍东进占据各土司头人领地,坚赞亲自率队进攻地域广阔、势力雄厚 的翁扎多吉的地盘布隆德。 来到了曼图亚,坚赞才知道独眼森格是谁,他就是他的伙伴独眼多吉森格, 几年前他也率了几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做了盗匪,他们抢劫的路线主要在川藏主 驿道上,抢劫的对象中除了寺庙商队和桑佩岭马帮的商队、贫穷人结集的小商队 不去抢,其他的只要被他们撞上,能抢就抢。同时他也经商,他的方式是把康东 马帮商旅的货物抢劫到手就拿到康南去卖一部分,另一部分又布施给老百姓和寺 庙,把康北马帮商旅的货物劫来又拿到康南去卖和布施,他的勇敢多谋和他的大 度、慈悲善良是那么鲜明,他的劫掠行为又是那么猖狂,对他的评价很是复杂, 所以人们说不论他究竟是好还是坏,他的声望在他的根据地中都是很高的,百姓 和僧人都很尊敬他。他选择的根据地就是人烟稀少、景色格外幽雅迷人、道路封 闭的亚德村,那里的几座雪山也是藏民崇敬的神山圣地,观音菩萨、文殊菩萨、 金刚手菩萨、释迦牟尼的化身高高矗立在优美的山谷四周的顶峰。 坚赞和尼玛用几天的时间连夜赶往那里,他们想约这个勇敢的伙伴一同战斗。 没想到他们赶到亚德时,却被意外的情景惊讶得无话可说了,体魄高大健壮潇洒 的独眼多吉森格已经在半年前放下了屠刀,按照寺规已把刀箭都交与寺庙,刀箭 都插在了寺里二楼的从善柱上,并在神佛前发下誓言。现在正努力修炼自己,准 备立地成佛。在这片到处充满佛本身故事的地方,山上山下,森林草滩和溪流、 湖泊处处有佛的化身,有寓意着佛经故事的诸多场景,多吉森格每当抢劫归来, 总会带着大量的财物布施给神山下的那座僧侣并不多的卡拉寺庙,然后在佛像下 跪拜多时,他这样做不知是忏悔还是为了祈祷平安。寺里有位常年在山洞里闭关 修行的高僧,多吉森格在一次抢劫了商旅后回来正好碰到了他,对于多吉森格频 繁地拿财物到寺里来布施,他不以为然,在与他摆谈中,他的话语和思想对森格 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直截了当指出森格之所以把劫掠的财物如此多地布施给寺 里,是因为做了坏事而心虚,他心里有痛苦和不安,他感到痛苦不安是因为他良 心不安,良心不安也证明他潜能中佛性在等待着苏醒,只有佛性完全苏醒过来才 能解脱愚痴,心性的慈悲善心和智慧才能彻底唤醒,灵魂才能净化,这才能成为 真正的人,才能在这一生里为自己负担起来生来世的责任。一切众生皆可成佛, 多吉森格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他要通过修行来开悟自己的心性。坚赞他们在神山 下一座小木屋找到他时,他很平静,他对坚赞他们说: “我们都有佛性的,它是每个生命与生俱来的权利,我已经获得了部分的现 实觉醒……,, 坚赞也回答他:“我也悟了,来到达充满邪恶的世界,就是要证悟和体现我 们的存在,用智慧、勇气、决心和善良把邪恶驱除。” 他笑了说:“你看大了你的证悟和存在。” “不,这是我的心性和希望的证悟。” “米拉日巴说:‘不要抱有证悟的希望,却要一辈子修行! ’” “是的,我选择的修行就是战斗,是驱邪除恶。” 独眼再次在他英俊的面颊上扬起了微笑:“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宗旨却 一样了。好吧,不管怎样,最伟大的事业和成就,都要用耐心、时间、毅力去证 悟……” 他说了许多心性、佛性的话后就不再多说什么,坚赞和尼玛也不好再说明他 们这次专程来找他的原因,也就告辞了。 临行,多吉森格眼里流露出一丝曾经是坚赞熟悉的亲切、激情的目光,但他 没有说什么留恋的话,等坚赞他们走下山,对着他们的背影唱起了一首佛陀的道 歌: 生命好似蓝天的云彩短暂 看吧,众生的生死就好像起起落落的舞步 生命时光好像空中的闪电 好比那急流冲下山坡 一切,一切匆匆滑过…… 第二年春夏之际,坚赞带着他的军队终于踏上了绿意昂然、花如海潮、水似 银丝飘荡的布隆德草原。 宏伟高大、富丽堂皇的翁扎土司官楼矗立在低矮、晦暗的房屋群中,高高的 茂密的青杨老树干粗壮遒劲地伸展着它们依然强壮的肢体和绿叶。一别数年,高 楼依旧,景色依旧,人事却不再相似了。 坚赞的队伍在悄没声息中进入,他们的到来好像没有让任何人受到惊动。 其实,等着坚赞他们的并不只是平静,等着他们的将是历次战役中最激烈的 战斗。当他们再走近,才发现平静的布隆德暗藏着杀机,许多地方突兀地修起了 碉堡,土司官宅的周围,过去是宽阔平坦的草地,现在也筑起了一道墙体,再外 一层还挖掘了壕沟,每一个碉堡里的小小洞口隐约有枪口在晃动。 在壕沟里,在草坡后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枪和人的脑袋,长长的一线埋伏就在 眼前,坚赞他们中埋伏了。发现这一切时已经进入了敌人的射程内,三声牛角号 在高高的官楼顶吹响了,到处能藏射击手的地方都向坚赞他们射出了箭簇和枪子 儿,不多会儿,死伤的人马就倒下了一大片,翁扎多吉是早就做好了要歼灭他们 的准备,只冲过了一道防线,就无法再接近居住区了,这不得不令坚赞考虑重新 调整战术,他们只好等待时机。 后来又是几次战斗都无结果,然后双方在彼此僵持观望,一段时间又过去了。 全布隆德青壮年男子们都统归武装起来到土司的麾下,只有不能打仗的留在家里。 坚赞的士兵纪律严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与周围百姓的老弱妇孺相处得很好, 这些百姓还开始给他们悄悄提供草料了。 坚赞错误地估计了官楼里的情形,据他所知,翁扎官楼后院有一股水流是从 若沃曲河的一条支流引进的,山坡上的水流上除了有一座座水能木制转经筒,还 架有一排木槽,把清澈的水流引进浩大的官楼院落里,他派人把山上的引水木槽 拿掉,以为这样土司宅楼里就是储存再多的水,有那么多的人在里边,坚持十几 天就会支撑不住的。但是十几天过去了官楼里并没有任何骚乱,这就说明官楼里 并不缺水,他们一定有暗流引进水,他派人到要有能够引进水源的地方去寻找, 都无果,只好打消了利用断水使敌人投降的想法。就这样在打打停停和僵持中, 时间过了五十多天。坚赞在这里既想看见沃措玛,又怕见到她,导然他们离官楼 已经很近,但翁扎多吉和他的两个女儿就像消失了一样,从没有在房屋上的任何 窗口露过面。 坚赞和他的勇士们只好等待着新的时机。一天下午,土司官楼围墙上开始了 对坚赞他们的攻击,但是没有射击一发明火枪弹,全是箭簇在飞射。奇怪的是凡 是中了箭的士兵,哪怕是轻伤,没过几天都死去了。同时,城堡里的土司也差人 出来传信,说土司准备投降了,所以特意送给坚赞他们几口袋糌粑和几盒鼻烟粉, 以表示他们的诚意。这样僵持了几十天,对起义队伍来说,确实是快要面临粮食 短缺的问题,他们接受了土司表示诚意的礼物。但是,不幸却惊人地发生了,没 想到,吃了这些糌粑、吸了这些鼻烟的人都病倒了,这种奇怪的病很快在起义的 队伍中蔓延起来,得病的人,先出现高烧、头痛、咳嗽、浑身出疹和溃疡等症状, 最后就开始结痂、脱痂,没有死去痊愈了的都会留下疤痕或双目失明,这种在17 世纪至18世纪在地球人居处常常发生的广为传播的凶猛病毒,夺走的生命是上亿, 它极易在人群拥挤空气不净的环境里滋生,这样的病毒于藏区流传不算多,许多 人口密度大的城市常有发生,这段时间官楼大院的下人房屋挤满了支枪差的人, 加上水的紧缺,这司怕的病毒出现了,这就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 —天花。在18世纪前后肆虐在地球西半球的天花死亡率是1 %,美洲最为严重, 高达90%。在中国,就是在清朝廷皇宫里也流行着这样的传染病。 坚赞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当,原来官宅内有人患上了天花,死了一些士 兵,这虽然极大地引起了土司院楼里的恐慌,但是翁扎多吉很快镇住了人们的惊 慌,他从坏事中看到了好事,他高兴地认为这是神在帮助他。他吩咐下面的人让 那些病死的躯体继续腐烂,然后派一部分射箭手在箭簇上面抹上腐烂的尸肉,再 射向起义的队伍中,在送去的糌粑和鼻烟中,也掺和了碾成细粉的带有天花菌的 污物,看着一向那么坚强勇敢的士兵不战而纷纷倒下,坚赞内心的自责沉重起来, 这样等待下去是下策。一天中午,愤怒的他,带着他的人开始硬冲起来,他对着 坚固的官楼愤怒地大喊着: “魔鬼多吉,你这个狠毒的小人,有胆量你站出来亮亮你的鬼相吧,我想看 看你是人还是鬼? ” 他这一阵的喊骂声真的把土司喊出来了,瘦削高挑的土司依然是得意洋洋的, 与他身边的几个亲随出现在顶楼上,几年前经历了一番惊吓和身体的伤痛,使他 过去曾经的威仪折损了不少,比起过去真的是苍老了许多,但是他自负的神气却 依然不减,站在齐腰的红色女儿墙边,向楼下四望了一阵,对骑在马上对他大骂 的人颇感兴趣地看了会儿,他对身边的人说: “我把他们激怒了,但他们又奈何不了我。哈哈! 听清楚没有,那人在骂什 么? ” “好像说你是……魔鬼。” “魔鬼? 哈,多好的名字呀,魔鬼! 我倒是喜欢这字眼,但是人们对他们不 也是这样称谓的吗? 这个厉鬼一样的小子,就像鬼魂一样老是来纠缠我,上次险 些要了我的命,这次可是该我来要他的命了! ”他胜算在握地说着。 “是的,老爷,确实如此,这人才是真正的魔鬼,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土 司身旁的一个涅巴说。 土司对另一个较年轻的涅巴头人说:“布楚,你嗓门大,给他们喊个话,就 说我多吉甲波马上会看到他们全部都死掉的,神会帮助我,他们不过是一帮乌合 之众,我可以不发一箭、一枪,就会看到他们的灭亡,他们只是秋霜下的蔫草, 快完蛋啦。” 记忆力和口才俱佳的布楚,用他洪亮的嗓音一字不漏地转达了甲波爷的话。 坚赞马上回敬道:“是我完蛋,还是你完蛋,现在还没见分晓。你是将要下 地狱的恶人,不论你死在什么时候,你终归是要进地狱受惩……” 坚赞刚说到这里,见又有几个人出现在楼顶,他们全都遥遥地居高临下地俯 视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他惊讶地一下顿住了,萨都措和沃措玛出现了。虽然时光 已经过了几年,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却是深刻而复杂的,这一瞬间在他们三 人的心中复杂的感情像波涛一样,像暴风雪一样在他们各自心里掀起、回荡。这 样呆呆愣着的三个青年虽然相隔很远,但是他们能感到彼此的心境。 自从她们知道坚赞起义造反来到了布隆德,姐妹俩的心绪就不平静了,但是 在这样的时刻,她们也体谅父亲面临的问题,所以听父亲的忠告,没有露过一次 面。今天已经是这样的局面,父亲也有兴致上楼看看,她们也就没管丹真管家的 劝告,先后上楼了。不见还好,一见就克制不住自己动摇的心,凝滞了几年的复 杂情感在这遥遥相视的瞬间里终于喧嚣翻腾起来,这时萨都措封存了许久的千爱 万恨进发了,她拿过一个侍从的弓箭,走到女儿墙边,举弓就搭箭准备射向坚赞, 对萨都措的出现,大家都没注意什么,见她这唐突的举动也觉得没什么,只有沃 措玛奇怪地说了句: “这是多此一举,这样远,怎么能射中? ”果然是这样,落地的箭离壕沟以 外的坚赞还很远。 对妹妹的话,萨都措心里很不舒服,她转头看着还那么关注地看着坚赞的妹 妹,又看了看正和丹真说话的父亲,他们没在意她和妹妹在说什么,于是萨都措 瞪了妹妹一眼,她真想扇她一耳光,她克制着内心的不满,就抬高声音对妹妹讥 讽地说: “别那么不知羞耻,你看你的眼睛都快落下去了! ” 沃措玛脸红得收回了目光,她装着没听见姐姐说的话,用手指着楼下的院墙 外说: “那支箭只越过了院墙。” “你是说我箭法不行吗? 那个人是在射程以外,你不懂吗? 你是在嘲笑我吗 ? ” “他是不会轻易过来找死的,他不傻! ”沃措玛不回答姐姐却冷然说。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有你这样吃里爬外的人吗? 不害羞,你把我们的 脸面都丢尽了……” “别说了,萨都措! ”姐妹俩全然不知父亲已经走近她们,他听见了两个女 儿的低声争吵,远处那个过去只是他的仇人的小子,现在已经是作乱犯上的公敌, 曾经让他的两个女儿为之动容,没想到多年后,那么雅致娇美带着仙气、纯洁无 瑕的沃措玛为他表现出了那么可耻的勇气,居然把他放走了,他心里难过得比别 人捅他刀子还难受:几年来他几乎是不跟小女儿说话,时间渐渐治愈了这深痛的 伤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错再多,即或是对父母伤害得再深,父母也会原谅的, 但他仍然不愿多和小女儿说话。他一直还担心这个魔鬼般的仇人再出现,搅乱两 个女儿的心,所以这些日子严禁她们出来看外面,今天这样一露面,马上就验证 了他的担忧,他曾给她们安排挑选的所有男子,她们都看不上,只对这个家伙有 兴趣,他悲哀地想难道这真是自己恶业感召的结果和佛对他的惩罚吗? 他悲伤地 想着,但是就在这时,一个主意很快在他头脑里盘旋,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兴 奋起来,他把两个女儿叫来,跟他走到顶楼另一面,沉静地对萨都措说: “不要再责备你妹妹啦,那是她的幼稚。” “阿爸,你说什么? ”萨都措吃惊地问。 土司挥了下手说:“阿爸知道她是好女儿,她曾经在关键的时候帮过父亲的 倒忙,现在她不会再那样了,而且阿爸也需要她帮助。” 沃措玛没想到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对她表示过父爱的土司父亲如此宽宏大量地 疼爱着她,她感动得眼里盈满了泪水,一下拥抱住阿爸,依偎着父亲的胸膛说了 声: “阿爸,我……我总是让你失望,可你每次都原谅了我,我对不起你,我… …” 土司抚摩着女儿乌黑亮丽的头发说:“不要自责啦,阿爸都原谅了你,好啦, 怎么哭了? 我的乖女儿,阿爸知道你们姐妹俩一定比过去更懂事了,你们会帮阿 爸做很多事。你们也知道阿爸的身体不如过去了,你要多帮助姐姐,她已经开始 在做家里的事情了,我们都要帮助她,特别是你,你是她的亲妹妹,以后这家业 和这片土地都是你们的。阿爸没有儿子,但阿爸相信自己的两个女儿是最优秀的, 你们姐妹俩要团结呀! ”沃措玛点着头,拭着泪水。 “沃玛,你愿意帮助阿爸吗? ”土司问。 “怎么不愿意? 但我能帮阿爸做什么呢? ” “能,你一定能。”土司对女儿说,然后转身对对面的几个随从人员说, “你们先下去在阳光厅里等我,我有事跟大家说。” 待人们都下了楼,他才对女儿说出了他刚才萌发的主意,萨都措的心笑了, 她知道父亲给沃措玛出了个难题。是的,这对沃措玛真是太难了。自从放走了坚 赞,沃措玛经历了亲情的冷遇,经历了内心无止境的矛盾痛苦,自责和思念,愧 疚和烦恼,痛苦地交织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有些平静的心,再次将面临这一切痛 苦,父亲让她做的事,是她最痛苦最不愿做的,但是,她还能选择吗? 她不能再 对不起父亲了。可她无法面对坚赞,她被软禁时姐姐杀死了她心爱的小鹿后,她 才开始感觉到心里落寞到了极点,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幼稚单纯得可笑,其实她心 底深处是那么强烈地爱着坚赞,既然她被关了起来,既然她已经没有了小鹿,既 然她想念经出家的想法都打消了,坚赞也答应了她不再出现在这里,她还有什么 担心的呢? 就随自己的心愿,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开始放开自己的情怀,思 念起坚赞来,心里悄悄回味品尝着爱情的甜蜜,一次次的回想,从第一次到最后 看见坚赞的情景,她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那样恨她,全是因为爱。她们姐妹俩都 爱上了坚赞——父亲的仇人,这真是不幸呀! 她理解了萨都措,即使萨都措经常 对她尖刻地嘲讽,沃措玛也不计较,她已经拥有了坚赞的爱,她感到满足和安慰, 除了对父母心里有愧疚,其他的不快又算什么呢? 虽然对这刻骨铭心的爱情,她从没抱有任何希望,但对坚赞的爱情成了她精 神的依托,她知道这爱情只是美丽的梦想。她伤害了自己所有最亲的人,现在能 这样过下去,拥有这份爱的梦想,她也很满足了。 她惟一期望的就是坚赞再也不要回来,什么事情都别再发生,一切就这样永 远平静下去多好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真的以为任何事情都不再发生。当世 人开始传说康区出了个神剑队,头领是个凶猛无敌、神通广大的叫坚赞的魔鬼时, 沃措玛不相信这魔鬼就是她爱的坚赞,但萨都措却期望是坚赞,她期望着有机会 跟她又爱又恨的人面对面地较量。前些日子当沃措玛终于知道这个攻打贵族们的 乱民头领真的是坚赞,她惊慌和恐惧起来,那时放走他不就是要他别再回来吗? 没想到,他根本就是在欺骗她,其实今天仍然是昨天的延续,昨天已经在平静淡 忘的爱恨情仇,其实还是那么鲜明地凸现在眼前,她将怎样选择? 父亲叫她去做 的事情,是她不想接受的,坚赞的出现也是她不想接受的,但是,她别无选择, 必须去面对,必须去做。当姐姐和父亲都下楼召集涅巴们开会时,沃措玛独自留 在楼顶,她跑向墙边往楼下院外看去,坚赞已经收起了徒劳的叫骂,回帐篷营地 去了,沃措玛望着过去美丽平静现在乱糟糟的草地,她痛苦地伏在墙上哽咽地痛 哭起来…… 远远看见沃措玛的身影后,坚赞的心绪很糟糕。士兵染病死去的比战死的还 多,已经四五十天了,战事没有一点进展,他恨自己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塔森在南部大获胜利,东北两线进展也顺利,而自己始终在仇人手上栽跟头,他 自己又那么深地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在牵扯着他,阻碍着 他,难道这一战就这么撤退了吗? 他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东本,东本,有人找你! ”一个士兵急匆匆地领着一个女人过来,在坚赞 的帐篷门前停住了。 “志玛,是你? 什么事? ”走出帐篷的坚赞一眼就认出眼前等候着他的人, 是沃措玛的女佣。 “是沃措玛还是多吉老贼派你来的? ” 她看了看四周一些正奇怪地打量着她的士兵,然后压低声音说:“小姐想跟 你见一面,她没有忘记你,很爱你。” 坚赞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沉默了会儿,才说:“她还没嫁人吗? ” “萨都措和她都没有。” “为什么? ” 女佣没有回答。 “是她要见我? 奇怪,这么久了,她才想起要见我,那么在什么地方见面呢 ? 她可以来这里,跟你一样。” “不,白天她出不了那道门,”志玛指了指身后远处的土司院楼的大门, “只有在夜间偷偷从侧门出来,她在壕沟外杨树林里最大的那棵古杨树下等你。” 坚赞知道,她说的那个古杨树就是翁扎土司家族世代供奉的神树:“我怎么 可能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你是多吉老贼的仆人,说不定就是老贼的主意呢。” “你看,小姐正在楼上看着你呢,她要我告诉你,你看见她站在楼上挥手, 就会相信这是真的。” 果然沃措玛站在楼上向他挥了挥手,女佣觉得她的任务完成,就慌忙告辞了。 沃措玛见坚赞回应着她,举起双手用力地向她挥动了几下,她眼里涌出了泪 水,她想见坚赞,但这样的见面却是她不愿意的,她将为父亲的阴谋而付出所爱 的人的生命,她曾经帮助了坚赞却伤害了父亲,她今天如果帮助了父亲,坚赞就 会被伤害,他们都是她爱的人,他们之间没有仇杀那该多好啊! 她怎么选择都不 对,父亲说了,他这一生只要女儿帮他做这件事,就此一次。但是,这惟一的 “一次”,却是她千难万难的选择,她该怎么办? 真该在几年前出家为僧尼,那 么现在面对的一切痛苦都不会存在了。 时间到了下午她越发地紧张,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夜晚不要到来,无望 的沃措玛沮丧地守在她的居室里的窗户前,眼泪扑簌簌地沿粉白娇嫩的美丽面颊 滚落着。 “现在你就知道哭,哭! ”萨都措进来了,她见妹妹这副哭兮兮的样子,恨 恨地说,“这都是你自找的,真是活该啦! 神对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是要惩罚的, 谁让你抢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这是罪有应得! ” 萨都措靠近没理会她的妹妹身旁,正好看见窗台上搁着的铜镜,映照着她们 姐妹俩的面庞,已经有很长时间她和妹妹没有这样肩靠着肩地站在一起,俩人的 面庞是如此的美丽,她感叹道: “神啊,为什么让我们俩都这般漂亮,都爱上同一个仇人! ”说到这里,她 一把抓起妹妹饰着珠饰的细密长发辫,用力向后拉了拉,把沃措玛的头弄得往后 仰着,沃措玛也只是痛楚地皱了下眉头,依然没说什么。萨都措恼怒地说: “我真是讨厌你这副不言语的模样,好委屈的样子,大概你就是靠这样的表 情勾引住了那个魔鬼吧。哼,今晚,我就会看见你痛不欲生的样子了! ”说完就 放开了她的头发。 沃措玛终于怨艾地说:“阿姐,你对我这样恶言恶语已经有多年了,事情已 经走到了这样的结局,你就别再这样对我好吗? 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去忘记他, 我一直都希望家里平平安安。我没有你勇敢,所以才这么犹豫痛苦,我不愿所有 的人互相伤害,杀来斗去的。我爱你和父母就像……” “收起来吧,你的爱恐怕太多了,难怪连父亲的敌人你都会爱,其实你跟那 些个淫荡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你不也爱上了他吗? ”沃措玛转过身面对姐姐说出她不愿说的话,“如果 坚赞爱的是你,你会怎样? 他如果要你去杀父亲说不定你也会做的……” 听到这里,萨都措扬手就给妹妹脸上一巴掌,她咬牙切齿地怒声说:“今后 如果你还在这大楼里过日子,你就应该知道怎么跟我说话! 这一耳光是要你记这 住这一点,懂吗? ”说完她阴冷地笑了笑,傲慢地看着妹妹抚着面颊的惊诧的表 情,很有派头地悠然转过身大步迈出了这间屋子,腰裙上的珠宝饰配随着她优雅 的步态轻轻地、悦耳地琅琅响着。 夜,深了,看似宁静的土司宅楼大院并不平静,大楼里的经堂从早到晚不停 地响着诵经声,多吉土司一直让僧侣们念颂着诅咒坚赞他们的经文,大家坚信, 那些犯上的反贼之所以这样被阻挡在外,那是因为这些神咒的威力。 天很清朗,没有一丝云朵,也没有月亮,只有闪烁的星星在幽深的苍穹中一 一升起。星光依然灿烂,它们哪管人世间这样多的恩爱情仇,生生死死,今天的 夜并不特殊。但坚赞却相信这夜是沃措玛为他安排的,星光比以往更美丽,相信 什么危险都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不测,他也已做好了安排。他只想告诉沃措玛跟 他走,永远在一起。带着两个侍卫警惕地悄悄地向茂盛的青杨树丛走去。 在黑暗中坚赞看见了一个窈窕的黑影焦躁不安地在古神树下来回走着,一定 就是沃措玛了。当她看见坚赞带着两个人向她走来时,她一下靠在粗壮的杨树桩 上,紧张得用手按着胸口,听见坚赞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时,她没有答应,坚赞 止住了马的脚步,他感觉这事情一定有诈,准备转身离开,这时黑暗中的沃措玛 却轻声地喊住了他,是的,是沃措玛。坚赞马上掉转马头往她那边走,离她只有 几丈余,突然,沃措玛说: “坚赞,你先别过来见我,听我说。”她说出这话后,犹豫了下,还是下了 决心说,“坚赞,几年前我放你走,要你答应不再回到这里,今天你不仅来了, 而且还带着兵,你欺骗了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今天约你来这里是我也不是我, 现在我要对你说的是,求你不要再打了,你已经成为许多人的仇敌,你虽然没信 守诺言,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在今天再劝你一次,别打了,这样打打杀杀有什么 好? 我不愿看见你受伤,也不愿看见我的家人受伤,求你了,你走……” “沃措玛,许多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说吧,跟我走,好吗? ” “不,不可能,你听我的吧,迟早你都会输的,你走……”她看见坚赞要下 马,她突然惊慌地嚷着,“你别……别下马,你走,我……我要回家了……” 坚赞见沃措玛慌张的样子,就策马追了起来,就在这时,沃措玛大叫起来: “别过来,你滚! ” 坚赞没有明白沃措玛的意思,他依然向她走近,沃措玛却向前紧走了几步说 :“你别走了,要走我们只有一起死了! ” “什么? 你……”坚赞不明白沃措玛在说什么。 沃措玛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要再次伤害父亲,保护自己爱的人,她绝望地失声 大叫,“你再走几步就必死无疑了! ” 坚赞和他的人迅速搜看着四周,没有可疑的动静,这是为什么? 沃措玛为自己再次伤害父亲而痛苦,她无力解决自己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出现 的巨大的矛盾,她再次背叛了亲人! 她无力地跌倒在地,哭着骂道: “你真的是魔鬼,你还要出现? 你为什么不在其他地方死掉,还在这里冒出 来。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吧……” 天很黑,坚赞他们无法看清脚下这片空地有什么异样,但他明白了,这一定 是多吉贼有什么阴谋,他在利用女儿的感情来除掉他。就在这时,他的一个侍卫 叫了声,手腕上中了一箭,黑夜里不知什么地方射来的,接着就是明火枪响了, 坚赞立刻对他的人说: “我们中计了,快离开! ”他对沃措玛说,“沃玛,走吧,跟我走! ” “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 “等着我,我会来接你的! ”坚赞说完跟他的人疾驰而去。 本来这是个多么好的计划,让所有土司、头人闻风丧胆的暴乱分子,会不费 吹灰之力就消灭在他翁扎多吉甲波的计谋里,他设的陷阱里的铁刺和刀矛足以刺 穿只要落进去的乱贼,他的仇人坚赞的身体,那是绝无生还的余地! 没想到他的 女儿再次让他失望,对那个魔鬼男人如此地着迷,已经过去了几年啦,还是对那 家伙有感情,他怎么就生下这么个情种! 居然可以如此地不孝敬父亲,怎么如此 地分辨不出好坏? 失望的土司爷开始认为这都是因为他太爱她们的结果,从小她 们姐妹俩是他心尖上的肉,手心里的露珠,他可以对一切都残酷无情,但对女儿, 他的父爱就像草原的太阳一样,永远是温暖的,像湖泊一样永远那么深,自从生 下来他从没有打过她们一下,是他,全怪他和夫人把这个小女儿惯坏了,如此的 分不清楚是与非,如此的不懂得孝敬和感激爱她的亲人和养育了她的家,一错再 错,把她杀了在什么道理上都说得过去的呀! 但是翁扎·多吉旺登对女儿怎么也 狠不下心,他只是第一次亲手鞭打了女儿,他先是咆哮着责骂着打,最后却是含 着泪水抽打着他一直那么呵护的小女儿,沃措玛没有告饶,没有哭泣,父亲越是 打得疼,她越觉得心里好受些,当她感到父亲是含着泪水在鞭打她时,她终于有 气无力地说,请父亲打死她,她不想再活了,她对不起他! 听女儿这样说,又气又恼的甲波爷更加气愤,忽然他觉得自己喘息急促了, 头痛得厉害,他才停下了通常只要他挥动起来就无法停止的鞭打。夫人和萨都措 没有来劝,她们对沃措玛的行为也充满了责备。此时见老爷这样疲累,丝琅才抹 着泪水急忙进门来安慰丈夫,命下人把土司搀扶着回了卧房休息,丹真忙传唤了 喇嘛医生来给甲波爷看病。 痛苦不堪的多吉旺登流着泪伤心地对妻子失望地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 女儿,丝琅,你生了个什么样的女儿呀! 她就是这样来报答我对她的养育之恩的 ……” “是的,如果没有生她,该少多少麻烦……” “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她怎么就这么倔,脑子就这么有问题,比白痴还傻, 同在一家长大,萨都措却比她懂事,她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土司多吉旺登更加感到大女儿萨都措的可爱和重要,大女儿也是他最大的安 慰,他一再迁就两个女儿,没有强迫她们,依着她们的性子,把婚事延了又延。 要惩罚沃措玛,只有把她嫁人,让她远远地离开家吧。 萨都措没有听到妹妹的哭泣求饶声,她觉得奇怪。昨夜,当妹妹去履行父亲 的计划时,她甚至在心里隐隐的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落进陷阱死去的人不是坚 赞而是妹妹,因为妹妹离开她走向青杨树丛时,对她说了句奇怪的话:她也会死, 跟坏蛋一起。 但是事情却不是这样发展的,萨都措以为展现给大家的情景一定是沃措玛殉 情与情人一同死在陷阱里,没想到她也怕死,居然暴露了父亲的计划,当父亲的 人把她从黑暗的树林里拖回来,她看见的妹妹是好好活着的,只是没有一点力气 了,她这是被她自己做错的事吓傻了。 见妹妹这样护着本来是她所爱的男人,萨都措更加坚定了与坚赞较量的决心, 她跟他没有完,她也不会原谅妹妹,她能肯定,沃措玛的存在,沃措玛一次又一 次地保护坚赞背叛父亲,坚赞会更加爱恋沃措玛,一想到这些,萨都措心里愤怒 的妒忌的火焰就越烧越旺了,为了泄愤,她也拿起了皮鞭,走到已经受伤的妹妹 身边,鞭打起这个她爱过、又如此痛恨的妹妹来,直到沃措玛昏过去,她才住了 手。她说,她这是替父亲、替翁扎家、替布隆德抽打大逆不道的妖女。 第二天早晨天色大亮时,人们才发现坚赞的人马已经消失了,都说他们敌不 过翁扎土司坚固的城堡和诅咒,终于撤走了。 日子过去了半年,心已麻木的沃措玛身上的伤好后,她才感到身体的疼痛帮 她打发了许多流逝的时光,现在她的伤好了,反而感到孤独难耐,萨都措对她的 冷遇就不提了,本来已经原谅了他的父亲又不再搭理她了,心肠柔软的母亲也就 只有常常抹泪责备自己或女儿。 家里的仆人除志玛外也都有些小瞧她的意思,觉得她太不孝敬父母,太没出 息了,实在让人看不起。在官楼里执事的涅巴们更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他们都 略有所闻,甲波爷的小女儿,爱上了强盗,爱上了他父亲的仇人,真的是个逆子。 骂得难听的人就说她太下贱了,管家丹真现在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父亲令 志玛不许再侍候沃措玛了,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做。豪华、宏大的官楼里有那么 多的人,惟有她沃措玛是多余的,渐渐地她的存在与否,都无关他人的痛痒,她 像幽灵一样游移、居住在这幢宫殿般的豪宅里。 萨都措终于跟父亲提议该把妹妹嫁出去了,这也是土司夫妇想做的,虽然小 女儿一次次地伤害他们,一次次坏了大事,但她毕竟是他们疼爱着长大的女儿, 她犯的错误足可以杀头,但土司下不了这个决心,杀她不忍心,赶她出门又不愿 意,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嫁得远远的,早就该这么办了,就因为甲波爷太爱 女儿,不愿让女儿为难,迁就她才造成了今天这些不痛快的事情,这次就由不得 她了,虽然他一直模棱两可地应付着求婚者,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期望得到他女 儿的贵族人家还是不少。自己一年年地衰老了,上门女婿还没定下,万一哪天他 出现什么不测,谁来帮助萨都措管理这么大的家业和天下业? 大女儿的婚事也不 能再拖了。 萨都措和沃措玛是天姿绝色,又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子女。康巴藏区土司贵族 阶层常以联姻来扩大自己政治、经济上的势力,但权势赫赫的翁扎·多吉旺登却 由于对女儿的溺爱,使他不忍心强求她们嫁人,另外还有个原因是这样多的土司 头人巴结他、亲和他想与他联姻,如果他过早地选中女婿,会让这种热望的浪潮 很快消失,他喜欢这种对他和他的女儿们寄予希望的人们围绕着,这种氛围对他 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扩大威势的诱饵。这样不急于定亲,也正合女儿们的意。 但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沃措玛又如此不争气,他必须选出她远嫁的人家,他首先 想到的就是远在康藏北界地区的克萨大土司,萨都措的婚事得等消灭了眼前这股 土匪再定。他给小女儿选中的这个女婿正是多年以前在布隆德草原欺负坚赞、曾 在沃措玛面前夸口会成为她姐夫的那个骄横的克萨土司少爷一贡布。 女儿的叛逆性格跟他那么相似,都去爱上不该爱的人,把这个家搅得不安宁, 他把所有的恼恨都集中在了那个异乡的仇杀者身上,就是他蛊惑了两个女儿,他 完全就是个索命鬼,老是在他的命运里出现,虽然他对坚赞的身份一直持怀疑的 态度,事实却不得不让他总要把以前的往事想起,如果那个掉进悬崖深渊的小崽 子还活着,那他是怎样生还的? 这太不可能了。但是种种迹象却显示着这是真的, 那个小子侧面看去极像他所谓的“哥哥”——死去的前土司,难道他的亲信谎报 或看错了? 罢罢,只有抓住了他才见分晓,不管他是人是鬼,他一定要抓住他, 消灭他,把他的皮肉和筋骨都砸得稀烂! 曼图亚被这个魔鬼占去了,但这只是暂 时的。 多吉旺登联络几路土司头人的军队,在坚赞的队伍撤回曼图亚不久就浩浩荡 荡地开进了布隆德,土司头人们知道翁扎土司仅略施小计用病毒就把那么猖狂的 土匪打败了,实在是了不起,对他的敬佩倍增。人们都以为这次“神剑队”失败, 一定大大伤了元气,就这几路土司头人的队伍足可以歼灭他们了。但经过了几个 回合的战斗,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没想到神剑队的战士都是由 那些满怀深仇大恨、不堪忍受欺凌的劳苦人组成,他们的同仇敌忾,他们的那种 以一当十的英勇顽强,远远胜过了为支应军差被召集起来的农奴军队。坚赞出色 的将帅才能和他的品格形成了极其高尚的人格魅力,凝聚着他的兄弟和朋友们, 他把部队的纪律和自己的表率看得很重,对士兵公平对待,善待百姓,对老百姓 是坚持扶弱助贫,他们走过的地方很快都会赢得百姓的拥戴和追随。 与土司头人军队交战五次后,激烈的曼图亚之战,终以土司头人们的联合军 失败而告终,就这样两军僵持开来,漫长的冬季到来了,多吉旺登土司要收复曼 图亚的誓言仍旧没有实现…… 藏历新年将至,所有的家庭都在为新年“甲波甲洛”的来临而忙碌开了,最 忙的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主妇们,康巴藏族女性是很优秀的,她们的贤能、坚韧、 智慧和勇敢不亚干康巴汉子们。每到这时节,也是家庭主妇们大显理家本领的时 候。翁扎土司太太丝琅虽是贵族家长大的娇弱女子,现在又身为土司太太,家里 有成群的下人和能干的涅巴、管家供她使唤,但是主妇对家财的管理还是要靠自 己,她依然要亲自上阵,在节前亲自安排下人,清理、清扫这幢豪上上下下房间, 包括所有的角落都清扫,地板擦拭得比平时细致严格,地板细缝里的渣滓也要求 用细铁纤挑出,就连堆满财宝的仓库都不会放过。她手里或腰间总是有一大串锁 库开箱柜的铜、铁钥匙。钥匙柔和的“嘶铃叮”的清脆响声,让这楼里的人听来 都十分悦耳好听,它们发出的声响是贤惠的丝琅太太弄响的,这声音也可以说就 是土司家数不尽的珠宝财宝的声音呢。果然,等这钥匙声音碰撞过,丝琅柔和的 吩咐声,管家低沉的应和声,萨都措清脆的惊喜声就会响起在宝库里,装满了各 种珠宝、布匹、绸缎绫罗、高级氆氇等的镶嵌着鹿皮、牛羊皮、铜皮或雕绘着各 种吉祥图案的木箱也被一一打开,一一清点,管家在太太身边一边忙碌,一边在 长条账本上记录对照着太太的清点,什么该下账了,什么又该上账了,一个也不 落下。厨房里的清扫也是在丝琅的亲自监督下完成,因为藏族人对灶神和水神是 十分敬畏的,雕花气派的大水柜上一个个大铜缸子一年四季要保持洁净,家里的 水神才高兴;灶台上下天天月月要干净,家里的灶神才助家业兴旺,灶台和烟囱 壁上绘出的白色吉祥图案是供奉灶神的,主妇当然要郑重而细致对待,至于神圣 的佛堂、佛龛、神塔香炉就是土司爷亲自精心维护了。忙碌完了这类似的一切家 务才算结束了新年前的准备,丝琅自然是累得要被下人搀护着、轻轻捶打着肩臂 腰腿,疲累但愉快地柔声呻吟着躺在舒适的长椅上休息。今年的迎接新年比以往 不同的是还要接待诸多的提亲者,来来去去的贵族们礼来礼往地应酬,很让丝琅 劳累了一番。什么“神剑队”的骚乱似乎对她没有多大的影响,她认为打仗是男 人的事,理财管理家业才是她该操心的,况且,一直让她担忧的还是两个女儿的 婚嫁问题,特别是那个让她百般疼爱、看似柔弱娇美沉静如湖泊、实际却那么逆 倔得可怕的小女儿,使她心都碎了。以往她对萨措的担心多于对沃玛的担忧,直 到沃玛一次次可怕的行为出现,她才吃惊地发现沃玛那柔婉清纯的外表下掩藏着 一颗多么可怕的心,她简直就是中了魔一般的充满了邪气,为她选女婿也成了一 件焦虑沉重的事情,母亲的心依然期盼着已经背叛他们的女儿能幸福,这比什么 都好啊。丝琅没想到的事情却又发生了,沃玛再次的奇异行为又让母亲在失望和 悲叹中大吃了一惊。 克萨土司的疆域不比翁扎土司小多少,在康藏北、南部都有他的领地,如果 克萨土司与翁扎土司家联姻,有百利,也有一害,那一害不是其他原因,就是那 个选中的未来女婿本人。认识他的人中,无论是平民或贵族都知道,这个叫贡布 的土司少爷是个十足的恶棍,他体格壮硕,但这充满力气的身体似乎只是为了吃 喝和玩女人,用不完的劲就是为了打架,显得毫无教养,他父亲为儿子的行为头 疼过,曾两次把他带到寺庙,在菩萨前发誓改掉酗酒、打架的坏毛病,每次发过 誓,也就只管几天,以后的日子依然故我,好在土司还有个小儿子,不愁他的江 山没人接管。克萨土司见过几次萨都措和沃措玛,除了其他的利益不说,他看得 起萨都措,是因为萨都措泼辣能干有未来女土司的派头,看得出她是惟一继承父 业的人选,她成了土司,不争气的贡布也就是半个布隆德的土司爷了,看来也只 有萨都措能管束住他。没想到多吉旺登同意嫁的是比奶水还柔的小女儿,虽然这 样,他还是赞同了,毕竟翁扎家族是康区显赫的旺族,连上姻亲还是件好事。恰 恰贡布和沃措玛的属相在寺僧喇嘛的卦算下竟那么合契,只是恐怕将来结婚后纤 柔有余的沃措玛是要受贡布的气啦。 沃措玛对父母的愧疚感使她已经认定了要服从父母所有对她的安排,没料给 她选中的未来丈夫居然会是那个贡布,可以说,在所有贵族子弟中她最瞧不起、 最厌恶的人就是贡布了,居然他们俩的属相还很合! 当母亲告诉她订婚的日子卦 定在新年二十九,克萨土司的长子贡布将成为她的未婚夫时,沃措玛先是一愣, 之后就只说了句:嫁给恶棍是我应该的最好惩罚,我已经死了。说完后她就面无 表情幽灵一样地离开了母亲的房间。这话让丝琅抹泪难过了许久,觉得对不起女 儿,但这事丈夫已经决定,什么也不用去想了,这是必须做的。再过些日子人家 就要来送聘礼了。 沃措玛努力地想接受父母的安排,可一想到那个贡布的言行举止,她就难过 得想死,坚赞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被愧对父母的自责感淡化了,她觉得自己的 心确实是死了。新年里,到处都有欢歌声,舞步声,敬贺新年优美文雅的赞颂声, 可沃措玛却是每过一天就增几分难耐和痛苦,到了初五,她为了散散心,答应与 曾经是贴身女仆的志玛去参加志玛表姐的婚礼,看着婚礼在那么绵长的歌舞场景、 祝贺声里进行着,新娘、新郎就结成了一家,想到不久就是她和贡布了,贵族婚 礼的隆重就不提有多盛大了,她感到可怕起来,她怎么要嫁给自己最憎恶的男人 ? 那样还不如消失了更好,免得父母拿她没办法,她已经不是父母的孝顺女儿, 她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那就让他们彻底对她失望吧,她不再属于这个家了,她 要这么做,她要再次背叛父母,终于在志玛表姐婚礼结束后,沃措玛决定了自己 的命运,还没回到官楼,她就计划好了自己该怎么做。 沃措玛知道藏地草原的规矩,婚嫁的聘礼是“丰厚”两字所不能概括的,她 和贡布都是大土司的儿女,男方家送牛羊就会是上百头,再加上其他丰盛的财物 ;女方家的陪嫁物更是不能低于此,如果收下了聘礼又退婚,那就是几倍于聘礼 的赔还,甚至还可能引发起械斗,形成无休止的冤家。她为了不伤害父母,自己 雇请了一个牧人急忙前往康北送信,转达她对克萨土司的歉意和她决心要归宿的 地方,一切后果都是她造成的,与父母无关,请他告诉她父母,这是她的选择, 她怕父母伤心,所以她不敢当面告诉他们而是先告诉了克萨土司。 克萨土司知道这消息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好在订婚的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 送聘礼的日子还有些时候,翁扎土司的小女儿就这样擅自主张退婚来了,想不到 贵族家里怎么尽出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看来这个看似温柔的沃措玛跟他的贡布差 不多,不争气! 此时她可能已经照她的意思做了,那么翁扎多吉夫妻一定急坏了, 他不想在这事情上费多大的神,既然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可以原谅翁 扎土司家,也可以借此机会提出让萨都措做贡布的媳妇。克萨土司还没安排好谁 到布隆德去告诉翁扎土司这不好的消息,第三天下午,就来了布隆德翁扎土司的 人。 沃措玛是突然就不见了,就连志玛都没告诉。她们参加完婚礼回到土司大楼 后,沃措玛就悄悄离开了她生长、生活的富贵之所,除了父母曾经给她的一对象 牙手镯、一枚嵌有松耳石的金戒指和一匹马,其余什么也没拿,谁也不知悄悄地 消失了。当发现沃措玛一夜没回,翁扎土司又气炸了肺腑,他不知道她这个女儿 是魔鬼还是人,是死还是活着,居然这么狠毒,他当即就宣布发誓,他再也不会 认这个不孝顺的女儿了! 志玛后来忽然想起小姐说的一句话:她嫁给贡布等于就 是死,不如自己早点去了好,免得父母还要为她操那么多的心。她这话意思是什 么? 是她自己提前到克萨土司家去做媳妇了? 或是去死啦? 结果还是他们的差人从克萨土司那里回来,才知道她对自己做出了什么决定。 土司对哭泣的太太安慰说,忘记她吧,她根本就不该是我们的女儿! …… 曼图亚是个仙景般的地方,又是个易守难攻的谷地,土司头人的联军几次攻 打都在进入村庄几里远的峡谷关口处失败了,坚赞的部队扎营在这富庶的美丽地 方是再好不过了,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准备着等待新的战机。 “喂,你是什么人? 干什么来啦? ”关口处站岗的士兵大声询问着一个骑着 马过路的青年。 那青年看上去十分胆怯的样子,士兵端着叉子枪走近他,命令他下马。 “什么地方来的? 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 面庞清秀俊俏的青年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的村寨。 站岗的人有些火了说:“你装哑,看来你是奸细了,跟我走一趟吧! ”他用 枪托推了他一下。 小青年更畏怯地靠在自己的马匹身旁,直摇着头,表示不去。 这时从一旁走来一个男子,他大声问:“扎西,什么事? ” “这人长得跟女人似的,问他什么都不说,装哑巴呢。” 那人走近他们,他的目光迅速地在哑巴青年脸上和身上搜寻了一番后,猛地 抬手就把小青年头上压得很低的狐皮帽子揭了下来,眼前这个穿着光面羊皮袍裙 的青年原来是个如此俊俏秀美的姑娘,她那如瀑的乌黑细密长发小辫披散在脑后, 两个士兵先是愣神盯视着这个惊慌的女子,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狐皮帽可真漂亮,看来这么高级的狐狸皮帽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制作得 这么精美,金丝缎面,还缀着金纽扣,真是漂亮啊。” 年轻的士兵恍然说道:“我是觉得越看越像女人,还真是女的啊。” “是的,这漂亮的皮帽下其实是一个更漂亮的脑袋。你不说话的原因恐怕就 是因为你是个女人,对吗? ” 姑娘低眉点点头。 “为什么要扮成个男人模样? 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 姑娘知道不说话看来是不会放她走了,她很悲戚的样子说:“我是一个人从 很远的扎德来的,我丈夫家把我赶出来了,我要到喀珠觉姆( 尼姑) 寺去。” “出家? 你的父母呢? ” “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了,因为我……” “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男人赶走? 你撒谎! ” “是真的,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因为……因为我有另一个相好的,所以就… …” “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个人? ” “他……他也出家了。” “喔!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同情、理解地点点头,一个说:“今天你 要到什么地方歇脚? 到喀珠觉姆寺还远着呢。” “在这里有我家的一个亲戚,我去那儿住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那好,你走吧。”年轻男子把帽子还给她说。 姑娘接过那人还给她的帽子,重新把头发拢进皮帽,高兴地谢过这两人就赶 快上马走了。 这个女孩正是从翁扎土司豪宅消失的色姆——沃措玛。 外公一家对沃措玛的到来真的是大吃一惊,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和舅妈、小孩, 舅舅早已带着人马逃到布隆德姐姐那里去参战未归,他们都知道头人一家老小平 安无事,神剑队没有对他们有任何伤害,加上老头人阿格塔绒和老伴不愿离开温 暖的曼图亚,他们年岁大了不习惯寒冷的草原气候,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哪怕发 生多大的不测,死也要死在家乡。 沃措玛是第一次单独一人走如此遥远的路途,她决定出家为僧尼的希望,给 她巨大的勇气,夜里在牧人帐篷投宿,白天装扮成男子,把自己的衣袍与牧人家 换了一件普通的光面羊皮袍穿上,向南不停地行走了几天。喀珠觉姆寺正是在曼 图亚之西,从布隆德到那里,曼图亚是必须经过的,而这里偏偏又被坚赞的队伍 占领着,走进曼图亚,她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啊,但愿不要被坚赞撞上,顺利 经过曼图亚。到曼图亚的路对沃措玛并不陌生,几乎是每年春季来临,她们母女 三人都会到那里去呆一阵子,以往的欢乐日子在她离开土司高楼,走在路途上, 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些日子多幸福,她们总是欢天喜地地洒一路笑声 来到桃花梨花开满村庄的曼图亚,跟村里的野孩子采山花,摘野果,抓小鸟,爬 树、下河多开心啦,她和萨都措长大了,萨都措和她遇上坚赞了,一切都改变啦, 好像菩萨和神佛从此就远离了他们,不再保佑他们,不快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了。坚赞真是魔鬼附身的人吗? 一路上她也听到人们对坚赞队伍的议论,她奇怪的是这种犯上作乱的人怎么 会赢得这样多的赞誉,世界究竟要发生什么变化? 坚赞的命运真的就像大家诅咒 说的“下地狱,进油锅,永无轮回”吗? 走进外公的官寨,沃措玛发现夕日外公家的富足殷实感已经损折了不少,年 轻力壮的下人也都随舅舅走了,家里的一些财物也被神剑队分发给了农奴们,但 这里好像并没有不安全的感觉。在外公家里,沃措玛有许多美好的记忆。过去风 趣活泼的外公变得沉默了许多,但老人惊喜于他最喜爱的外孙女的到来,他的话 也多了起来。他无限悲哀地对外孙女讲,他估计土司头人的时代要结束了,格萨 尔时代恐怕就要再次到来。至于这个占领了他的领地的强盗坚赞,是神还是魔鬼, 他说不清楚,但是他觉得这个年轻的统领是个不简单的人。外公不知道沃措玛在 家里所犯下的过失,也不知道她与坚赞有什么关系,对沃措玛在这个非常时期要 出家为尼十分赞同,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沃措玛出家的原因是缘起于不愿成为克萨 土司的媳妇。 “沃玛,这个时候最好别急着去喀珠觉姆寺。”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同意我的决定吗? ” “你不知道吗? 现在可是在过甲波甲洛节,僧尼们几乎都放假回家去了,要 等些日子才回寺庙。” “但寺里还有人呀! ”她失望地想了想,“不行,我一定要去,我……” “最后听外公一次话吧,沃玛,外公年纪也大了,不想多陪陪我吗? 我现在 可是在过有数日子了,说不定哪天气没上来就翘胡子啦,就……” 沃措玛马上蒙住爷爷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撒着娇,责备地说:“你尽瞎 说,你再说,我马上就走,不再理你了。” “那你答应外公,这次多陪陪我和阿婆。” 沃措玛答应十五后再离开这里,现在就安下心来跟外公过些日子。 舅妈跟她十一岁的女儿已经睡下了,年迈的阿婆成天都在转经念佛,手里的 小转经筒除了吃饭和进入梦乡时是闲着的,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拿在她手上转着。 这天夜晚,天气忽然降温,春天料峭的细雨飞扬在曼图亚,沃措玛和爷爷守着红 红的炭火盆,煨着蜜糖酥油热酒,一边慢啜细品地饮着,一边聊着。 沃措玛突然问爷爷:“阿爷,你恨不恨那个叫桑佩坚赞的人? ” “恨! 怎么不恨呢? ”外公很肯定地说,性格温和慈祥的外公松弛的眼帘颤 抖了几下,显然是激动了,但就那么一会儿,也就平息了,他抿了一口酒,放下 银碗说,“我怎么会不恨他? 他这个人怎么不安分老实地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 这样东打西打的,搅得人们都不安生。那些穷鬼倒是高兴得很呢,对坚赞是敬佩 得不得了。我从来对下人还是很仁慈的,不然可没今天这样安宁的日子。可我也 奇怪,这个叫坚赞的头领好像有股神力,他所到的地方,穷鬼们都归附他,就像 神一样很快就进入了穷鬼的心里,他们都那么拥戴他,老百姓中,就连有的头人 也对他敬佩起来,许多人心目中似乎已经没有土司头人了,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啦, 你看,是不是土司头人的时代即将过去了? ” 沃措玛没回答外公的问题,而是问:“他也进入你的心里了吗? ” “沃玛,你看,怎么不? 他就像魔鬼一样进入我的心里。”老人用右手拇指 狠狠擢了下心窝继续说着,“所以我没抵抗,他也没太多为难我,没有分我的房 子,只把牛羊和一些粮食分发了。都说他怎么好怎么好,我也悄悄观察过他,注 意他管制队伍的办法和他的为人,咳,还真是没说的,他有王者的气概,他的风 范不亚于格萨尔,我恨他,但又佩服他。你知道不? 沃玛,那天我到村东头去看 地里的青稞苗,看见他正指挥着他的队伍训练,我离他很近,他对我微笑了下, 就转过了头去,那一瞬间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真是个怪事。” 沃措玛兴趣倍增,但她笑着说:“是不是又想起格萨尔了? 你好像见过他似 的。” “谁? 坚赞那个小子吗? ” “不是,就是你老爱说起的格萨尔。” 老人瞪了外孙女一眼说:“你怎么说傻话了,我怎么会看见格萨尔? 格萨尔 是我们现在这些人能看见的吗? 那是神鬼都很多的时代里的事,格萨尔是我们的 神。” “那他是不是坚赞他们的神? ”沃措玛又提了个让外公愣神的话。 “什么? 这个……这个恐怕只有神灵知道了,但我对格萨尔可是很敬畏的。” “我还是觉得你看见过格萨尔。” “不是看见没看见,他根本就是在我们的心里,你看你,这就是你父亲太溺 爱你和萨都措了,什么都不懂。” 沃措玛笑了说:“哦,阿爷,你刚才说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么不是格萨尔, 是谁呢? ” 阿爷被沃措玛的话弄糊涂了,忘记了刚才想说的话,她一提醒,他才想起刚 才的话头,想了想说:“只是这个很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呀,你还没说呢,就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就又是格萨尔喽? ” “哼! 他怎么能跟格萨尔比呢? 亵渎! ” “那我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啦,阿爷。你一会儿说他像这个,一会又说他像 那个什么人,我都被你弄糊涂啦,不知道你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别说出去,包括你父亲。” “不会,阿爷的话我什么时候没听过? ” “那好,我只告诉你,就连你阿婆和舅妈,我都没说。” 沃措玛觉得爷爷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事,就不再插话,爷爷继续说:“我发现 这个叫坚赞的人很像前土司,你早已死去的伯伯阿伦杰布。” “真的? 有这么巧吗? ” “我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但是他的儿子和母亲在回娘家 去时,据说是大雪天迷了路,马失蹄摔进了悬崖,你父亲还专门派人去找过,但 是始终没找到,真是不幸呀。如果不出意外,我猜想那孩子也许就是这么大了。” “你跟阿伦杰布很熟吗? ” “当然! 那还用问? ”外公捻着下颌上的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点着头说, “他可是个仁慈的君主,讲信义,重感情,有威望,有时我也想如果所有的甲波 都跟他一样,也许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的康区大骚乱吧。” “他是病死的吗? ” “可能。说法颇多……你……你没听说什么吧? ”爷爷看了看灯光映照着的 外孙女问。 “没有。”沃措玛忙笑了笑,摇着头,她心里很是紧张,怕在爷爷这里听见 那些可怕的往事,她希望坚赞告诉他的话都不是真的。 “他是突然被人杀的,是被下人杀了,真是悲惨,你看吧,这些下等人,天 生就是恶徒,对他们再仁慈,他们还是要起歹心的,这么好的甲波爷都死在了他 们手里,死的时候才三十多,还不到四十岁呢,嗨! ”外公惋惜地长叹了一声, 就开始吸鼻烟了。 沃措玛看着爷爷猛打几个喷嚏,然后忽然问:“阿爷,你看我阿爸比他怎么 样? ” “你问谁? 喔,你父亲呀,那还用说吗? 他是个相当能干的甲波,对你母亲 又那么好,真是少有的好男子,我女儿嫁给他真是享福了! ”老人欣慰地说着。 沃措玛逗着说:“我阿爸对你女儿好,你就说他是少有的好人,你自私呀, 阿爷。” 爷孙俩都高兴地笑起来。 这天夜里,沃措玛难以入睡。这儿离坚赞那么近,但她却怕见到他,爷爷的 话使她想了很多,坚赞告诉她的可怕的事情有几分是真的? 坚赞可能根本就不是 什么杀手,其实就是那个前土司的儿子? 那么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信的了? 真如他 讲的那样,那父亲就是盗取甲波王位的凶手,自己就没有高贵的翁扎家族血统。 不,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是那么和蔼,他知道菩萨是不会原谅作恶的人,他怎么 可能为了去夺取“甲波”之位而杀自己的兄长? 不不! 坚赞是魔鬼,父亲说对了, 他仇恨的不只是父亲,还有所有的土司头人,他把天下搅得一团糟。她也失去了 安宁与幸福,恨他吧,沃玛! 她在心里说着,但是她却哭起来,她知道自己内心 深处爱着他,她恨他,却忘不了他,她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怕一见他,她心里 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她一定要离开……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露出山头,沃措玛就换上舅妈的衣袍,启程离开外公的 官寨。这是她一再坚持要离开这里,外公同意后,舅妈提出的建议,就是在出家 以前暂时到沙鲁村去住一段时间,那儿离这里不算太远,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 家里的佣人格绒拉姆家就在那里,她女儿尕尕比沃措玛小两岁,曾经也是萨都措 和沃措玛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