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主人独自进森林,泽尼牵马转回程,一路之上强忍痛,眼泪难尽落纷纷。 去与主人 同行走,白马欢走只一宿,回无主人心忧戚,一宿之路走八日。路上忧伤不 饮食,泽尼白马形憔悴,虽有美饰来饰扮,主人离去光泽失。白马眷恋苦行林, 不断嘶叫恸悲呜,心中只把旧主念,忘却水草不思食。……“ ——《丹珠尔》本生部长篇叙事诗《佛所行赞》 被失去沃玛的悲哀深深困扰的坚赞,在大敌当前、围剿重重的情势下,克制 着极度的悲哀,面对自己走过的历程,他不后悔,他得到了他所爱的沃措玛,他 们有了可爱的儿子,他还活着,他与他在一起了! 祖先们创建的宏伟城堡又归属 于他了,可这又能拥有多长时间? 十几年来轰轰烈烈的起义走向了今天这样被困 的结局,他深思熟虑,却没有后悔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正义! 从私仇家怨的 复仇开始,到最终走上起义,为更多不平的人去赢得幸福,为更多苦难的人血仇, 为人间的公平正义走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叛逆之路,他不后悔,也许彻底的灭亡就 在眼前,但他是为了正义,为了神圣之剑的圣寓,除邪恶,誓死为正义和理想而 战,他已经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为许多的人伸张了正义,他惩治了许多 的邪恶,这就足够了,他死而无憾! 在他内心深深隐痛的只是他没有尽到做父亲 和丈夫的义务,没有保护好妻儿,这是他无法原谅自己的! 神啊,为了他追求的 理想,他的沃玛献出了生命,如果真有轮回,在又一次的轮回里但愿团聚永远相 守啊,儿子的话常常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泪水盈眶: “……阿爸,我不要再离开你了,我爱你,他们说你是魔鬼,可我知道你是 英雄! ” 坚赞站在高楼上望着布隆德的山水,草地山峦永远美丽着,河流依然奔流着, 河面上那座古老的廊亭伸臂桥依然那么宏伟地横跨在河面上,这里可是祖辈们生 活过的地方,是他们热爱的地方,是他梦里、心里热爱的家乡,是他终身的誓言, 他生在这里,长在苦难的漂泊流离的异乡中,他其实是叛逆了自己祖先所代表的 阶层,他做了翁扎家族独一无二的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生命的终结点又回到了 这里! 九兄弟战神啊,我坚赞终于未能使第九位查麦薛嘎战神微笑着回过头来面 对人间的公平和正义,想到这里他心中无限感叹…… 这时,尼玛和塔森两人带着一个光彩耀眼的女人走上楼来。这个突然冒险造 访的人让坚赞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但是萨都措真的是娉婷熠熠地站在他面前, 美丽绚目地站在这里,大家都没有问候语,就那样呆愣地看着对方。塔森和尼玛 知道坚赘和萨都措之间的一段恩怨难解的故事,他们走开了。 楼顶上的蓝天依然是那么蔚蓝,太阳轻轻地在中空游移着,几朵亮丽的白云 舒卷在天边。坚赞皱着眉头看着萨都措静静地站在面前,他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 相识,十几年前他和她们两姐妹就是在这里歌舞,那是他第一次踏上这辉煌的高 楼顶,那时还有他的沃措玛,她就像神女一样抱着小鹿,为小鹿的病痊愈了而高 兴激动得跳起舞来,那是多美的情景啊! 可今朝却是沃玛已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美丽的女人与沃玛有许多相似之处,娉婷高挑的身姿,高贵、优雅和美丽都 那么相似,但就是那双眼是那么的不同,沃玛美丽的眼睛里蕴蓄着无限的温和、 柔婉和善良,萨都措却是一双浸含着毒辣、尖刻和凶狠的美丽眼睛,坚赞最不愿 看见这目光,这使他心生厌恶,他转过头去,看着别处冷冷地说: “你来干什么? ” “我来看你。” “看我? 看我是不是失魂落魄了,是吗? ” “不是! ” “哼! 你跟你父亲很像,怎么有脸面对你的良知? 你看过你的生不如死的父 亲了吗? ” 坚赞向楼下示意了下说。 “没有。” 坚赞对萨都措这句简短的回答奇怪,为她的冷酷惊讶,他不禁转过头看着她 问:“为什么不看他,他可是要死的人了。” “是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 “你可以要求先去见见他……” 萨都措打断他说:“父亲已经荣耀地走过了他的过去,我的未来还跟你有着 关联,所以我先来这里,再去看父亲,我这次来也是想把他接走。” 坚赞沉默了会儿道:“我的亲人被你们两代人戕害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和你 父亲吗? ” “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我是沃玛的姐姐,你爱她,她不会答应你的,你就 不……” 坚赞转身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愤然地摇晃着她说:“你估计错了,杀你和你父 亲九千回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邪恶的父亲杀害了仁慈、高贵的阿伦杰布,我伟 大的父亲! 你杀害了你的妹妹,还有尕尕,还伤害了我的儿子,你们真该下地狱 ! ” “好啊,我就想死在你的手里! 所以我来了! 因为我爱你,一直爱你,你杀 吧! ” 坚赞被她的话惊讶住了,眼前这个妖娆美丽的女人、他曾经几乎要爱上的女 人,竟然那么邪恶,还那么有胆,那么没有一点愧疚,他对她的憎恨忽然被极度 的厌恶所取代,他用力推开了她,把头转开,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 萨都措踉跄了几步,咬咬红唇,又继续说:“我是来使,两军对垒,不杀使 者,这你清楚。” “那么你要转达什么? ”坚赞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就把头转开了。 “我首先要转达的是我自己的事,然后才是他们要我告诉你的事情。” “说吧说吧,你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坚赞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说。 萨都措看得很清楚,坚赞目光里对她的厌恶和冷漠,她受不了别人对他的轻 视,她激动得几乎要失控:“坚赞,你为什么从来不好好地看看我,为什么? ” 坚赞没理会他,这更使萨都措无法自持,她走近坚赞说:“你为什么用这样 的目光看我? ” “那你要我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你这个伤生害命、恶毒、冷酷的女人? ” “坚赞,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你不要这么凶。听我说说,行吗? ” 她几乎是哀求着说,眼里泪水蒙蒙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知道吗? 我爱你胜过一切,但你却选择了沃玛,人们都说我比沃玛强多了,但你却要爱她 ! 在这世界上,还有谁像我这样痴迷地爱上一个男人? 只有我! 我一生就只为了 这个爱,十几年前在寺庙大院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了你,在雪花飞扬里我们 迎送强巴佛时我再次看见你,你的出现让我诧异和惊喜,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你 的名字‘桑佩坚赞’深深刻在我心里,你成了我精神的惟一,成了我生命的重要 部分,从此后我感到了无上的幸福,也是从此后,我感到了无限的悲伤,我没有 得到我的所爱,我挣扎了漫长的十几年,这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可我却在 幻想、痛苦、绝望中度过,我努力想让别的男人占据我的心,我想以复仇的心来 忘记你,但是就是用血腥来洗涤,你留在我心里的记忆仍是抹不去的! 我怎么也 忘不了你和我在神鹿谷拥抱的情景,我能感到那时你一定是爱我的,你的拥抱, 你的吻,都是我无法忘记的,从那时我就知道我们的命运之绳拴在了一起,从那 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平凡的男人,你让我灵魂战栗,只有你能使我魂牵梦绕! 我决 心要做这世界惟一的痴情女子,惟一为爱而生、为爱而仇恨地活着的人! 真的是 惟一啊! 我已经虚岁三十了,有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还在说这种痴隋傻话的吗? 我 什么都拥有,地位,富贵、美丽、青春,可我就是没有爱情,没有我爱也爱我的 男人,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坚赞! ”她眼角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又说, “你的出现,我以为幸福降临了,可是后来我们安宁平和快乐的家庭恶兆四起, 一切像噩梦一样,亲人疏远了,也是因为你,康区那么多的地方失去了平静,你 挑起了朵康地区的农奴们暴乱,你被许多的人诅咒,你成了人人诅咒的魔鬼! 你 自命为救苦救难、为下人的所谓幸福而战,可你应该知道你最终会毁灭的,无论 你是翁扎·郎吉还是桑佩坚赞,你将得到什么? 你统领的大军哪里去了? 你的孩 子,你的妻子都哪里去了? 这十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事世事一切都在 改变,可我,可是我依然爱你,面对我这种痴情,千年的冰山都会融化,可你却 依然冷酷无情,铁石铸造的心也该化成柔软的丝绸了! 但是,你这样的魔鬼却被 我梦绕魂牵,你说我冷酷狠毒,你不是吗? 这么多年你和你的人杀了多少生灵? 有史以来,贵族们的命价该是下人的多少倍? 你赔偿得起吗? ” 坚赞讥讽地笑了笑说:“这是你和丹真管家算出来的账吗? 我可不知道我该 赔偿的命价是多少,我只知道我要让幸福公平面对所有的人,这些你不懂,跟你 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坚赞仰视着渺远的苍穹,感慨其深地叹息了声,这一声长叹包含了他无限的 遗憾,壮志未酬,身已困,征战十几年又走到了零,是命运还是神的安排或是自 己的选择是错误的? 神啊,天地间发生的事,比天堂、地狱,比你苦苦思索、冥 冥构想的还要多千倍万倍! 我终于没有让所有的战神微笑着面对祥瑞和平美好的 人间,谁将使第九位战神欣慰面向人间? 我坚赞看来是做不到了…… 坚赞仰望远方的神情,就像一个梦境,萨都措几乎是迷茫地看着他轮廓刚毅 俊美的面庞,魅力依然的气度,英雄王者的风范,都那么完美地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才是真正的贵族啊! 萨都措感叹地想,眼前的他确实才是这幢雄伟高楼的真正 主人,他确实应该是王者! 阳光洒在四周,映在坚赞年轻英俊却饱经沧桑忧患的 面庞上,萨都措心里升起万般怜爱,千般柔情,她忍不住眼泪又盈满了眼眶,心 里曾经的千怨万恨,统统化为爱的柔情,与她多年郁积在心底的爱的激情交织融 合,让她无法自持地泪流满面,她一头扑进坚赞的怀里,双手紧拥着坚赞,把头 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哭泣着说: “坚赞,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吧,都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只要我们相爱,我们 重新开始,都会好起来的! 你的力量是无法跟他们长久坚持的,你应该知道! ” 坚赞怎么也没料到会这样,面对如此美丽迷人的女人,也许所有的男人都无 法抵御她的诱惑,但是坚赞却无法接受她的激情。他知道她爱他,因为这些爱, 她给他的妻子、儿子都带来了灾难,面对萨都措的伤心哭泣,面对萨都措的真情, 他坚赞没有一丝的愧疚和遗憾,他磊落坦荡,虽然他知道萨都措爱他至真至切, 虽然她美丽迷人、大胆而充满了激情,但她却缺少仁慈之心,她有的只是狠毒和 狡猾,这样的女人再美丽动人风情万种又能怎样,在他眼里已经看不到美丽可爱, 连人性原始的生理冲动都不会再激起,他对自己至尊的爱很珍惜,怎么可能接受 一个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亲人的女人的爱? 他的心冷若尖冰,他一把推开了她说: “萨都措,过去的一切是无法更改的,我们之间只有恨了。沃玛的死、噶绒 尔吉受伤害,都与你相关,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还有尕 尕的死,我怎么能忘记? 就是走过了死亡的中阴,到地界到天界走了几轮回,我 都不会忘记她们的。我承认十几年前在神鹿谷我无法抵御你的美丽几乎要爱上了 你,如果你没有那么凶狠地杀死向你流泪、明明是在哀求你的母鹿,我也许爱上 的就是你而不是沃玛,这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更加让我明白沃玛是天底下最美 丽可爱的女人,我的选择没有错,沃玛的心像湖泊一样宽广深远,像雪山一样纯 洁,容颜和品格都那样美洁,你说,这样的女子我该是怎样的去爱护、爱恋? 你 怎么能够取代她? 她像女神一样,而你像什么……” 坚赞的话使自尊高傲的萨都措受不了,她柔情万般,她爱意激荡,她尽释前 嫌,可回报她的是冷酷无情与轻蔑,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萨都措被激怒了,她讥讽 地打断说: “坚赞,你就是这样糟蹋我对你的真情吗? 你说我没有仁慈之心,你的仁慈 在哪里?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陈年旧仇要杀人? 为什么要侵害你的同类? 为什么你 要……” “这一切的‘为什么’,不是你能懂的! 你养尊处优,你有享受不完的荣华 富贵,你哪里知道这诸多的‘为什么’。我做的,我选择的是多年的苦难和岁月 的沧桑告诉我该做的,是大多数受苦受难的人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做的。你,萨都 措,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好啦,你该走了,我们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 萨都措克制着自己恼怒、伤痛的心,她静默了好一阵后终于忧虑地说: “桑佩坚赞,今天我本来是在心里燃放着吉祥的桑烟,捧着吉祥的哈达来向 你化解仇恨献上爱的,沃玛已经离去,我幻想我可以用我真切的爱来代替她,我 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你的话就是利刃,把我的幻想和希望都砍得粉碎。你知道吗 ? 除了你,我从没有被任何男人侮辱过,我一生至爱的你却做了! 如果你选择了 我,你不会被灭亡,但是你拒绝了,你真的是伟男人啊,那你就选择毁灭和死亡 吧! ” 坚赞看着远方迥喇山巅上傲然挺拔天宇的茂盛的古松树说:“选择什么,那 是我的事情。只要那几棵百年古树不倒,我相信我不会倒下的! ”坚赞坚决地几 乎是自语地说。 萨都措寻着他的目光遥看着左前方山巅的树木,又看着他,并指了指右方说 :“明天午时,请你到桑烟升起的帐篷处谈判,是投降还是抗拒,你自己选择吧 ! ”萨都措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开。萨都措高傲的心再次在坚赞面前受辱,她悲 哀到了极点,她痛恨自己怎么要这样痴迷地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她总是自欺地抱 着幻想走过了十几年,尝够了侮辱,坚赞的话,怎么不使她的仇恨再次激荡复苏 ? 她要看到他非常悲惨地死去,会的! 萨都措咬咬牙,头也没回地下楼看父亲去 了。在楼道口她惊讶地看见了噶绒尔吉,天啊,这孩子还活着! 她惊叫着喊道: “噶绒尔吉,是你吗? ” “是他,他好着呢。”她旁边的一个坚赞的士兵说。 噶绒尔吉也惊讶地看着她,萨都措迎上前高兴地说:“你还活着? ” “你,你想我死吗? 我跟阿爸好好地活着呢,你干什么? 我才不想看见你! ” 说完猛力推开萨都措伸向他的手。 “跟我走吗? 你在这里会和他一起死掉的! ”萨都措指指顶楼说。 “我跟我阿爸一起死也不与你走,你杀了我阿妈,我恨你! ” “你不怕死? ” “是,只要有阿爸! ” 这时,坚赞走下楼来,萨都措说:“你就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跟你一起毁 灭? 我把他带走吧,他毕竟是我妹妹的孩子。” “你也清楚这点? 你是人还是鬼,我都糊涂了……” “你都在生死关头了还说什么风凉话? 我带走他,你要死,随你,可他不能 ! ” 这主意是很诱惑坚赞,他何尝不想让儿子幸福地活着,快乐地长大,但是萨 都措心性恶毒,把儿子交给她,儿子会幸福吗…… “不,阿爸,你可别答应她呀,我死也不走,我恨她,恨……阿爸,阿爸赶 走她……她坏……” 噶绒尔吉惊恐而坚决不走的表示,让坚赞动容地拥住儿子,眼里蓄着泪亲亲 儿子安慰说:“阿爸不会让你离开的,放心,孩子,我们永远会在一起的! 我的 泽仁卓! ” “你发誓! ”儿子要求父亲。 “我起誓,向太阳和神佛! 我不让你离开我了! ”坚赞抱起儿子头也不回地 走了。 大家都不再搭理萨都措,有人对她说:“你走吧! ” 萨都措也只好悻悻地离开,匆匆去看望她许多时日没有看顾的病中的父亲。 多吉老爷的小头人洛觉做了几十年的贴身佣人,他的精细、能干和体贴是多 吉最喜欢的,所以没有换过,他忠心耿耿、惟命是从,深得土司信任,当老爷瘫 痪后,老爷的大小便都要靠他来帮助解决,他没有丝毫怨尤,一如既往地忠于职 守,这是头脑清醒的多吉和萨都措都感动的,多给他加了薪水和报酬,他感激不 尽,更加勤快周到。在老爷身边小心翼翼地做事几十年,他看得出萨都措是接班 人,虽然他对沃措玛印象更好,但他对萨都措是毕恭毕敬的,他很理智,从不表 露出自己内心的好恶,他只认为他活着就是为了伺候好老爷,为家里挣得更多的 钱,其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就是楼外的世界已经翻了个样,别人再怎么厮杀都 是身外的事,只要老爷还需要他,他的工作一直都是井然有序。今天陪着睡着的 老爷的他,正坐在地毯上斜靠着床榻边点头打瞌睡,萨都措轻轻喊醒了他。这时 多吉土司也醒了。女儿的出现,使他呆愣的目光里闪出一阵喜悦。 “阿爸,我来接你来啦! ”刚才与坚赞的见面使萨都措心里十分悲哀,看见 父亲这般衰弱的模样,她心疼得眼里含满了泪水,几乎是哽咽地说着,跪在父亲 床榻前。 久经病痛的折磨,多吉已经显得十分衰弱麻木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 意,他关心的是坚赞是否还活得轻松。他吃力地结巴着问: “那个……造……反的小子……要完蛋……了……吗? 萨都措肯定地点点头,抹着泪,没说一句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泪水汩汩 奔涌出眼眶究竟是在为父亲还是为自己,或者为坚赞。 多吉知道坚赞已经是穷途末路还在做最后的反抗,他扭曲的面庞咧开了笑容, 嘶哑着声音说: “我……能看见……看见他死……死,这……是是,真是好事情,痛快的… …事情啊! 我不走,不……走! “ 萨都措跟父亲交谈了一阵,她才知道父亲是坚决不走的,严重的瘫痪并没有 使他忘记他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意志在僵硬麻木的躯体里还那么坚强地存留 着,他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要看到为报父仇而搅扰得他无法平静幸福生活的仇人死 去,那样他就走得很满足了。现在快要等到了,他就能快慰地死在这座本不属于 他、但他用智慧夺取的宫殿里,他要让自己的魂灵留在这光耀了几百年的豪宅华 楼里,他要告诉这楼里所有的翁扎土司家族的精魂,他,多吉旺登才是真正的胜 利者,他要以胜利者的身份去约会死在他刀下的兄长阿伦杰布,因此,他拒绝了 女儿的要求,坚决要留在这里,萨都措只好答应了他,离开父亲的时候,她一再 叮嘱父亲要等她回来,她要让这里重新恢复过去的样子,她还需要父亲的帮助, 多吉旺登“呀呀呀”的应答着女儿的话,其实他心里有数他还能活多久。女儿临 行前,他断断续续地问: “萨措,你……你喜……不喜欢……这大楼? ” 萨都措忧伤地环顾了下四周,叹口气对父亲说:“应该是对它非常喜欢的, 但是这里真的是有太多可怕的阴影,我对它越来越生疏了! 阿爸,我们重新去建 一座楼吧,你跟我现在就离开这里好吗? 它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 说到这里,萨都措把话打住了,她怕伤了父亲的心,忙补充说:“我只是听 说的,这我不信,阿爸,我……” “它……曾经……属于过我们,属于我! 我……我用智慧和……勇气战胜… …了一个……大家族,不管我……是邪恶……的还是凶……凶残的,总之, 我赢……了! 你…… 应该去……建立一个……我……们家……的真正……官楼,这里……不…… 适……合…“你住了,你不喜……欢就……不要它了! ” “什么? 阿爸,你说的是什么……” 多吉旺登咧了咧僵硬的面部笑了笑说:“你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 …很快把他们消……消灭? “ 萨都措困惑地摇摇头。 “只有……用火,用火才能……消……灭他们,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就 说不……清了。我要……等着跟他……一起烧死,我要跟这……大楼……一起倒 下,去见他……他…”阿伦杰布,不许……管我! 你记……住了,我……的女儿, 不……许你来……救我,我出……去也……活不……了多久啦! 你一……一定成 全……阿阿爸! 上次离开……财宝都转移走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它们, 它们是你……你今后的……基础。“ 消灭坚赞要用火攻,没有人敢提出来,因为这楼是土司大楼,是康区历史上 赫赫辉煌过的翁扎土司家族的豪殿,多吉土司又在里面,谁敢提这样的主意? 父 亲的提议和他坚决不走的目的,让萨都措对父亲更加叹服,不管父亲是什么样的 人,在她心目中他毕竟是个好汉,是个让她骄傲的甲波! 萨都措无精打采地回到驻营的地方,她像是走完了一段非常艰辛漫长的道路, 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回到驻地——丹真让人为她建起的简易小木屋,她倒在床 上哭了很久,让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化为泪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涌流奔 泻出来。明天,坚赞拒绝投降就只有死去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她为什么要哭呢 ? 缠绕了漫长岁月的噩梦将结束了…… 丹真知道萨都措一直等待着坚赞的爱,过去是无望的仇恨使她嫉恨妹妹和坚 赞,当沃措玛离开了人世,丹真就隐隐地感到萨都措对坚赞的爱情死灰复燃,萨 都措去见坚赞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最清楚,但他判断,即使在绝境中,依照坚 赞的秉性他也是不会接受她的恩惠的,他希望坚赞没有答应萨都措,萨措还是自 己的热望。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他终身依恋的是萨都措,惟有萨措才是 他想娶的女人,只要萨都措不嫁人,他就有希望。作为富甲一方的土司大管家, 有条件见识和经手土司家众多的财宝,虽然他最大的愿望是娶到萨都措,但是白 花花的银子、亮灿灿的金子、灿烂的珠宝等等还是诱惑住了他,他不贪婪,但他 很巧妙地背着主子也为自己没有实现愿望后的结局做了些打算,偷偷为自己攫取 了少部分财宝预备着。 今天下午,萨都措的表情就说明了只有他能读懂的含义,她转达完坚赞的意 思,也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她是沮丧、冷漠地迅速离开官军大帐的。丹真等到天 将黑时,才抽空去看望萨都措。自从那次在刑房与萨都措如痴如醉拥抱了一番后, 他再也没有机会那样亲密过她,他是那么的爱她,但她总是对他若即若离似爱非 爱,不再接受他任何亲密的表示,他用爱心、也用耐心等待再等待,等了十几年, 不,应该说等了几十年,她可是他从小就爱上的女人。但是他依然在原地踏步, 随着坚赞的失败,他看到了希望,他已经为她和她的父亲做了许多的事情,无论 从什么角度说,他都该成为萨都措的丈夫,他也期望着他爱情和事业的对手桑佩 坚赞被活捉,被剥皮、被一刀刀捅死! 他轻轻推开萨都措的房间,让送晚餐的下人出去关好门。坐在哭泣的萨都措 身边的他温存地问: “你哭得这样伤心,是不是老爷他……” 萨都措没理会他,只是哭,他看看没动过的晚餐说:“你什么都不吃,可要 伤身体的。” 他轻轻抚摩着萨都措的肩继续道,“萨措,其实最了解你的应该只有我了, 你有什么不快就‘跟我说吧,我也许能帮你分担的,你……你不会是在为那个人 哭吧? ” 这话把萨都措激怒了,她推开羊毛被,一下坐起来骂道:“我为谁哭关你什 么事? 你走开,我不想看你在这里……” 丹真真诚地拉住她的手说:“怎么不关我的事,萨措,你应该知道,这么多 年来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丹真动情地说,“萨措,你占据了我整个的心,占 据了我整个的人生,除了你,我没爱上过别的女人,我心里只有你,可你对我的 感情从来都那么漠视,我还仍然爱你,你听说过有这样痴情的男人吗? 我丹真前 世不知欠了你什么,要受你这样的冷漠,今天你把……” 今天格外伤感的萨都措被丹真的话打动了,她幽怨地抬起泪眼,终于说: “今天真的和过去不同了,我身边的亲人只有父亲和你了,丹真,只有你能帮助 我了……” 这话让丹真受宠不轻,他激动地说:“是的,萨措,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会 的! 我会永远帮助你,只要你需要我! ” 萨都措把头埋在被子上悲哀地说:“我好累,我觉得我无法支撑起多吉旺登 的家业了……” “不,萨措,有我在,你别灰心,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做事,只要你……萨 措……接受我,答应我吧! ”说完他紧紧拥抱住了萨都措。 心理受挫的萨都措被丹真的话和他的真情所感动,她刚说:“丹真,我……” 就被丹真炽热的亲吻堵住了双唇。萨都措惟一的安慰好像也只有丹真的爱了, 在痛苦伤怀的哭泣之后,在被坚赞侮辱嘲笑之后,她需要抚慰,她没有拒绝丹真, 任凭丹真用男人特有的爱的方式抚慰她,亲吻她,抚摩她,任凭丹真用他所有的 激情和男人的方式来舔拭她的创伤,拂去她的悲哀。这个充满爱恋和痴情的丹真 不正与自己一样吗? 她不能再拒绝丹真了,她期望丹真能倾其全力把坚赞从她心 里化成粉末,萨都措第一次主动接纳了男人,她不再顾虑地紧紧拥住激动得气喘 如牛的丹真。丹真的幸福激动是无可比拟的,他从小就爱恋的大小姐终于属于他 了,他忘情沉醉在香软甜蜜、如痴如醉的梦境中…… 萨都措跌进了丹真给她营造的这个温婉氤氲的梦的漩涡里,沉潜,沉潜在眩 晕的爱的深处,但是当萨都措沉醉进心底最深处时,心海的深渊里却涌流出一股 深深沉沉的眷念,抹不去,挥不开,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呼喊着一个她已经呼唤 了十几年的名字——坚赞,桑佩坚赞! 虽然已经是黑夜,可她不敢睁开眼睛,不 想看清此时抚慰她的人是谁,她无法克制,忘情而谵妄地想象着此时与她亲密的 是坚赞,坚赞,她在心里一声声地呼喊着,当他们从激情的峰巅跌下来,她对丹 真只说了句:“你走吧,快走! ”就不再搭理他了。丹真幸福愉快地走了,萨都 措却伤心地哭了,泪水不断地流着,她心里悲哀地呐喊着: “神啊,我为什么无法忘记他? 我为什么要受这等无望的折磨啊! 坚赞啊… …“ 萨都措在黑暗里哭了很久很久,她抚摩着自己细腻柔美的身体,她遗憾地感 慨着它们再柔美却没有献给自己最爱的男人,这又有何意义呢? 突然她觉得自己 的身体很脏,丹真也很脏,她对刚才所做的事感到后悔懊恼起来,继而却又恼恨 地想到坚赞对她的侮辱、轻视、嘲笑……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坚赞,他毁了她的一 生、她的全家,他的末日也即将到来,等他临死时,一定要为父亲,为母亲,为 自己讨回这笔债,要用刀亲手扎进他的心窝里,狠狠地扎进去…… 第二天一早萨都措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派人把迥喇山顶的三棵古老苍翠的大树 砍了,她记得坚赞说那是他精神的象征,你要敬奉它们,把它们视为自己的寄魂 树,那我就要消灭它们,你的生命之树倒下了,你还能活多久? 塔森、尼玛等将士与坚赞面对强大的敌人,为了共同的希望和事业他们也把 生死抛开了,堡垒再坚固终有被攻破之时,坚赞面对围困却坚强冷静,他是不会 屈服的,他身边的将士只剩下三十多名,他们都坚决要与坚赞抗战到底,绝不投 降。坚赞知道,官军要的不过是他的头,他想,如果以他的人头换取其他将士的 生命,官军的谈判他就有去的必要。但是塔森和其他将士坚决反对,认为他们能 走到一起是因为坚赞的人格力量,他们是为神剑的誓言走到了一起,生死都要在 一块儿,坚赞这样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他们的生命,是绝不应该的,那他们成了什 么人? 还算什么康巴好汉? 晚上,他们的商议会议就在阳光室里召开。富丽的阳光室里灯光橘红,大家 刚毅的面庞映得愈显壮烈,坚赞的大义凛然和崇高无私的人格魅力,把大家更紧 密地团结在他身边,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表示要与坚赞一同前往。这样的场景 令坚赞感动不已,他有着多好的将士啊,他怎么能不顾及他们? 他是统领,在这 样的危难关头,他应该、他必须站在最前头,为他们争取生存的机会,他更加坚 定独自去谈判的决心,既然与大家不能达成共识,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 大家,没有他的许可不要轻易行事! 第二天,太阳和暖地照耀着大地,和风轻柔地吹拂着高楼门前五色的经幡, 坚赞做好了前去谈判的准备,他要亲自到敌人的营帐中与敌人较量,这其实是一 件十分激动人心的事,自己的生死已经不是他要想顾及的了,他期望他的努力能 为他的患难兄弟和儿子争取到生的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弃。坚赞 穿上了盛装,仔细地把自己装饰打扮了一番,就如同去赴一个盛宴,而不是去生 死较量。他的马备好后,当他走下楼,却吃惊地看到塔森和尼玛、森格等六位将 士已经穿戴齐备,各就各位地牵着备好了马鞍的马匹,微笑着看着他,他知道他 们要干什么了,他生气地皱着眉峰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 ” “你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胡闹! ”坚赞气恼地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这样不听指挥,还当我 是你们的统领吗? 你们以为这是去参加笑宴吗? ” 塔森说:“坚赞,这样的时候你让我们看着你去送性命来换取我们的生存安 全,我们能接受吗? 谁愿意当狗熊,生死算得了什么? 我们为之奋斗的誓言才是 最重要的,你走到哪里,我们就会跟到哪里,你不会只让你当英雄,而让我们当 狗熊吧。” “此去凶多吉少,难道都去送死? ”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跟你去,你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我们一起战斗了那 么多年,难道这最后时刻,一定要以你的生命来换取我们的苟活吗? ”尼玛激动 地说。 “不管谈判什么,我们一起再次与他们较量较量,不是更好吗? ”另一个人 说。 “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其他的人坚守在这里,我们几个随你一同去,与他们 最后进行一次零距离的较量。”塔森挥了挥拳头说。 “塔森,我的好兄长,你就带头劝阻他们吧,你也不能去,你必须保护带领 这里的士兵出去,你也是你父亲——我的恩人聪本的安慰,你必须活着回到他身 边,我求你了! ” “我们生死是兄弟,是朋友,父亲知道的,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说呢? 我们的 马尾情谊结是父亲为我们结上的,我一个人活着回去怎么交代? 说坚赞用他的头 换回了我的生还吗? 你知道他的为人,他会瞧不起我的,你也是他的儿子,他如 果在这里,他能答应吗? 不会的! 桑佩马帮已经是我弟弟在经营了,很出色,不 需要我去帮什么,我的妻子儿女也都回到了桑德尔,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我已经 满足了,就这样吧,我们必须在一起! 还记得我们是怎样在神剑下宣誓的吗? 从 那时起,我们就永远地连在了一起! ” “塔森说得对,坚赞,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单独行动的,因为善缘和恶缘, 我们已经连在了一起。”森格说。 大家恳切地说着劝着,坚赞终于被这些患难与共走过来的勇士们的精诚团结 和友情深深打动,他沉默了,思虑再三,他说: “森格必须留在家里,以应不测变故。” 森格还想说什么,坚赞挥手制止道:“森格,就这样吧,不要都去送死,也 许有转机,你要做好接应我们的准备。如果他们同意我们前往江孜抗击英国侵略 者,我们还任重而道远,你就做好准备吧。” 森格不再争辩,他点点头,表示服从坚赞的命令。 “我们来商量下对策,把进退的办法都要考虑好,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 ? ” ……听坚赞说完,大家摩拳擦掌地兴奋起来,他们迅速商量,补充着,然后 以很快的速度去准备,换好衣装,把自己的坐骑也打扮漂亮,做好所有准备,小 噶绒尔吉也参加了这次特别的行动。 当他们这群年轻的骑士出现在敌人的营地时,让所有看见他们的人都大吃一 惊,他们的衣着是统一的颜色,除了镶金边的立领衬衫有红有白有紫外,衣袍全 是镶豹皮边、紫红色氆氇毛呢,卷曲短头发梳理得很规矩的小噶绒尔吉也穿着红 衬衫、白氆氇袍,七个男人头上戴着火狐皮帽,胸口戴着同样大小的护身符金噶 乌,颈项上挂着绿松石、九眼珠宝,左手拇指上都戴着象牙或金银扳指,身背叉 子枪,腰别长刀,他们从头到脚都是那么整齐、洁净、干练,根本就是一群英俊、 潇洒、英姿勃勃的勇士,他们沉着自信,没有一丝慌张的神情,下马的动作十分 整齐利落,“嚓”的一下全都腾越着下了马,真是训练有素啊。就连留守在帐篷 外看管他们马匹的噶绒尔吉也是从容地把马匹牵在手里,掉转好马头的方向,警 惕观察着帐外的动静。 早已等候在帐中的藏军头领泽曼仁青和官军头领李公皋、诸路土司军统领等, 其中包括了萨都措和丹真都严肃地坐在豪华地毯铺就的地上,当坚赞和他的将士 精神抖擞、意气昂然走进宽大的帐篷里,又整齐地右手握着刀把,孔武有力地迈 着大步排列开来时,都惊讶得愣住了,他们这是来谈判还是来赴宴? 怎么装扮得 如此潇洒漂亮? 可他们的行动又如此的整齐划一,那气度和神采无疑似天神派下 的勇武的挑战者。看上去这群身躯俊拔伟岸的年轻人根本没把危险和生死看在眼 里,泽曼仁青和李公皋都不由得站起身来,李公皋轻声赞扬道: “不简单,名不虚传,干练而训练有素! ” “你知道谁是桑佩坚赞吗? ”泽曼仁青轻声对李公皋说。 在座的许多官员没有近距离清楚地见过坚赞,但他们早已熟悉人们描绘的坚 赞的模样,在这群雄姿勃发的年轻人中,不难看出谁是坚赞。李公皋对泽曼仁青 说: “肯定无疑就是中间那个! ” 坚赞他们走到离李公皋和泽曼仁青等高官很近时才站住,坚赞锐利如鹰的目 光英气咄咄,俊拔挺健的体魄,气魄伟岸的大将风范,镇定自若,威仪谨严,真 的是把这群高官震慑住了,不得不令他们从心里叹服。 泽曼仁青个头中等,体态强壮,穿着长及脚背的西藏贵族长袍,细长的鼻梁, 鹰勾形鼻尖,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就知道是个阴鸷而狡猾的人。这次谈判主要是 由他来进行,在场的几名拿刀拿枪的士兵和所有的人都要看他的示意。大家无声 地愣神看着,李公皋在泽曼仁青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泽曼仁青和他就在茶几后 的座位坐下,泽曼仁青故意干咳一下,微笑着平伸出双手,表示出十分的热情说 : “哈,欢迎,欢迎! 真是名不虚传呀,桑佩坚赞有这么勇武的将士怎么会不 打胜仗? 请,请两边就坐,我们边喝茶边谈吧。” 坚赞他们中有两个人,几大步跨去,就坐在两边的桌几旁,其余的均整齐地 面对着泽曼仁青等官员就坐在地毯上。泽曼仁青想劝他们坐于两旁,坚赞挥挥手 说: “不用,这样面对面的近距离谈判才更有诚意! ”他说着双腿盘起,双手放 在膝上,显得十分的笃定和坚决,话音也十分的有力。 泽曼仁青与李公皋对视了下,也就没有再勉强,看茶的人从上首座位一一斟 着茶,来到坚赞他们面前时,坚赞和他的人行动统一、迅速而准确漂亮地从自己 各自的衣襟里取出镀银的栗色木碗“唰”地一下就摆在自己面前,看茶的人手里 正拿着一叠这个时代里十分昂贵的汉地的龙凤瓷碗,他被他们的举动惊讶得愣住 了,继而觉得有趣极了,抱着碗愣神发笑。泽曼仁青身后的丹真清醒地感到,坚 赞和他的人是在耍弄他们,他对看茶的士兵不满地喊了句: “发什么呆? 有什么好看的,倒茶! ” 倒茶的人马上躬身斟茶,哪知刚给他们斟满,这些人一律整齐地端起碗, “咕噜噜”地喝起了茶,他们把喝茶声弄得很响,七个人同时发出这种声响,形 成了混合音响,听上去就如同有股滔滔河流从帐篷里流淌而过,喝茶声戛然而止 后,茶碗又齐刷刷地放下了。帐篷里的人都看傻了眼,不知坚赞他们在搞什么名 堂,泽曼仁青心想藏族人哪有这么大声“咕噜噜”喝茶的,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坚赞的人也发现了帐篷外左右两边有人手拿着刀枪移动的身影不小心 映在帐篷上,但很快又闪开了。没错,这次坚赞前来谈判只有风险,官军做好了 要活捉他的准备,没想到他们几个一起送上来,今天一网把他们打尽,就可以结 束多年来辛辛苦苦艰难曲折的剿灭任务,这真是再好不过啦,他们既然走了进来, 还能出去吗? 笑话,那就看看他们几个还要怎样表演得啦。 帐篷外的噶绒尔吉把所有马匹都排好距离,随时做好骑手迅即上马向前冲刺 的准备。帐篷里,坚赞感到泽曼仁青虚假的微笑后隐藏着杀机,他们根本就没有 谈判的诚意,只是要引诱他自投落网,泽曼仁青也发现他们的埋伏被坚赞等察觉, 这也好,可以震慑这几个狂徒,让他们慌乱得不战而败。他佯装着友好的样子, 观察着最佳时机,其他的人在没有他的暗示前是不能轻举妄动的。谈判是假,抓 人是真。坚赞镇静地打破了沉默,哈哈地笑了起来,说: “泽曼仁青,不管你认不认识我,我还是来介绍介绍,我就是桑佩坚赞,也 就是翁扎坚赞。”他站起身来,其他的人同时也站起,塔森等人也一一做着自我 介绍,他们在行礼的时候,有意而自然地跨上前更靠近泽曼仁青和李公皋等的桌 几前。 李公皋一副大官员的派头,说了番劝降的话,通司( 翻译官) 翻译完,坚赞 就说:“多年前朝廷也派人来劝降,还带来了顶戴花翎,我不稀罕这些,今天也 是如此的话,你就别废话了。我来是带着诚意与你们讲和,是来一起商议抗击我 们共同的敌人——侵略者。”他又对泽曼仁青说,“我和我的兄弟是满怀着诚信 接受你们的邀请,我们藏族有句俗话,‘予之一块牛肉,报之一头牦牛’,所以 不仅我来了,而且我的兄弟几个都来了。菩萨在上,诚信是本,据说你们是菩萨 派来的,就更应该信守诺言。” “这个嘛,关于进发江孜抗英我们暂且不谈,因为家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好, 就谈不上对外敌抵抗争斗,朝廷不希望内乱没有平定又去挑衅外敌,缴械投降吧, 翁扎坚赞,你既然是在为自己复仇,就不该把社会搅得如此乱糟糟……”李公皋 一派居高临下的派头,慢腾腾地说。 坚赞笑了笑接道:“你说错了,我已经不是为复仇而战了,我是在为我们的 誓言和多数人的利益、正义而战斗,我和我的弟兄们已经愿意与你们言归于好, 我们共同去对付我们大家的敌人,我们都愿意把热血洒在家园的保卫战中,事不 宜迟,我们应该即刻向西进发。” 泽曼仁青不耐烦地摇了下手说:“你把你的力量估计过高了,坚赞,噶厦政 府和朝廷知道怎么对付英国人,我就直说吧,你是想借此机会逃掉然后东山再起, 我没说错吧? ” 坚赞已经估计到这次来这里不会有多大的转机,听这两位官员的语气再谈是 不会有结果的,除非他自动交出武器,自愿成为阶下囚,前往江孜抗战的机会也 许不会有了。这时坚赞从怀里拿出哈达,做出向前弯腰鞠躬状,像要献给泽曼仁 青的样子,突然却出其不意地迅疾伸手一把抓住毫无戒备正得意不已的泽曼仁青 的脖子,越过桌几卡住他的脖子,塔森也当即就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李公皋, 他们两人手里的刀已经在瞬间拔出,刀尖对准了这两个人的颈项,坚赞对周围的 所有人说: “你们谁敢妄动,我就结束他的命! 你们就别做戏了,我看见你们早已经做 好了准备,没那么容易! 知道吗? ” 其他弟兄一一拔刀各对一个官员,丹真悄悄地抽出了刀,但被塔森看见,塔 森对他说: “你敢动,我就杀了他! ” 这突然出现的情况是在场的人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李公皋和泽曼仁青随时可 能被他们杀了,这不是一件可以贸然行动的事,泽曼仁青愣住了,也不知是下命 令还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想活就告诉他们,原地站着别动! 不想活,就让他们上来吧! ”坚赞的 锋利刀尖在泽曼仁青的肌肤上刺得有点疼痛起来,他可不愿意就这样死在敌人的 手里,他大声说: “都站着别动,听我的! ” 深处虎穴,力量悬殊,不宜久留,坚赞对泽曼仁青说:“去你的谈判吧,你 是布下了埋伏,但别想活捉我们! 听我安排,你的命就能保! ”坚赞示意尼玛、 塔森和其他几个人做好离开帐篷的准备,其他人迅速地转身走出了帐篷,塔森也 放开了呆愣的李公皋,端起枪边退边瞄准着他们: “谢谢啦,你们热情的款待,不好意思久留,谢啦! ”说完话,坚赞猛地把 泽曼仁青推向他身后的人们,敏捷迅速地出了帐篷,跃上他的战马,还没忘记对 帐篷外站着等候命令的官军的士兵说:“谢谢款待啦,再见了! ”随着他的一声 响亮的口哨,这支奇妙的队伍呼啦一声疾驰而去,转眼就消失了…… 恼怒的泽曼仁青被大家扶起,他愤怒失望地抓起桌上的瓷碗摔碎在桌上。这 声响本来是约定抓人的,帐篷外的士兵此时才听见,也不知该往哪里冲,一下围 在帐篷门前。泽曼仁青愤怒地骂着门前的人: “都滚! 一群笨蛋,不该出现的时候你们倒出来了,滚! ” 五天后,官军发出了最后通牒:只有投降,才是出路,其他什么理由都不可 能放过他们,限两天时间考虑,过时不候,他们将采取最强硬的攻击,彻底消灭 他们这些残匪! 大家都知道官军进攻坚固的大楼是艰难的,他们也是插翅难飞,在寡不敌众 的情况下总有被攻破之时。他们现在是十七条汉子,森格的加盟,加上小噶绒尔 吉,就是十九个人,他们要为誓言、为正义坚持到最后,投降,不属于他们! 与 其等着死亡,不如干脆拼杀出去。 两天的时间他们可以做好足够的准备了…… 失去了这次诱捕坚赞的机会,看来谈判是不可能的了。坚赞他们要死守翁扎 官楼,投降是不会出现的。与这些顽徒拖延时间,这是很不划算的事,那么只有 强攻,几门大炮在上次的战役里被坚赞的人全部扔进了河里,这坚固的大楼怎么 才能攻破? 几天后,在敌人无计可破城堡般的大楼时,犹豫了许久的萨都措说出了父亲 土司的主意,这使整个阵营中所有的人无不对老甲波的大义行为而感动,李公皋 感动地说,战斗结束后,他一定要上奏总督,给老土司和萨都措请功,萨都措对 这些没有任何兴趣,她是为自己复仇的誓言而行动着,管他什么请不请功! 官军却没有等到两天后就急迫地进攻了。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曙光刚刚在东方的天边升起。突然,高高的官楼四周外, 飞升起密集的箭簇,箭簇上还带着火团,插在大楼窗上的火箭,把雕花木花格窗 框慢慢地引燃了,等坚赞他们起来跑到楼顶和窗户前一看,楼下的马厩、院内的 木房、柴堆、草垛等都着了火,里三层外三层的柴火堆奇迹般地出现在楼的四周 围。这大概就是敌人所说的“强硬的进攻” 了。这果然是非常好的主意,这样可以威逼他们出来投降,也可以把他们葬 身火海。 但是坚赞他们发现马群冲出了燃烧的马圈,这些善解人意的好伙伴在这样的 紧急关头为主人的安危而嘶鸣着,但是到处是火苗火团,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 的情况下,只好仰着头在院里奔跑,寻找着主人。 坚赞说:“官军不放过我们也罢了,但是它们应该得到放生。你们说呢? ” “对呀,不能让它们也跟着我们葬身火场了,它们是没有罪业的最纯洁的生 灵,应该让它们活着出去! ” 坚赞在烟雾笼罩的房间中找到一块金黄色的布,墨汁在这样的时候是找不到 的,他咬破手指,用血写了一行字: “只要给我们的马放生! ” 这块布团被箭射出去很远,对方收到后,很快喊话了:“同意放生,佛规法 度我们肯定都要遵循,这是善业,放出吧! ” 坚赞他们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各自的坐骑与他们之间是生离死别的感情,他 们几乎都是含着泪,拍打着与他们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赶着它们走的。带它们走 出去的人是小噶绒尔吉,他引领着它们冲出烟雾弥漫的大院,冲过大门外围燃烧 的柴火堆,从包围着大楼墙外的敌人阵营“霍霍”地急速跑过。 站在火炕一样的大楼顶上的坚赞、塔森等人,看见他们的马离大楼远了,都 高兴地笑了。 坚赞他们没有任何突围冲杀的可能了,望着四周燃起的火,火线以外密集的 士兵保卫着,坚赞对兄弟们风趣地说:“这样的大火,会不会把我们变成烈火金 刚? ” “应该是! ”森格双手搭在尼玛和塔森的肩上说,“护法的金刚,烈火中的 金刚,这与我们太相似了! ” “我们就这样被烧死吗? 可真便宜了他们! ” “莲花生大师说了,面临死亡而没有办法可以改变时,你就必须准备走。我 们现在就是这样! ”坚赞说着握住了他身旁的森格和尼玛的手,他们互相紧紧地 握住了手。 围困了许多日子的城堡是没有足够的储备水来浇灭四处燃起的火苗的,高高 的坚实的土墙上所有有木结构的地方都被火苗点燃,不可能再去一一扑灭它们, 只有任它们把火舌伸进大楼内所有的房间。 大家记住了森格的话:“把这座熊熊烈火的大官楼观想为金刚菩萨的曼达拉 ( 处所) ,仔细观想诸圣尊。身体的焚烧,观想变成了一道光,就是恶业和罪障 在烈火中净化,可以念诵金刚大明咒了。” 可是正当大家静待死亡来临,到楼顶最后再看看他们的噶绒尔吉领着马群走 到了哪里时,他们看见了悲惨的场景——他们的马匹在小噶绒尔吉的带领下步履 沉重地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马是通人性的,它的灵性只有养过、骑过它们的人 才知道,才感知得到人和动物间一种特殊美好的亲情,它们是极不情愿离开自己 的主人的,它们似乎很明白尔吉流着泪哭泣着和父亲紧紧拥抱后不得不服从父亲 的命令带着它们离开而去的艰巨和痛苦,尔吉回头望,它们也就悲鸣几声,尔吉 抹泪,它们也步履蹒跚,以往的矫健、惯有的奔腾都不见了,这些出色的与主人 一起征战多年的良马,都是优等的良马种,剽悍、骏威、矫健。与主人之间的默 契、眷恋和相互感知、了解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在这样的特殊氛围里,主人离 开了它们,只有小噶绒尔吉和它们在一起,它们感觉到了不测,感觉到了主人遭 逢了灾难,走着走着它们也时不时回头看看浓烟四起、离它们逐渐远了的大楼, 渐行渐远的它们,却行走得越来越慢了,平时嘶鸣矫矫脆亮的马儿们,现在的嘶 鸣声却变得如此幽怨,这是坚赞他们第一次听见的,这让他们禁不住潸然泪下, 真的到了“汉子为马流泪,骏马为人捐躯”的时刻! …… 午后的阳光如此灿烂,山河、草原如此的美丽,悲剧却突然发生了。那群被 关注的生灵在坚赞他们的视线内,清楚地看到被一群士兵围住了,有预谋有计划 的追捕行动开始。泽曼仁青和官军没有信守诺言,他们既然没能如愿地面对面地 结束这持久了多年的战斗,面对面地把敌手击败、剿灭或者是亲手杀了他们,况 且那天就他们几个匪徒就那样从他们的官帐里轻易地走掉了,那是他们的耻辱, 应该洗刷和报复,那么他们的坐骑跟他们不就是一回事吗? 他们知道人与坐骑之 间的亲情和眷念是怎样深切,它们可以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成为他们伤害敌人 的又一手段,让敌手于死亡前再愤怒痛苦一次吧。谁都知道,藏族男人爱骏马, 爱自己的坐骑如朋友或亲人,让敌手亲眼目睹他们的坐骑是怎样死去的! 他们没 有用箭,有的士兵是想冲上前去抓马,有的干脆就是拔出刀来刺杀。这些良马在 受到攻击的时候,把刚才惜别主人的悲鸣猛地变成了愤怒的抵抗嘶鸣,小尔吉惊 讶得呆住了,他坚信人们是会遵守诺言的,放归山野,供奉神灵,这应该是神圣 的事,为什么这些人还要这样残暴凶恶? 这些马匹是无辜的生灵,他跟它们相识 是从回到父亲身边后开始的,他爱它们,也期望长大后自己也拥有一匹这样的好 马,所以父亲的马也是他最接近的,他们成为了朋友,他们之间彼此都很熟悉, 他爱它们,把它们都当作了自己的好伙伴,在他心目中它们什么都知道,只差不 能说人的语言了,他不愿与父亲分离,但他所负的重任是父亲要求他必须去完成 的,他必须无条件接受,他要尽一切努力把它们带走。但是那些人说谎了,他们 开始凶狠地追杀它们,追杀他,奋力奔跑的他此时发现有两匹战马血淋淋地还跟 在他身后,他哭了,并大声喊起每一匹马的名字: “飞鹰、红尾虎,……雪青虎、黑雷、闪电……快,往左边跑,快点呀,快 ! ” “天驹、噶达、雪狮……跟我冲,冲出去,冲呀! ”七岁的噶绒尔吉,在这 紧急时刻,镇静了,他感觉自己仿佛突然长大成了一位父亲一样的将军,他开始 指挥着这群英勇的战士,特殊的将士,噶绒尔吉的沉着镇定和指挥有方,让这群 完全懂得他的语言的生灵丝毫不差地按照他的指挥行动着,冲锋着,尽管噶达、 飞鹰、红猴等几匹马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血流如注,但是它们依然那么敏捷、精 神、英勇顽强! 它们用巨大的嘶鸣和刷刷地奋力扫尾击打、扬蹄、腾越等自卫的 方式来冲刺突围。良马个性很强,它们外表显得很温顺,很安静,但在内心深处 那种强烈的竞争、好恶意识是其他动物所不及的。在人类以马为战斗工具后的许 多战争中,许多的战马并不是倒在枪炮箭矛下,而是由于在剧烈的、死了也不服 输的意志下奔跑而累死在战场上的,骑士最知马性,也最爱马。都知道马对人的 态度好恶是十分分明的,烈马与人最初接触和合作时,条件很苛刻,让你不易接 近,你必须靠你的勇敢、技艺和智慧才能驾驭它,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要有关心 抚爱它们的真心,当你赢得它们的合作,你就能感觉到你驾驭的马已经是你的忠 实朋友,它会对你产生深深的眷恋所以藏族人俗话里说“马最懂得报恩”! 这些马是坚赞他们这帮英雄好汉的忠实伙伴,人有人格,马有马格,马格来 自于他们的英雄主人,这些马的名字是它们的特征,善贞的它们还有人格的一面, 它们对人是如金的赤诚,它们聚足了勇、义、节、恩等人类崇尚的美德,它们是 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被这群屠杀它们的凶手消灭的。训练有素的这群马,面对突然 的攻击伤害,先是本能地胡乱冲撞着,当听到小尔吉的命令后,马上清醒地精确 执行主人的指挥,它们跟它们的骑手是一样的不易战败。敌人知道了噶绒尔吉指 挥的作用,他们就开始向奔跑着指挥着的小尔吉射箭了,这群马,再次显示了它 们的美德——关照别的生命! 它们知道噶绒尔吉和它们此时是彼此誓存亡,它们 竟然把噶绒尔吉围了起来,它们想做的是用自己腾起的躯体挡住飞向噶绒尔吉的 箭头,许多的箭头深深地插在它们坚实强健的肌体上,噶绒尔吉也中箭了,这时, 他骑的马,父亲的马——雪青虎,爆发出了奇异的神性的力量,几乎是飞也似的, 如猛虎、如电闪,似飓风,如雪豹般,自己掉转了方向,向迎击它们的敌人冲去, 这是少有的具备智慧的英勇的骏马,受伤的噶绒尔吉感到了雪青虎的暴烈和机敏、 勇敢,它嘶鸣着腾起很高,冲了过去,尔吉俯在它的耳边轻声说: “对,做对了! 反正都是一死,我们冲回去,回去才是对的,跟阿爸、塔森、 尼玛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死! 冲啊,我的雪青虎! ” 其他的马紧跟着尔吉和雪青虎冲向它们刚才不愿离开的地方,有两匹被杀的 马昂头向着大楼悲鸣了几声,似乎是在告别它们的主人,然后就倒下死了,其他 的马全是受了重伤,它们的意志是坚定的,它们要回到主人身边,死也要死在一 起。中了几箭的尔吉匍匐在雪青虎身上,他的血和着雪青虎的血一路流淌在草地 上,更叫人惨不忍睹的是雪青虎的肠子从肚子下侧的伤口处暴露出来,不多会儿 就完全落出来拖在地上,但它没有停下来,依然勇敢地奔跑着,拼命地冲刺着, 为了它身上的尔吉,为了它们的愿望,它勇敢地带着它的同伴离坚赞他们困守的 大楼越来越近了! 离它们心爱的主人越来越近了,草原男人说,“人从骏马身边 过,温情溢满心”,这些良马宝驹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它们知道主人就在前面 看着它们,它们流泪了,这是离它们很近的射杀者惶怵地看见的一幕,它们竟是 如此通达人性的宝马! 它们原来是如此地热爱忠诚于它们的骑士,神驹不过也就 是如此了! 还在奔跑的马什么也不顾地冲着,有的倒下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也 要再冲一段,直至生命的最后! 雪青虎鲜血染红了的肠子已经拖在地上很长很长,但是它仍然跑着,只是速 度减弱了些。看着这惨烈的场面,铁石心也会融化,追杀它的敌人惊讶而敬佩地 愣住了,他们没有再射击了,有几个士兵被感动得眼眶里涌出泪水,啧啧感叹。 他们已经残暴地戕害了这些生灵,他们怎么还可以在这样的情景里再追杀, 头领们也没有谁敢下命令,大家看着这些勇敢的烈马带着重伤冲进了被火围困的 大楼,冲进了曾经是那么豪华的燃烧的厚重大门内…… 雪青虎的肠子已经从肚腹里拖完、拖直,并挂扯在燃烧的柴棒、火门槛上, 然后就被烧焦,它和它的五个伙伴终于回到了它们亲爱的骑手身边,终于都倒在 了亲人的脚下了,雪青虎一声嘶鸣,它看见了坚赞流着泪水迎向了它和它背着的 尔吉,它亲切地低鸣了声,打了几声响鼻,倒在了坚赞的脚旁,坚赞在烟雾里扑 上前,抱下已经昏迷的噶绒尔吉,而雪青虎却抬了抬它的头,就再也没有气息了, 为了与坚赞在一起,为了它背上的尔吉,它耗尽了它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体力, 肚腹里的鲜血和肠子都流尽了,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它的伙伴。“马报恩犬 知义”,这些走进人的生活和文化里的忠实的人类伙伴,许多时候它们的恩、义、 节、勇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也是让人类深深感动的…… 尔吉回到了他敬爱的父亲身边,上次的伤口痊愈不久的他再次重伤,含泪的 父亲抱着他时,他只欣慰地微微笑了笑,说了句:“阿爸,噶绒尔吉终于回到你 身边,好高兴……”之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在场的人,不只是坚赞,所有汉子 都流下了泪,为他们的噶绒尔吉,为他们刚才目睹的悲烈景象,为他们勇敢的孩 子,为他们悲壮的战马…… 马的壮烈,马的勇敢和恩义,最后并没有使紧紧包围着大楼的敌人对坚赞他 们心慈手软下来,他们开始用燃着的柴棒木头等等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密集地扔进 院里,所有的地方都是火,就连宽敞的大院坝里也扔满了火堆,灼热炽烈的烘烤, 使坚赞他们难忍到了极点,衣袍已经着火,脱掉就是皮肤直接被火舌舔拭着,他 们只好退到楼顶上,寻找能够避火的地方,室内的火超出他们的想象,迅速地燃 烧起来,这是老多吉旺登在推波助澜,他让小头人把室内能燃烧的东西都点燃, 他着急地想看见坚赞他们在他之前被烧成灰,坚赞上楼来,就听见了老多吉旺登 嘶声的尖笑声和被烟雾呛着的咳嗽声、骂声: “翁扎家族……百年的……基业完了,完了,哈哈! 坚赞……你完蛋啦! 我, ……多吉……旺登……赢了。赢够了! 我要升天了……” 在夕阳里,在火光中,在烟雾弥漫的高楼顶人们看见一个身影,不,应该是 两个人从楼顶跳下来,就是小头人洛觉背着老多吉跳楼了,这是多吉旺登忽发奇 想,告诉他忠诚的仆人,这么多年他供奉了许多许多的财物给神佛,他要试试在 他死之将至时,他可不可以带着他的仆人一起在火力推助下,飞升进天国,他肯 定地说,以他的供奉,他完全有资格进入天界,人是那么的爱财物,菩萨也一定 会被财物打动的,他们怎么可以拒绝他? 于是,小头人洛觉流着淋淋的汗水,使 劲地把瘫痪的主子背到了楼上,然后背着深信要升天的老主子跳下了楼,楼下是 火海,他们重重地摔进了浩大的火场,没有谁看见他们俩中哪一个是飞升天空了 的,而他们俩在最后撞进火堆时,除了惊叫了一声就再没有动静…… 浩大的官楼四周,从里到外完全是火的海洋,火的世界,还等什么? 坚赞他 们冒着火,到厨房里找到了几铜壶已经被室内的热气烫温了的酒,大家来到顶楼 上,他们先敬了天地神和父母,然后再相互敬赠,最后就着壶嘴豪饮狂喝起来, 这是他们今生最后的豪饮了,也是最为壮怀激越神圣的一次酒宴,天神看见不会 不感动! 坚赞说:“我们这一生,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此时我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 了,告别人间的酒也喝了! 好啦,我最亲爱的兄弟们,我们还有什么遗憾的? 祝 愿我们来生再是朋友,来世再团聚,再是英雄好汉啊! 现在我们来照着森格说的, 把自己观想成一道光芒,让火焰把所有的孽障和罪业都烧尽! ” 这一群英雄的金刚战士,这一群后人为之慨叹和歌颂的英雄的康巴好汉没有 后悔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活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为了正义、平等、和睦,驱 除邪恶的事业更值得去做,去献出宝贵的生命? 他们为自己曾经的抉择和走过的 历程而骄傲,惟一遗憾的是没有把最后的勇猛、智慧和生命献给保护家园抵御外 族侵略、需要他们捐躯洒热血的战场上! 大家互相拥抱惜别后,念着金刚大明咒,不多会儿,轰隆一声巨响,顶楼下 面房间的梁柱烧断并倒塌,坚赞抱着儿子尔吉,与他的兄弟们大吼了一声纵身一 起跳进了火海! 楼里,楼外,天地间就只有火焰的叹息声,燃烧木材的爆裂声和 房梁、墙顶的倒塌声,就在那一刹那,有人说他们看见了满天的火雨从天穹降落, 笼罩在燃烧的大楼顶上,闪闪发光的火雨就如同金刚护法神身边的火焰雨,那么 耀眼壮美,并且更加浩大,形成一片红光四射的漫天雨花,渐渐飞升、扩展融入 浩大深邃的漠漠苍穹…… 烈烈的大火,冲天的烈火,把大楼化成了浩大的火山,夜晚时的布隆德映在 火光中,每个人的眼睛里、脑海里都是火,每个人的嘴里流出的话语也是“火”, 火光把青青的天空也映亮了一半,那火后来好像不是从大地上升起的,而是从天 空飘落降下的,神惊诧了,神震怒了,天上的星星也燃烧起来,凌空的火焰飘落 的火星飞扬,腾空的火苗跳跃着、窜动着、飞舞着,像橘红、殷红、蓝莹莹、绿 翡翡的花雨,像红艳艳的火雨了…… 火雨! 许多惊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脱口说——天降火雨了! 萨都措看见大楼的火,先是阴冷地发笑,之后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的是 谁? 这泪水是为父亲流的,还是为她自己,为所有的过去? 再后来丹真感到心里 有些发怵,萨都措的眼睛满是空乏,她老是独自到一个角落去静静凝望。 漫天卷起的巨大火焰从昨天的黎明燃烧到了今天的黄昏,烟雾把黄昏晕染得 格外悲壮,西下的夕阳把天边的云霞照得惨烈猩红一片,所有的云霞仿佛也被点 燃,变成了火海,红红烈烈地燃烧着天宇,燃烧着山峦,布隆德草原那片肥美的 水草滩上休憩的群群黑颈鹤、天鹅们都被惊吓得慌乱地短一声、长一声地鸣叫不 息,整个草原都笼罩在了猩红的光影中…… 又一个黎明到来,官军已经在陆续撤走。萨都措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睛。 曙光升起,萨都措静静伫立在空旷的草地上,仰望着曾经多么雄伟显赫、现 在却即将烧尽的宫殿似的大楼,望着那些曾经富丽堂皇的房梁、大柱在烟雾里都 变成了黑焦炭,有的沉重倒下来,发出沉闷的叹息。一些坚实的墙体也在坍塌, 声响赫然。美丽的长长的雕花走廊不见了,漂亮的窗户、门框和堂皇的居室都化 为乌有,一切美丽的东西都变成了幽幽的黑色和烟雾! 这场天火一样的巨大的火 舌,把这百年古楼里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烧完殆尽,把这楼里珍藏的所有亲人 的印痕、所有往日美好的记忆都烧光了! 现在她萨都措还有什么? 烈火,把她郁 积在心的所有情与仇、爱与恨都烧尽,这场火她曾是多么希望燃起,但如今却只 有落寞和无限的空虚。逆光站在草地上的她,突然慢慢地举起了双手,举过头, 合掌于额头、胸前,然后匍匐在地行了个等身长头大礼,起身后,就一动不动地 站着,她仰望着,美丽的面庞充满了憔悴、困乏,美丽双眸虚空的视线被凝固在 那漆黑的房洞上很久很久,娉婷修长的身影,披泻的细密长发辫,优雅美丽的轮 廓,在霞光里与辉煌的烧毁的大楼一道映出一幕壮丽却无限悲烈的动人的画面, 在这样久久的凝固中,萨都措的心灵深处,悄然升起了她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愧疚, 什么都空了,昨天的一切烧毁了,她得到了什么? 心灵并没有因为大楼的烧毁而 得到安慰,相反,她的心灵变得无法平静起来,是红红烈烈的朝霞的灿烂,还是 大楼在烧毁后墙体依然的赫赫雄伟,还是这场熊熊冲天震宇的烈火,让萨都措黑 暗的心开启了良知,开启了善业的心扉,她感觉到忏悔的愿望如炽烈的朝霞,背 后将升起一团明亮的太阳,照亮她罪孽深重的今生。 不久草原上悄悄流传开了一个神话:英勇的翁扎·桑佩坚赞变成了金刚战神, 他的兄弟们都成了自己家乡的守护神、赞神。大楼燃烧时,那些从天而降的美丽 的花雨、火雨就是神佛在迎接他们…… 自鸦片战争后,没落的清朝廷与侵略者签订了一个个不平等条约,对内一次 又一次镇压人民起义,对外一次又一次妥协。有泰之类的清朝驻藏大臣和官员对 钻营要官、升官很是努力又很在行,对边疆民族的生死并不在意,于藏地鱼肉人 民,贪污腐化,肆无忌惮地侵蚀公款,贪得无厌地在边防报销项内贪污银两,从 民间百姓中摊派搜刮。在腐朽的权贵者眼中,老百姓算什么,只不过是棵草,是 滴水;但是权贵者高高在上时,总会忘记或忽略、轻视这些“水滴”。水滴,可 以汇成溪流,汇成江河,可以凝筑成插入天字的雪山冰峰,也可以化为汪洋的洪 水,官要逼民,民就反,这是天经地义。 康区燃烧十几年的这场起义烈火被熄灭了,但是西藏、藏东的农奴、平民并 没有停止反抗腐朽邪恶的权势者和侵略者,起义暴动风起云涌,就在1894至1905 年间,就发生了瞻堆(今四川甘孜州新龙县)农奴反对西藏封建农奴主、抗苦差 反酷税的暴动;霍尔(今甘孜州炉霍县。后面的“卡称”、“勒塘”为今甘孜州 乡城县、理塘县)土司被反抗残酷压迫的农奴杀死,卡称人民起义杀死横暴压榨 他们的清朝军官;泰宁、扎亚、巴塘、勒塘等地区都爆发了农奴反抗剥削和反击 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光绪十三年(1904 年) 江孜抗英血战宗山,可歌可泣的英 雄事迹永留史册…… 桑佩马帮的聪本得到儿子和坚赞他们被焚烧而死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后。早已 休息在桑德尔家乡的他除了抱抱孙子,就是念经、转神山,轻松惬意地享受着晚 年的幸福。老二阿拉巴特继承了他的事业,从达折多运销的南路边茶是他经营的 主要货物。自从西藏亚东开为商埠,英印货物大量涌进藏区,英国垄断的印度茶 叶也大量倾销藏区,在藏区享有很高声誉。从唐代就以最高量销往西藏、藏东等 地区的四川南路边茶业产销此时急剧下降,清朝政府为此也做着挽救的努力,在 达折多设立了藏区边茶公司,又于勒塘、巴塘、昌都、德格、甘孜等康巴藏区茶 马道枢纽和集散地区设立售茶分公司。长期以经营国内边茶为主的许多商家都出 现了转向经营或亏损的现象,桑佩马帮的规模现在也缩小到了一百多头骡马,只 从达折多或勒塘进出货物,最远也只到察木多( 昌都) 或云南的中旬。儿子打算 调整经销,与桑佩寺寺商共同经营一次远及日喀则,以羊毛、麝香等土特产换取 英印咔叽布、呢绒、麻纱等生活日用品的营销。这一次远行,已经有半年的时间 了,老聪本估计儿子他们已经在归来的路上。今天,阳光是如此的灿烂,老聪本 喝过早茶,跟平时一样去寺庙给他所有的儿子包括坚赞祷告祈福完,然后手摇着 转经筒,跟几个老者到村庄外不远的百佛塔群去转经。午时在回来的路上,他碰 见一群磕等身长头要到西藏去朝圣的男女老幼正在村里要布施,他马上叫家里人 给他们吃的,还送了些藏银币。在这群人中有一个老者曾经在康藏茶马道上碰见 过老聪本,而且聪本还救过他。当他拉着聪本的手激动地喊着说着,聪本却回想 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说聪本看起来并不老迈,还是那么相貌堂堂,看来 身体还很健康呀。他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和村里的牦牛队在路上遇土匪, 被聪本的人救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非常勇敢英俊的小伙子,他听说了那个 小伙子就是后来传说的神剑队首领,这个首领的结局他还是这次从一个寺庙马帮 的会首那儿得知的。他感叹地说,真是可惜呀,这么一群好汉就被烧死在翁扎土 司的官楼里,那座辉煌的大楼也没有了,真是可惜得很呢! 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变化,外面发生着什么,偏远的桑德尔草原是很难马上就 知道的,老聪本的消息来源主要靠儿子阿拉巴特给他带回,但他可是从没听儿子 说起过,他不是说坚赞和塔森他们失败后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精明的聪本明 白一定是儿子瞒着他,怕他伤心,他这才明白阿拉巴特去年回家时为什么心情那 么忧郁,还到寺里点了许多灯,说是为他的朋友点的。 老人伤心地流泪了! 原来老聪本不知道! 原来他失去了两个儿子! 那位老者后悔不迭地说,可能是误传,就当他没说过,肯定是误传。但是, 老人只对他摇摇手就走了。 回到家里,聪本闷声闷气地坐在卡垫上吸鼻烟,媳妇和孙儿们不知道他怎么 了,也就由老人这样闷坐着,他的威望不仅在家里最高,就是在桑德尔也是备受 尊敬的,地位不亚于喇嘛和头人。看来塔森的媳妇和儿子也不知道,他觉得这事 情等阿拉巴特回来后,还是要告诉塔森的妻子和儿子的。但他心里的哀思却无法 宣泄表达,他最了解最懂得坚赞他们,他们走上这条路,他是支持过的,他知道 了他们悲壮的结局怎么可以就这样沉默,就这样接受? 不,他要为他们、为这些 好男儿做些事情才能安慰自己深深伤痛的心! 几天后,等儿子回来后,在老人的追问下,阿拉巴特只好把他所知道的一切 都告诉了父亲和嫂子一家。 老聪本那天在灶塘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突然向全家宣布,从明天起,他要 离开家里很长时间,到山里去住一阵子,他要请桑德尔最好的几位雕刻石匠跟他 一起到德丁神山住下,在那里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要在神山东面山崖上那道 最大的石岩上刻嘛呢,刻神像。老人的话不容置疑,老人的意志跟年轻时一样坚 定果决,家人都赞同了老人的想法,让塔森的儿子跟爷爷一起去。 神山下有个美丽的湖泊,湖泊边的大草地上很快建起了一个小木屋,他们就 暂时住宿在里面。至于老人已经在神山东面选定了那块巨大的山崖作为他刻嘛呢 的地方,这是他请喇嘛卦算了的,说是在那样的如同菩萨和圣尊居住的曼达拉之 地刻上聪本想要刻的神像,那真是极好的事情。 老人就这样坚持在神山中刻着,几个月后,在秋天霜降草地开始变黄时,老 人的作品终于被几个技艺高超的民间雕刻艺人完成,他终于满意地长吁了口气。 从此后,在桑德尔草原的神山东最醒目的岩石上,一幅赫然夺目的图景展现 在山崖上,直到一个世纪后依然醒目地镌刻在这神山东高大的岩壁上。那巨大的 神像石刻画就是坚赞他们最为敬重的九兄弟战神图。老人知道这是坚赞他们热爱 和期望的,所以在刻琢第九个战神查麦薛噶像时,他让石刻匠把第九位战神的身 子转了过来,而不是传统背面的画法。是的,这样画刻是违反了常规,天下贫穷 和富有没有均平,邪恶依然存在,这是不能画成正面的。但是坚赞他们以自己满 腔的热情和青春,以他们年轻的生命期盼、奋斗,为的就是能让第九战神欣慰地 面向人间微笑,看到人间充满和平、安宁、幸福、公正、平等! 老聪本坚决要这 样做了。他指点着雕刻匠在坚硬的岩石上刻画,雕刻匠按他的意思刻琢完后,老 人高兴地发现其中的几位模样特征极像坚赞和塔森、尼玛,他完全把他们的形象 深刻印记在心了! 可是,让人奇怪的是,老聪本和他的工匠圆满完工后,不到一年,人们所见 到的第九位战神的面庞中,五官奇迹般地消失了,只是片空白,据说只有少许的 人——那种功德很高的人才能看见九战神的五官。 聪本感叹地想,这是神迹显现,看来坚赞他们真是成为了护佑各方的战神, 人们的传说是对的了! 是的,查麦薛噶神对人间欣慰的笑容在香巴拉世界是可以 出现的,在充满着许多邪恶和罪业的人世间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许终有那么一天 会到来的,这是肯定的…… 几十年后,坚赞他们的故事成了康巴藏区、川藏茶马古道上经久流传的传奇 故事。可是,也有传言,说是在烈火中的坚赞和几个弟兄并没有被烧死,他们逃 出了火海。半个多世纪以后,在朵康三岗的宗喀,就是青海湖以东黄河上游流域, 有牧人就声称他们的先辈是从康区布隆德来的,祖先是白狼部落的甲波王,在他 们的先辈里有个很优秀的前辈,名字就叫翁扎·郎吉·桑佩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