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由于袁母的热情有加,董知微在医院里陪着她聊了很久,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 老太太讲话她听着,话题全围绕在袁景瑞的身上,说的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袁母 说上海话,语速很快,听得出是个急性子,说到有趣的地方,董知微虽然心里有事, 但仍是不禁莞尔。 听到那个强大又可怕的男人也曾经是个小小的孩子,做一些孩子才会做的傻事, 这让她感觉矛盾又奇妙。 “这孩子小时候最皮了,整天在弄堂里疯来疯去爬高爬低的,有次带着一群小 孩一起跑去偷摘人家天井里种的丝瓜,不晓得人家家里是有人的,人家中觉困醒了 一声吼,一群皮猴子连滚带爬那个逃哦,就他跑得最快,后来你晓得怎么了?” 袁母说得绘声绘色,董知微禁不住接了一句,“怎么了?” “他个子小,穿的又是一件大背心,翻墙的时候挂在人家砌在墙头上的玻璃片 上了,吊着哇哇叫,叫人家抓到,揪到我跟前,让我一顿好揍。” 这也太喜剧了,董知微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音,门口有声音传来,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董知微猛地回头,几乎能听见自己脖子发出的惨叫声。 “儿子,你来啦,知微陪我聊了好一会儿了,哦,对了,她还带了杜仲炖鸡过 来,你过来闻闻,香哦。” 袁景瑞走过来的时候笑看了微有些僵硬的董知微一眼,他平时也是常笑的,黑 眼睛一弯起来,就让人觉得他是可以亲近的,但董知微最清楚,所谓的可以亲近都 是表象,袁景瑞是个可怕的男人,他是那种前一秒还微笑着与人握手,下一秒可能 就会让那个人损失惨重的人,她见识过数次,没齿难忘。 “这么香你都没有喝?”袁景瑞对母亲说话,又笑着对董知微说了一句,“谢 谢。” 董知微几乎要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回答他了,但身子一动却被他按了下来,她的 外套是搭在椅背上的,他的手只在她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下便落了下去,就落在那件 衣服上。 他低头看过一眼,又道,“淋过雨了?怎么都湿了。” “哦哟!我怎么没注意,淋雨了都不说,今天这么冷,小心感冒。”袁母急着 说话,又跟儿子说,“那你早点送知微回家去吧,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情。” 董知微被夹在这对母子当中,手脚都没处放,想站起来退出这包围圈,又被椅 子挡住,更何况袁景瑞的手还放在椅背上,就挨着她的后脑勺,隔着他袖口的布料 与自己的头发,她几乎能感受到从他皮肤上传来的温热。 “妈,我才来,你就赶我走。”袁景瑞答了一句,收回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 来,就坐在董知微的旁边。 袁母白了儿子一眼,“你能坐多久,千年难得见你在家待得超过两个钟头,还 不是来了就走。” 袁景瑞低头笑起来,“是我不好,行了吧。” 袁景瑞三十多的男人了,这样低头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像个孩子,董知微从未 见过袁景瑞露出这样的神态,让她不期然地想到了那个吊在墙上没逃掉的小男孩。 她一眼看过,突然又有些想笑,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再也坐不下去了,赶紧 站起来。 “阿姨,既然袁先生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办公室里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完 呢。” “啊?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袁母说着就往儿子那里看过去,袁景瑞抬头 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的董知微,眉毛扬了一下。 “是吗?” 董知微欠身,“是的。”说完拿起自己的衣服,又对袁母道了一次别,不等她 再拉住她,转身走了出去。 才走出医院大门手机就响了,董知微手里没了保温壶,动作迅速许多,从包里 拿出电话来看,是一条短信,袁景瑞发来的。 “在门口的永和等我,半小时后回公司开会。” 她握着电话气结,想回复他她自己会回公司,但想到他还在病房里,当着自己 母亲的面发着信息,又忍住了。 算了,不跟老板计较。 医院门口果然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的永和豆浆的,前一晚她就是在这里面买的 皮蛋瘦肉粥,但董知微想不到袁景瑞也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门面。 雨还在下,董知微穿过马路走进那家小小的永和里,人居然还不少,收银台前 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 店里开着暖气,她刚从冰冷的冬雨里跑进来,冷热交加,轮到她点东西的时候, 嘴才张开就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两只手去捂都来不及,还要立在面前的收银小 姐抱歉。 “不好意思。” 再等她坐下来的时候,就捧着热腾腾的豆浆杯子不愿放手了。眼前阴影一晃,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了,问她。 “很冷吗?” 董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板。 袁景瑞坐惯车子,从来都没有打伞的习惯,偶尔雨下得太大,老陈开车门前从 后厢取出伞来要替他打一下,他还要笑他,“演教父啊?才几步路,淋点雨算什么?” 所以这时候与她一样,两个肩膀全湿了,乌黑的眉毛与睫毛上也像是沾着水,衬得 眼睛的颜色比平时更深了一些。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手表。 “别看了,半小时还没到,是我早出来了。”他开口,又笑了一下,“我妈把 我赶出来了,怕你淋雨,要我下来做司机。” 董知微吃惊,“阿姨她……”才说了三个字就垂眼,又把手里的豆浆杯放了下 来,“那我现在就与您一起回公司。” 他阻止她,“用不着,我说了半小时回公司开会,你有时间把它喝完,慢慢喝。” 说着旁边有服务员端着董知微叫的面条过来,搁下时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袁景瑞 就问,“这位先生要些什么?那边点单。” 他摇摇手,“不用,我是来等她的。” 那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听完应了一声,但转身之前又多看了董知微一眼, 眼里全是不可思议的问号,看得董知微头都抬不起。 “你饭都没吃过吧,还说要现在走?”袁景瑞将面碗向董知微的方向推过一点, 又把另一只手里拿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董知微一愣,“这是我的……” “杜仲炖鸡。”他将保温壶的盖子旋开,药材与鸡的香味即刻飘了出来,让邻 桌的人纷纷回过头看过来。 “这是我带给阿姨的。”董知微尽职尽责地提醒他。 他从桌上的餐具桶里拿出一支勺子来,慢慢地道,“我妈倒走一碗,剩下的一 定要我尝尝,还要我谢谢你。” “这是您今早交给我的任务。” 他对着她严肃认真的脸微笑,“我知道,食材是要报销的。”说完之后,就在 她的注目下喝下了第一口鸡汤,接着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来,竟然还对她眨了眨眼, “很不错,董秘书,你可以考虑改行做厨师。” 他这是要干什么! 董知微并不是没见过自己老板的这种样子,她曾经数次在老板携女伴出席的场 合参与其中,袁景瑞对女人是很有一手的,体贴起来真是令人陶醉,有时候她都怀 疑那些女人会当场软倒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求。 可现在的情况是,桌子两边只有她和他。 董知微脑中如有警铃大作,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袁先生,我只是完成任务。” 他不说话了,两只眼睛微微眯起来。 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小秘书面前,他男人的自尊心, 受到并且是一再受到了微妙的伤害。 袁景瑞不高兴了,董知微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她为他工作那么久,老板的情绪 变化,她比谁都清楚,但她这次不打算退缩。 有些事是不能不划清界限的,她绝对不想成为袁景瑞一时心血来潮的实验品。 想到这里,董知微决定不做任何挽回老板情绪的努力,沉默地拿起筷子,开始 解决自己面前的那份咸菜肉丝面。 至于那份杜仲炖鸡,让他喝吧,反正这是他花钱买的食材,应该的。 她竟然就这样开始吃面了,袁景瑞的目光落在桌对面的董知微脸上,一时没有 移动。 面前仍是那张他看熟了的秘书的脸,董知微细眉细眼,又不懂得化妆掩饰,一 贯的乏善可陈,因为淋过雨了,刚才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像是蒙着水汽,与平 时有些不同,但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对面没一点声音,董知微也不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吃了半碗面,这才放下筷 子,“我可以了,袁先生,我们走吧。” 说着终于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 他一直都看着她,却在她抬头之前收回了目光,又先她一步立起身来,“走吧。” 留她还要收拾桌上的保温壶,起步跟上他的时候一脸无奈。 袁景瑞带着董知微回到公司之后,会议当然是如常进行了。 成方与国内大部分民企一样,发展壮大到了一定程度,还想再往上一步,最先 考虑的,就是上市融资。 但民企在国内上市难如登天,因此袁景瑞两年前在程慧梅还在世的时候便开始 筹备成方在香港的上市,还请了一批专业的金融行家操办此事。 两年前袁景瑞便着人在香港控制了一家规模很小的上市股票,又在又在某个英 属群岛注册了一家全外资的公司,将成方百分之六十五的股份通过公司途径转让了 过去。 香港有反收购条例,买壳之后两年内不得借壳上市,所以这两年袁景瑞一直都 在部署国内外的资本,等待时机。 现在时机已到,这件事情已经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所有人都在为此事倾力已赴, 这样的节骨眼上,张家兄弟还跑来闹场,董知微看在眼里,都觉得他们是不自量力 的。 成方如今是一艘航空母舰,任何阻挡袁景瑞前进脚步的人,她都可以想象他们 被无情碾过去的下场。 不过这样的会议董知微是不必待在里面做全程记录的,小会议室里才三五个人, 她也就是偶尔进去倒个茶加个水,若是有紧急的电话,便推门进去告知袁景瑞一声, 让他决定要不要听。 公司里常有不明真相的新人羡慕她做到这个职位,她走过其他楼层的时候常被 各种各样的目光烤着背后,有时候她真想走到她们面前去说一声,真是没有必要, 其实也就是端茶送水接电话而已,不要想太多。 半天不在办公室,桌上待整理的文件堆起一大叠,件件标的是急件,电话也是 不间断地响,她回来的时候助理秘书小蕾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快要哭了,看到她就 站起来,逃一样跑回外头大办公室去,临走还带着哭腔跟她说。 “知微姐,以后你出去别叫我顶着了,你这儿事情太多了,我又什么都不明白, 电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董知微安抚她,“没事的,我看记录回复就好。”脸上微笑,嘴里说着,心里 想的却是一周那么长,接下来的那几天该怎么办。 只是回到办公桌前她就没时间再想那么多了,整理那些文件,接听搁置了一上 午的电话,还有回复那些小蕾无法处理的电话留言,光是这些事,就让她手耳再加 上一张嘴并用,片刻不能闲,还要时不时关心一下小会议室里的情况,惟恐怠慢了 紧要人物。 就这样,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还要往会议室里去了一次——倒茶水。 袁景瑞是最简单的,他在公司里只喝白开水,负责上市的专项小组就不同了, 因为各个国家的面孔都有,日本的山田先生喝绿茶,她用刚泡上滚水的玻璃杯换走 了他面前已经有些冷掉的茶杯,他对她欠欠身,她微笑回应;美国的史密斯先生喝 咖啡,小会议室边上的茶水间里有专业咖啡机,她送了一杯新的咖啡进去,一份奶 精不加糖,他端起来就喝了一口,又笑着说了声谢谢,她一样微笑回应;其他几个 就比较好办,一律速溶红茶,她一路微笑回应着,走过一圈之后便推门出去,一点 声音都没有。 等会议室的门再合上,史密斯就感叹了一声,“袁先生,董小姐太好了,如果 她不是你的秘书,我真想……” 袁景瑞带着笑慢慢地问,“你想做什么?” 史密斯看了坐在首位的男人一眼,咳嗽一声,就没有再说下去。 旁边有人继续之前的未说完的话,这段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倒是袁景瑞端起 杯子的时候微走了一点神。 虽然有些无法相信,但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这个小秘书,还真是 很招人的呢。 董知微当然不知道会议室里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她回到办公桌前之后,又接了 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从销售部打来的,问她昨天送过来的一份计划书老板是否已 经看过,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销售部都是些八面玲珑的人,就算是经理也不例外,话说得很婉转,董知微对 那份计划书是有印象的,立刻按了外头的分机,问大办公室的助理秘书。 “莉莉,请看一下已阅文件柜,昨天销售部的计划书是不是还没有发回去?” 莉莉立起身来去找,又在电话里答她,“是的,还在,袁先生已经签了,还没 有发回去。” 董知微在电话里抱歉,“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我现在下楼给你们送过去吧。” 那边立刻回答,“不用不用董小姐,我马上叫人上来取。”说完就挂了。 虽说袁景瑞的秘书不好做,但有一点好处就是,由于整天跟在大老板身边,公 司里的各个部门都对她非常客气,但董知微自然明白他们客气的对象只是她所在的 这个位置而已,说话做事一向小心,惟恐被人拿住了话头。 放下电话之后,董知微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工作繁琐事情又多,但她一直以来 还算胜任愉快,只要袁景瑞别再做出一些让她心烦意乱的决定就好,她想要平静的 生活,而他那样的男人,看着都觉得惊涛骇浪。 敲门声响起,她的秘书室就在袁景瑞办公室的外头,因为进出的人多,门一直 都是开着的,所以这敲门声也只是象征性的响了两下而已,她一抬头来人就已经站 在她面前了。 这个照面让董知微来不及开口便心中呻吟了一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 想到上来取计划书的人,竟然是何伟文。 再次立在董知微面前,何伟文仍觉得无法顺畅地开口说话。 还是董知微先立起身来,从桌上拿起莉莉刚送进来的那份文件,又从桌后绕到 他面前,“是你过来了啊,文件在这里。” 她脸上仍是微笑着的,过去他一直为她的笑容迷惑,但今天却前所未有地觉得, 这笑容是多么保持距离,两天来的反侧辗转全涌上来,他终于憋不住,抓着那份文 件开口。 “知微,前天晚上……” 办公室的门还在何伟文的背后敞开着,大办公区的助理秘书们个个在属于她们 自己的格子间里低头忙碌,敲打键盘声此起彼伏,但董知微知道,她们每一个都在 竖起耳朵关心着这里的情况,何伟文此时此刻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成为公司里最新的 八卦新闻。 “前天晚上大伙儿吃得挺高兴的,你回家还顺利吗?”董知微唯恐何伟文说出 些令人误会的话来,轻声打断了他。 " 顺利,知微,我其实是有话想对你说。"何伟文坚持不懈地开口。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能下班以后再说吗?”她无奈地。 他呆了一下,突然猛醒过来,也低下声音,“那我等你下班,我们,我们一起 去吃饭。” 董知微看着面前男人热切的脸,烦恼得几乎皱眉,外面敲打键盘声渐渐稀疏, 可想而知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经有多么集中到了这里。 “对不起,今晚我要去上课。”她低声回答他,桌上电话铃响,她从未那么高 兴听到这响声,说声“不好意思”,转身走回桌后去接。 何伟文没办法再留下去了,但走之前犹自做着最后的努力,举起手对她做了一 个打电话的姿势,又用口型说话。 “那我给你打电话。” 董知微心里叹息,耳朵里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脸上还要勉强地笑了一下 作为对他的回应,何伟文这才拿着那份文件转身离去,就连背影都是心满意足的。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夏子期的声音,若是往常,他的电话打到董知微手里,那是 一定要照惯例与她说几句的,不外乎董秘书今晚是否有空,能否赏光一起晚餐之类 的玩笑话,但今天倒是特别,夏子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上来就问她袁景瑞是否 可以听电话,倒是让董知微有些意外。 猜想这个电话很重要,董知微立刻将关于何伟文的烦恼暂时搁下,“袁先生正 在小会议室里开会,夏先生,如果您有急事,我可以立刻进去转达。”说着已经将 笔拿在手里,以便记录。 夏子期顿了一下,只说,“那算了,等他开完会我再跟他联系。” 董知微说“好”,搁下笔,刚准备结束通话,夏子期的声音却又在那头响了起 来,“等一下。” 她重新将话筒放到耳边,这一次夏子期的声音略有些迟疑,“董秘书,有件事 我想先问一下你。” 问她?董知微有些莫名,但仍是立刻回答了,“夏先生请问。” 那头语速放慢了,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是这样的,有一个人,不知董秘书是 否听过他的名字。”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才道,“他叫温白凉。” 话筒在董知微的手里变得沉重,她沉默了数秒,然后开口,声音低而清晰。 “是的,我认得他。” 温白凉将张大丰与张大才领到酒店里,五星级的酒店,车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 门前停下,有门童过来接手泊车,三人便一同下了车。 大堂华丽,张家兄弟走进去便发出“啧啧”的声音,温白凉递过房卡来,对他 们说。 “上去洗个澡,把房间里的衣服换上,等会儿有人要见你们。” 张大丰酒意还在,闻言得意洋洋地笑了,“怎么?正主终于要出来见咱们了啊? 老弟,先透个消息,你老板是男是女啊?”说着一只手就要往温白凉的肩膀上拍过 去。 他就是一侧身,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张大才在旁边打了个哈哈,“行,我们 知道了,今天多谢你了啊,温先生。” 温白凉并不接他的话,只说,“一个小时以后还是在这里,不要迟到。”说着 便转身走了。 上电梯的时候张大丰还在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还不是替人跑腿的狗腿子, 老子官司要是打赢了,拔根毛都能压死他,大才,你跟他客气什么?瞧他那样,看 了就来气。” “我们现在连他后头是谁都不知道,好不容易走了一招险棋把正主引出来了, 别把大事弄砸了,这官司没人帮忙咱打不了。” 张大丰抓抓已经有些开始稀疏的头发,“也是,那我先忍忍他。” 两个人说着进房去了。温白凉却还在楼下大堂里,刚才他一转身,没走出几步 便被人叫住,转头看到坐在大堂一侧咖啡座里的戴艾玲,正笑微微地看着他,也不 知看了多久了。 他脚下便停顿了一下,走过去之后只坐下扯了扯领带,并未开口。 戴艾玲的笑容便稍稍加大了一些,“怎么?受不了了?” 他皱皱眉头,“你知道的,我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她的手已经放在他的膝盖上了,听完这句话却收起笑容,也不收手,只往他膝 盖上按了一下。 “出来做事,什么人都要打交道,什么人都要能应付,否则怎么成大事?” 他便不说话了,只沉默,又觉得她在他膝盖上的那只手沉重不堪,想移动一下, 却被另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行动都无法自由。 他知道那是什么,两年了,他还是受不了这个女人在公开场合与他身体上的亲 昵,她的每一个触碰都在提醒他,提醒他是她的所有物,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予 的,她安排的,她施舍的。 戴艾玲并未过多地在意身边这个年轻男人的情绪,两年了,她享用他,如同享 用她所喜爱并且被她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随心所欲且理所当然。 她立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管他们了,韩默斯先生已经过来了,正在套房 里等着,跟我一起上楼,我们先跟他碰个头。” 进电梯之后,里面只有他们两个,要去的楼层是需要刷房卡的,她按了直达, 又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看你,领带都扯歪了,韩默斯最不喜欢看到年轻人不注意细节,来,过来一 点。” 他想自己动手,但她已经把两只手举起来了,他就只好配合地往她走了一步, 又微微地低下了头。 她替他整了整领带,两个人靠得近了,电梯四壁镜面光滑,灯光明亮,他可以 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掩不住的细纹,最好的化妆技巧都没有用。 他想起许久以前那张年轻女孩子的脸,素淡得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但他最喜 欢用额角抵住她的额角,感觉她年轻光润的皮肤。 就这样一恍神,戴艾玲已经将他的领带整理好,又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带着 笑的声音,“想什么呢?眼睛都闭起来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电梯门同时打开,打破了这密闭的空间。 “没什么,不是要见韩默斯先生吗?他在哪一间房?” 温白凉用熟练的英语与韩默斯聊天的时候,戴艾玲并没有太多地加入进去,只 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一边喝了半杯酒。 最初与温白凉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想到两个人会那么长久,她一开始只把他 当作一个新鲜的尝试,后来却慢慢习惯了身边有他。 或许是因为他带给她回忆。 一个外表清秀,内里却野心勃勃的男人,总让她想起许多过去。 她一直都不能忘记那个她没有得到的男孩子,穿白衬衫的优秀生,穷得只能带 她去夜里的大排档,她总是丢下司机与他走路去看大海,每一步都可以让她回忆一 生。 是她先离开他的,因为知道没结果,但是出国后的第一个月她夜夜哭泣,枕头 永远是咸的湿的,换了又换。 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她,信里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只有万丈雄心,她一直 都知道他是个自视甚高的男孩子,他说他终有一天会靠他自己站在与她比肩的地方, 到那一天,他才会再见她。 她再也没能见到他,他死了,一次意外,像个黑色的笑话,之后她结婚,离婚, 又结婚,又离婚,满世界地飞来飞去,离开中国,回到中国,再离开中国,再回到 中国,然后偶然地在一个午后的商业活动里遇到温白凉。 那天有他的一小段介绍时间,温白凉立在台上,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色衬衫,说 到兴起之处,满脸的雄心勃勃,下头多的是在金融圈里打滚多年的老奸巨猾,坐在 她身边的是一个大摩董事,一边听着还一边冷哼了一声,声音虽低,但意思尽露无 遗,还侧过头来跟她说话,叫她的英文名字。 “梅丽莎,你看看现在国内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浮躁,想法简单,口气倒是 很大。” 她回答时眼睛还看着台上的年轻男人,微笑着,“是吗?”不多说一个字。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偶尔想起他,这个圈子不算太大,稍微留心一下, 温白凉的大概情况也就清楚了。他与她差得太远,但心里总想着这个男人,隔了些 日子憋不住了,就与密友谈到了他,密友当时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会所里的私 人包房中笑得拍了沙发扶手。 “艾玲,我还以为我们躲得过去,没想到你也要找小狼狗了,中年危机啊!” 说的是,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最恨看到父亲居然会将与自己几乎同龄的女孩子 纳入怀中,不可思议兼无法忍受,但现在自己年纪老大了,居然渐渐开始理解。年 轻光滑的皮肤谁不爱?保养得再好,身体都会在三十之后走下坡路,皮粗下垂松弛, 女人这样,男人又何尝不是?今时今日,再叫她委曲求全假装被一个欲振乏力的男 人取悦,那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也没有必要。 但到底是有些顾虑的,对于一个与她相差十岁的年轻男人,再加上其他因素, 足够让她踌躇再三,更何况她这一生习惯了被人追捧,还从未强求过不属于自己的 东西,将近四十突然要来个全盘颠覆,她心理上实在难以过自己这一关。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温白凉自己找来了。 非法吸纳民间存款这个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国内这些年类似例子非 常多,大的甚至可以圈钱十几亿,判几个无期都足够,小的也至少三五年吧。但她 没想到温白凉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自己弄到那么狼狈的境况中去。 但对他来说的走投无路,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欠几个人情罢了。 或者这是老天的意思……让她不要错过他。 他找到她,她看到的是一个焦躁不安的男人,被失败与恐惧扭曲,过去的意气 风发全都没有了,她竟然觉得高兴,她知道自己是有能力帮她的,她知道这一次, 他跑不了了。 之后温白凉便顺理成章地到了她身边,她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但这件事她交 给他自己解决。 他果然是个识时务的男人,事情解决得很快,她放他在身边,一开始是以她助 理的身份,还是让他做他的老本行,但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是不会永远屈居人下的, 渐渐地他就开始要的多起来。 也是她纵容他,她喜欢他执着于某个目标的样子,喜欢他谈到那个目标时双目 点燃的亮光,她常想象着那个她再也不能见到的男人,是不是也曾经像面前的这个 一样,露出同样的眼神。 一个男人太执着与某个目标,就会变得冷酷,因为没有什么目标的达成是不需 要牺牲的,他会牺牲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就比如她面前的温白 凉。 温白凉仍在与韩默斯交谈,两年在她身边的历练,他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居然 让韩默斯这样的大家都频频点头,她默默地看着,微笑着,又喝了一口杯里的酒。 很好,她乐意栽培他,只要他是她的。 将近下班的时候,董知微已经咳嗽了不止一次,并且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就 连坐在外头大办公室里的莉莉与小蕾都注意到了,在她端着茶杯走出去倒水的时候 问了一声。 “知微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摇摇头,嗓子隐隐作痛,不想多说一个字。 表面上的平静阻止不了身体的抗议,董知微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早上烦恼袁景 瑞给她下达的命令,中午应付袁母的让她不知如何自处的热情,下午还要为何伟文 的到来头疼,但这一切加起来,都及不上夏子期在电话那头说出的那个名字来得可 怕。 她已经将温白凉刻意地埋藏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要以为,他再不会对她产生 任何影响,再不会在她生命里出现。 但她错了。 除了那个问题之外,夏子期并没有在电话中再多说一句,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 地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她不知道温白凉做了什么事, 但很明显,那一定不是一件无谓的小事。 夏子期调查了他,就连他的过去也没有放过,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突然向她 问起他?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温白凉究竟做了什么惹来夏子期的关注,又或者说,惹 来袁景瑞的关注? 董知微在这持续而无果的思虑中熬过了两个小时,就连小会议室里的会议结束 都没有注意到。最先走出来的是袁景瑞,董知微所坐的位置就在他的办公室外面, 侧对着小会议室的大门,是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发呆的样子。 其他人都从走道的另一头离开,她没有反应,他就立在那里多看了她一眼,看 到她一只手放在保温杯上,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支笔,两只眼睛看着桌上的某一点, 没有焦距的茫然,夹在左耳后的头发落下来一点,斜斜地遮掉了她的半个侧面,一 张脸更显得小。 莉莉从大办公室里走出来,才看到立在小会议室门外的他就是一愣,叫了声, “袁总。” 袁景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出神了。 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莉莉,她立刻低下了头。 董知微也惊醒过来,看到他便立了起来,他已经走到她面前,见状就是一挑眉。 出什么事了?让董知微看到他这么紧张。 她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是洪水猛兽。 袁景瑞想到这里,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眯了起来,“董秘书,出什么事了吗?” 她开口回答,嗓子火烧一样疼,声音微微地哑了,还要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 来。 “是这样的,刚才有几个电话留言,记录在这里。”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 的A4纸递给他,再开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还有夏先生打电 话过来,说他等一下会过来见您,说要跟您谈一下——”她又是一声低咳,“关于 温白凉的事情。” 他已经将那张纸接在手里看了一眼,闻言又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董知微几乎想背转身去,但袁景瑞还在 她的面前立着,仓促间她只好垂下眼。 “温白凉?你着凉了?” 这两个问句是连续出来的,但很明显前一句只是带过,后一句才是重点,董知 微略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到自己老板看着她的黑色的眼睛。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两只眼都睁大了,一脸的状况外。 他倒笑了,董知微在他面前一向谨言慎行,严肃认真才是她的标准状态,偶尔 露出这样的表情,每次都让他忍俊不禁。 “我知道了,着凉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记得吃药,别真的感冒了。” 他说完这句便往办公室里去了,墨色自动门无声无息地合上,将董知微隔在门 外。 董知微有数秒没有动,然后喉咙里的痛与麻痒感觉一起涌上来,让她用了很大 的力气才将剧烈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显示时间,定了一下便 伸手将它关了,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窗外已有暮色,下班时间已经到了,更何况她今晚还要上课,她从来不缺课, 即使是备考班也一样,既然袁景瑞都发话了,那她现在离开也是应该的。 还有,她今天已经累坏了,淋雨着凉才会喉咙发痛,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上课之前先去药店买两包板蓝根,浓浓地冲一杯灌下去,晚上再来一杯,明天就好 了。 明天…… 这个词让董知微暗暗地叹了口气,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担心过即将来到的明天, 明天她是否还要重复今天所做的一切,明天袁景瑞是否还会与刚才一样,对她突然 地笑起来,还知道体恤她是否着凉。 …… 董知微拿包的手停顿了,为什么她会想这些,她该想的难道不该是温白凉究竟 做了些什么让夏子期要这样急切地找袁景瑞谈话?她该想的难道不该是夏子期与袁 景瑞的谈话是否会影响到她的工作与前途? 完了,反常是传染的,继袁景瑞之后,她也开始变得莫名其妙了。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之后,袁景瑞顺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接着便推门走到了外侧 的露台上。 他在顶楼办公,宽阔露台占了一半的空间,上头还带着一个小花园,夏天的时 候常有朋友晚上特地到这里来找他喝酒,所以吧台沙发一应俱全。现在是冬天,将 近年底的时候,高楼上寒风猎猎,当然没有人会特地跑到这里来喝酒,但他在暖气 里待得久了,总觉得气闷,时常出来透口气。 他拿着电话走到露台边,点了一根烟,想到刚才董知微吃惊的表情,又有些想 笑。 风太大了,吐出的白色烟雾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习惯性地将手搁在露台 边缘的围栏上,俯视大楼下的街道。 公司大楼地处市中心,楼下永远人流熙攘,就是这一眼,他就看到了董知微。 他的眼睛一直是很好的,隔着二十多层的距离,居然还能一眼认出她来,她刚 走出大楼,小小的一个灰色的点,正走下楼前的阶梯,眼看就要走进街道上的人群 里去。 董知微是个容貌普通的女孩子,谁见了她都会有同样的评价,但或许是因为看 习惯了,他居然觉得她越来越顺眼,尤其是她偶尔露出有趣表情的时候,还让他觉 得挺可爱。 手里的电话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再把它放到耳边,那头传来夏子期的声 音,第一句话就是,“你总算开完会了。” “你已经查过温白凉了是吗?怎么样?”他记得董知微刚才说的话。 “董知微跟你说了?”夏子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 “说了。”他回答。 夏子期叹了口气,“她还真老实,连自己的前男友都对你和盘托出。” 袁景瑞刚吸了一口烟,听完这句话就没有立刻出声,眼睛又去寻找楼下的那个 灰色小点,但就是这一瞬间,董知微已经隐没在街头熙攘的人群中,怎样都看不清 了。 董知微这天晚上自觉上课效率极差。 研究生考前班学生众多,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她下班之后是坐公交 车过来的,公司到这里还不能直达,要倒车,因为第一班车等了很久,后面就赶得 有点急,想好的板蓝根也没有时间去买。 进了教室之后老师已经在了,现在大学老师上课都改用多媒体,投影仪早已开 了,一屏幕的考试要点,她唯恐自己遗漏了什么,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一顿埋头 苦记。 因为来得迟了,空下的位置都是前几排的,身边坐的没有一个熟面孔。齐丹丹 也没有来,董知微在赶过来的路上已经收到了许多条她发来的消息,说自己要约会, 让她千万把笔记记全了,回头她还要借她的笔记复印。 齐丹丹最近有了新男友,正打得火热,上课也是有一次没一次的,都不知缺了 多少回了。上周的课好歹是来了,但也是心神不定,上着上着就坐不住了,不断说 男人就等在校门外,一个人坐在车子里多无聊,她还是早退吧。 惹得董知微忍不住低声笑她,“就这么分不开?” 齐丹丹当场伸出手比数字,“二十六,妹妹,姐姐二十六了,压力大,找个男 人不容易,得盯得牢一点,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动静大得台上的老师都遥遥看过来,拿着话筒对她们讲,“那位同学,回答一 下刚才的问题,对,就是你,手都举起来了的那个。” 连带着董知微都被注意到,尴尬得脸都不敢抬。 今天上课的仍是同一个老师,看来对齐丹丹与她的印象无比深刻,她进教室坐 下之后老师便走了过来,特地问她一句,“怎么就你一个?你那个举手的朋友没来 啊?” 让董知微又是一阵尴尬,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对他笑了一下。 等她好不容易静下心来记完了大部分的要点,包里的手机又响了,再次替她招 来了无数侧目。 她之前进来得急,再加上心神不宁,手机都忘记调到静音模式,难得犯这么低 级的错误,董知微一边找电话一边低声地抱歉。 台上的老师再次将目光转过来,又调侃了一句,“这位同学很有情调啊,觉得 我们课堂气氛太单调,给我来了点背景音乐。” 教室里一阵笑声,董知微却在笑声中涨红了脸,手才摸到电话,先将铃声按断 再去看,原来是何伟文。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立刻将手机调到静音,反转过来搁在桌肚里,再不 去看它。 好不容易熬到了课间休息,她这才走出去回了一个电话。 铃声一响便被接通了,何伟文不等她开口便连着抱歉了好几声,说自己只是突 然想找她聊聊天,又一时忘了她今晚是要上课的。 董知微简单地答了几句,正想挂电话,但何伟文在那头叫她,“知微,等一下。” “怎么了?”嗓子剧痛,她低声问。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像是鼓足了勇气那样,“你几点下课啊?晚上,晚上一 起去吃点东西怎么样?我知道一家粥店,好吃又不贵,就在你学校附近,要不一会 儿我过来接你。” “谢谢,可是不用了,明天还要上班,我想早点休息。”她婉转但坚决地拒绝 了他,他失望地“哦”了一声,声音都拖长了。 挂上电话之后董知微把憋在喉咙里的一阵咳嗽一起咳了出来,然后一个人在风 里立了许久,心里想的是,这一天怎么还没有过完,太漫长了。 课程在八点四十结束,董知微赶地铁回家,晚上地铁上仍旧坐满了人,她立在 门口处,将背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稍微缓解一下疲劳的感觉。 董知微走进自家弄堂的时候九点半都已经过了,窄小的弄堂里没有路灯,幸好 大部分人家还没有睡,晕黄的灯光与隐约的电视声从两侧窄小的窗户里透出来,给 漆黑的夜色添加了许多生气。 每天都走习惯的路,董知微当然不会害怕,只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家了,脚下的 步子不自禁地越来越大,弄堂前后都没有人走动,她鞋跟踩地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清 晰,“咯咯”地穿出老远去。 “知微。” 突然出现的黑影让董知微猛惊了一下,后退一步才站定身子,背后寒毛倒立, 浑身都是一僵。 “谁?” “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那黑影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两侧窄小 窗户中透出的模糊光线照到他的身上,让董知微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 她张张嘴,喉咙里剧痛的感觉仍在,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做梦。 她开口说话,之前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声音虽然沙哑,但非常平静。 她说,“温先生,怎么是你?” 温白凉已经在这个黑暗的弄堂里等了董知微许久,他过去也常送她回家,那时 候两个人都没什么钱,但每次走进来他都会觉得她过得辛苦,还常在这些错综复杂 的小小弄堂里揽着她说,“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买套大房子,不,买套别墅吧,别墅 用地批得少,比公寓更保值,我和你住得也舒服。” 他那时是常对她说这样的话的。 温白凉还依稀记得自己当年的样子,他曾经那样的踌躇满志,胸怀天下,仿佛 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尤其是回头就能够看到她微笑的脸的时候。 知微长得素淡,笑起来也是平静如水的,乍看或许不那么惹眼,但一旦习惯了, 就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多可笑,什么踌躇满志,什么胸怀天下,一转眼间,现实就给了他重重的一棍, 打得他鼻青眼肿,翻身都不能。 可今天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他是一个人走进来的,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老 城区的路错综复杂,但一切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他记得去她家的每一条小路,每 一个转角,他甚至还记得她的脚步声,走到她面前的一瞬间,两年的分离仿佛只是 眨眼,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 他面对她,记忆中熟悉的脸,让他突然恍惚。 但是董知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来,微微地哑着。 他以为她会像过去一样,叫他白凉,可她说的是温先生,怎么是你?语气平静, 好像他只是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