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来接袁景瑞的是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看得出是不太爱说话的,车子发动之后 只说了句,“我叫张成,尹先生让我来的。” 袁景瑞问他,“知道路吗?” 他点头,“知道,通新区的路都是新修的,不过有一段还没修完,得绕着走。” 袁景瑞就点点头,说了一句,“辛苦你。” 车窗外仍旧是阴雨连绵,路上湿滑,张成开车的技术很不错,车行在路上,很 是稳当。 董知微一路都在打电话,通知在上海的EMT 们准备晚上的会议,袁景瑞也一样, 但全是别人打给他,而他总是听很久才低低地应一声,也不知道那头在说了些什么。 车子开上往新区的路之后,前后客用小轿车就很少见了,只有各式各样的重型 工程车在路上奔驰着,大多是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与土方车,还有载着钢筋水泥板 的加长集卡,有些司机开得野,那么大的车,呼啸着就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地上 泥泞,重型车经过时免不了要溅起污水,到后来就连他们的前挡风玻璃上都不能幸 免,虽然开了雨刮,但仍是一片斑驳。 董知微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见惯了土方车的,但身处陌生异地,心里又有一根弦 绷着,总觉得紧张,放下电话之后忍不住去看袁景瑞,他就坐在她身边,还在听电 话,见她看过来,就对她挑了挑眉毛,过了一会儿电话结束,直截了当地问她。 “害怕了?” 董知微摇头。 她坐在这里是为了工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使她老板有些突发奇想,即使 她有时候并不赞同他的某个决定,可她还是会尽忠职守地跟着他的。 他便笑了。 袁景瑞一直是个好看的男人,任何时候笑起来都风光如斯,公司里很多年轻女 孩子是每次远远看到都要脸红的,她虽然看得多了,但总是生不出免疫力来,只好 次次都低头。 他又说,“我只是去看一看,看完我们就回去。” 她低着头,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样温和的声音,更让她不想把头抬起 来。 道路正如张成所说的,还有一段正在修建当中,路上渐渐车辆减少,最后终于 看到黄色的警示牌与路障将路截断,张成将车停下,转过头说话,“袁先生,我们 得绕路了,走国道,路有点窄,许多都是村路,不过路况还行。” 袁景瑞正在看膝上摊开的图纸,闻言便把头抬了起来,“应该还有一条山路可 以过去的吧,比国道近。” 张成点头,“是有一条路,可是前段日子泥石流,山路给冲垮了好几段,现在 正抢修,也不知道通了没有。” “这样啊,那你就走国道吧,安全第一。” 张成便将方向盘打向另一个方向,车子转入国道,说是国道,其实更像是简陋 的乡村小路,来去只有两根车道,两车交会时只能堪堪擦身而过,两边只有简易的 安全栏,还有些地方是破损的,一开始还有些村落,到后来就是大段大段的荒凉, 两侧少有人烟。 到了这个时候,董知微已经把所有该打的电话打完了,没有事情可做,又坐在 袁景瑞的身边,她总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感觉。袁景瑞也仿佛有所察觉,转过脸来 看了她一眼。 她以为他要对她说些什么,可他却很快地移开目光,只对着驾驶座上的张成说 话。 “这条国道修了多久了?怎么还这么窄。” “这还算好的路呢,你还没看到那些修了毁毁了修的山里路,蜀道难啊,没办 法,我们这儿的人要出去,总比其他地方要麻烦一点。” 正说着,车后突然响起喇叭声,像是有车要不顾一切地超上来,张成皱皱眉头, 略略加了些速度,并没有让的意思。 董知微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果然有车跟了上来,还不止一辆,跟得最近的是一 辆黑色桑塔纳,拼命地按喇叭,还将车头拉得斜斜的,像是随时都会撞上来。 道路两边一片荒芜,连一家村户都看不到,有土方车从前头开来,猛按喇叭, 后头的桑塔纳被逼退回自己的车道上,张成在土方车经过时猛然加快了速度,加速 连着转弯,董知微没有心理准备,身子倾斜,眼看着就要重重地撞在车门上,手腕 一紧,却是袁景瑞,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她惊魂未定,坐直身子才要说话,只听前头的张成一声低叫,“小心!” 车身猛地一震,原来是后头那辆车猛地冲上来,与他们的车撞击在一起,一声 闷响。 追尾,车祸! 这是董知微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但身体已经被按了下来,被迫弯曲在后 座与前座之间。她还听到头顶上袁景瑞的声音,并不高声,但非常清晰。 “不要停车,继续开。” 车子应声加速,发动机的轰鸣声前所未有地响亮地传入董知微的耳朵,车子在 泥泞的山路上疾驰,她想坐起来,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但按住她的那只 手有力而坚定,丝毫没有她反抗的余地。 张成的叫声突然响起,声音短促而尖锐,“前面有车来了。” 几乎是同时,车子的侧面再次传来撞击声,车身猛震,她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 身上一沉,是袁景瑞弯下腰来,将她的身体盖住,耳边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是对张 成说的,“走另一条路,甩掉他们。” 车子猛地打弯,速度太快,车身几乎要倾斜过来,董知微紧张得十根手指都要 痉挛起来,掌心里一动,却是整只手都被人反手过来握住。 身上一轻,是他直起身来,她仓促抬头,整张脸都因为紧张与缺氧憋得通红。 他对她说话,手握着她的手,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但仍旧很镇定。 他说,“不要怕。”然后叫了她的名字,“知微。” 车子又危险地转过一个弯,偏离主道,转向一条荒僻小路。路的一边靠着山, 一边就是陡坡,只用最简单的铁条间隔着拦了一下,小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沙 土地面崎岖颠簸,路面上不时出现巨大的石块,迫使车子不断地改变行驶轨迹,有 时倾斜下来的泥浆与石块覆盖了大条路,张成只能将贴着陡峭的路沿行驶,车轮摩 擦地面,发出恐怖的声响,像是轮下随时都会落空,而这辆车也随时都会从这条危 险万状的小路上翻跌下去。 路况凶险,后头那些紧跟不舍的车辆纷纷减慢速度,还有些在窄小的路面上猛 然刹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张成看一眼后视镜,继续双手紧扣方向盘,全神贯 注地疾驰,董知微回头,在沙尘弥漫之中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追车离自己的距离越 来越远,几乎没有可能再一次追上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陡然发软,几乎要再次从座位上跌下来, 可是身子一动便被人再次拉住。手上传来的力道让她低头,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 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抓着袁景瑞的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抓得他手上全是红 痕。 她猛然窘迫,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想说些什么补救,可车顶突然一声异响, 车里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向上看了一眼,只看到车顶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被砸出的凹 陷。 她听到张成的叫声。还有她没有抽回来的手,被人更大力地拉了过去,身体被 抱住,非常紧的,眼前能够的只是无数的巨石与泥浆从山上倾斜而下,山崩地裂! 巨大而可怕的声音如同海浪席卷一切。 车身猛地弹跳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头顶撞在了车顶上,再想看究竟发生了些 什么,眼前突然黑暗,整个世界都变得倾翻颠倒,随着无数可怕的巨响,她只来得 及发出一声模糊的惊叫,便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董知微在黑暗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仍是那个小男孩,追逐,奔跑,躲避,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她跑来,身后 是无数面目狰狞的大汉,手里拿着棍棒,凶神恶煞。 每一次在梦里看到他,都让她觉得难过。 他在她的梦里,再不是一个强大犀利的男人,那么小,小得让她以为,自己是 可以保护他的。 她在梦里蹲下身去,第一次对他伸出双手,他离她那么近,两个人的手指都仿 佛碰在了一起,可是就在她想要握住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即使是在梦里,董知微都是突然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 她猛睁眼,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一切都是梦。 她喘息着,安慰自己。 但是身上随之而来的刺痛感让她猛醒,身上阴冷,雨已经停了,而她并不在车 里。视线渐渐清楚,眼前只有枯草碎石,冬天里的枝叶荒凉的树木,还有不远处倾 翻在陡坡上的车。 阴雨、追撞、荒僻山路还有最后的天崩地裂都回来了,不,一切都不是梦,车 翻了,她一定是车子跌落时被冲力抛出窗外,才会落在这个地方。 她收拢十指,脸转向身侧,掌心是空的,身侧也是,只有她一个人躺在这里, 四下死静,像是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然后耳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被惊恐扭曲 的叫声,嘶哑而断续。 “袁景瑞!袁景瑞!” 她要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对着一片死静声嘶力竭地 叫他的名字。 她不但这样叫着,还忍着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已经是暮色将至的时候,她在坐起身来的一刹那无可避免地仰了仰头,看到他 们所跌落的地方与她所在处数十米的落差。倾斜的泥浆与山石已经将那块路面整个 吞没,并且笔直泄落到路沿之下,她已经看不清原来的路的边缘,只有一个新的还 散发着狰狞气息的松软陡坡,像一条泥污组成的瀑布,盖过一切,而他们所乘坐的 那辆车,只有半个车身露在泥石外,另一半早已被吞没,至于车里的情况,从她所 立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拔腿便往那里奔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惨状,身体抗议她 这样自不量力的剧烈运动,她再次跌倒了,地上泥泞,碎石尖锐,她这一下是双膝 落地的,跪在地上,就像是跪在刀尖上。 她瞪了一眼自己的手脚,真是奇迹,它们都在,看上去还都完整。 她想起来了,车子翻落的时候,她是被人紧紧抱住的。 现在的问题是,抱住她的那个人呢? 不行,她要回到车里去。 董知微咬牙,再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车所在的方向去,最后 几步已经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她索性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直爬到碎裂的车窗边 上。 暮色渐浓,光线益发地暗下去,她趴在冰冷的泥土与碎石上,也不管那些车窗 上仍未掉落的玻璃碎片,将头探了进去。 车子被掩埋了一半,还有许多泥石从破损的车窗中落了进来,车内光线黯淡, 她这样探头进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正要开口再叫,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哑着,很轻,像是某种幻觉。 有人在叫她,“知微。” 她猛地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在陡坡的另一边,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董知微有一瞬间的浑身脱力,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之后陡然放松的感觉让她几乎 瘫软下来,她想过去,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那声音便又低低叫了她一声,“知微。” 她立刻应了,并且强迫自己做出动作,陡坡碎石遍布,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到了 他身边。确实是袁景瑞,因为在陡坡的另一侧,离车还有一些距离,夜已经来了, 光线幽黯,如果没有声音,根本不可能看到她或者被她看到。 即便如此,在那样可怕的一场灾难之后,她终于能够再次看清他。他仍是完整 的,坐着,只是脸色青白,一只手落在身侧的碎石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前。 她两只眼睛看住他,无数句子在嘴边横冲直撞,但最后冲出来的竟是关于她自 己的。 她说,“我,我还好。” 他看着她,然后竟是笑了,又低声答她,“我知道。” 她一愣,他又说,“我检查过你,幸好,落在泥地里,只有一点擦伤,你还跟 我说过话。” 董知微无法相信地,只会跟着重复,“你检查过我?我还跟你说过话?”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我还好。” 他这样对她说话,声音镇定,也没有断续,语气平常,就是轻,但仍是能够让 她听清的,要不是他的脸色那么难看,她几乎要错觉他们仍在公司里,两人面对面 正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她已经慌乱不安了不知道多久的心居然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忽然安定了下来,还 知道反驳,“我没有对你说话,刚才我晕过去了,我是刚醒的。” 他微笑,“好吧,我记错了。” 大脑又开始正常运转,董知微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她 伸手到口袋里摸电话,嘴里还说,“我打电话报警。” “我试过了,这里没有信号。”他对她说。 “还有司机先生呢?”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这次回答前顿了一下,然后才说,“他在我旁边。” 她低头,惭愧地发现自己居然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人躺着,离袁 景瑞并不远,正是司机张成。但张成是昏迷着的,完全没有意识,看那个样子也不 可能是他自己走过来躺在这里的。 她记得张成是绑了安全带的,绑了安全带的人是不可能在车子跌落的时候像她 一样被冲力抛飞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袁景瑞将他从车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这里。 对了,在做这件事的之前或者之后,他还纡尊降贵到她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 她又看了一眼袁景瑞,再次确定。 她的老板,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他见她不动,就又开口,“怎么了?”说的时候极其仔细地看着她,眉头微微 地皱了起来。 车子倾翻的时候,他是抱着她的,也是与她一起被抛出车外的。他一直都没有 松过手,两个人重重落在地面上,擦滑出去很远,幸运的是,落地的时候头部没有 撞上巨石,让他当场脑浆迸裂。但他都不用检查就知道自己摔得很惨,着地的背部 皮肉翻开,火烧一样的痛,左手一定是断了,又因为是抱着她的,无法调整身体避 免冲撞,侧边的肋骨很可能也受了伤,吸气的时候隐隐作痛。 可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又或是剧痛让他清醒。他在第一时间检查了董知微的周 身上下,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董知微晕过去了,可能在车子翻滚的过程中撞到了哪里,又或者是吓的。她在 城市生活,从没到过这样的环境,就连普通车祸都没有经历过,而从昨天开始,一 系列的威胁、追撞、泥石流,坍塌、坠崖,都被她亲眼目睹,亲历其中,对于一个 普通女孩子来说,被吓晕过去是最正常的反应。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略有些胆小的女孩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与无所畏惧,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可能会遭遇到如此密集的恐怖与危险。 就在他惊慌地检查她是否安好的时候,董知微朦胧睁开过眼睛,含糊地说了几 个字,还对他伸了伸手,他想与她说话,她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他少时常打架,没少受过伤,也没少替人处理过伤,稍作检查便能确定她大致 无碍。但即使是这样,他都发现自己竟然怕得手一直都在发抖。 他从未这样害怕过,即使是他十五岁那一年,被人用铁棍狠狠地砸在额头上, 鲜血流过眼睛,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红色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怕她会死,会受伤,他无法想象她会在他面前受到伤害,车子坠落的一瞬间, 他抱着她,脑子里全是当年看到陈雯雯被人□的那一幕时的撕心裂肺,他没有保护 好那个女孩子,即使她那时已经不再属于她,他也没有保护好董知微,即使她现在 还没有属于他! 他看着自己发抖的手,知道自己失控,又控制不住,幸好还有其他的事情能够 分散他的注意力。司机张成仍旧在车里,车子甚至还没有熄火,这样的时候人留在 车里是非常危险的,况且他还需要确定张成的情况。 他将她放下,尝试站起来,折断的左手手臂没有办法使力,地上湿滑,他用右 手借力,勉强站起身来,第一步走得异常艰难,但之后便稍好了一些。 在忍耐痛苦这方面,他一向是为自己骄傲的,尹峰都不如他,尹峰就一直奇怪, 为什么他狠起来对自己都那么不管不顾,可到头来却成了一个商人。 还是那种总带着一张微笑的脸的商人,让那么多不明真相的人上当受骗,看不 出他分分秒秒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拖着脚步往前走,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至于 因为疼痛而倒下去,可每走出几步,他都忍不住要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董知微,每 次都看见她表情平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 他就苦笑了,心里轻轻念了一声。 也就是她了,这么让他放不下。 “知微,你过来一点儿。” 她点头,两个人挨得近了,他就着微弱的光线再次仔细看了她一遍。 他真怕她是摔坏了,但万幸,她没有。 他再次松了口气,“雨已经停了,应该不会再有塌方,你试着上去,看看有没 有经过的车辆。” 作为一个专业秘书,这些年来出于职业习惯,董知微对于袁景瑞的吩咐一向是 反应非常迅速,听完这番话即点头,可心中忽觉不安,才转过身又转了回来。 “我们一起上去。” “不行,司机还在这里,我得留下。” “那我也留下。”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上坡沿路走,山里会有人家,也会有修路的工程队,遇 到人就可以求助。”他慢慢地将这些话说完,最后问她,“明白吗?” 董知微被他说的答不出话来,她也知道,如果袁景瑞还能这样条理分明地对她 布置任务,就证明他还没有大碍——至少伤得不重,可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她不愿意离开,尤其是在好不容易找到他之后…… “你还不去?司机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处理。”他皱眉。 她想一想,仍是没有动,“不,我这样上去,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遇到人, 就算遇到,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帮上忙。司机说过,他是您的朋友派来的,失去联系 这么久,您的朋友一定知道我们出事了。我们坐的那款车有定位系统,就算熄火也 能被找到,我相信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你。”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然后便安静下来,他也没说话,只看着她,默默地。 可她随即听到叹息声,轻得像是幻觉,他开口问她:“不怕吗?” 他语气温柔,她刚才还镇定而有条理地说了那么一长段话,这时却忽然砸了, 但身体的姿势是坚持的,不打算做出一点让步的样子。 他见她这样,也不再坚持,慢慢说:“那你过来。” 她把控他,他说:“右边。”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在他右边坐下了,身上突然一暖,是他打开大 衣,将她包了进去。 董知微一惊。但是身体已经与他贴在一起,手也再一次被他握住,她一直都以 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可手指碰到他的,冰冷的感觉差点让她惊叫。 为什么他的手会这么冷! 她慌张起来,可身体一动便被他阻止,握住她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她再挨近 他一些。 他从来都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这样轻轻的一个动作,竟让她心都缩了起来。 她便再不敢动了,靠着他,等他说话。他看着她,许久,最后却只是低下头来, 他比她高许多,坐着也一样,低头的时候,嘴唇便贴在她的额头上,说话时像是每 个字都直接进入她的身体。 他说:“对不起,知微,你知道我……”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可喉头剧痛,眼前也开始 模糊,脸上潮湿,用手一抹,原来是自己在哭。 她还来不及说话,头顶高处突然传来异响,强烈的光柱随即交叉照射下来,有 人大叫:“看到了,车在下面,快过来!”还有更多的人声在陡坡上响起,静寂被 打破,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声音。 她狂喜,用力握着袁景瑞的手说话,“有人来救我们了,有人来了!” 天已经全黑了,光柱还未照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他在黑暗中很轻地“嗯”了一 声,原本贴着她的脸落到她的肩上,像是靠着她睡着了。 她在一瞬而过的狂喜之后又被无限的惊恐席卷,她用手紧紧抱住身边的男人, 张开嘴用这辈子发出过的最大音量大叫:“来人啊!快来人!我们在这里!” 赶来的车有数辆,救援工作展开得非常迅速而且有效,很快就有人从高处下到 董知微的身边,许多人对她说话,还有人试图将她架起来,但恐惧让她声音扭曲, 并且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手。 然后有人弯下腰来,伸手将她的手指掰开,并且在她耳边说话。 “放手。” 那声音异常冰冷有力,冰凌一样刺入她的耳膜,她一个激灵,顿时意识清明。 在她面前弯腰的是一个五官清秀的男人,皮肤很白,第一眼看上去还有些文弱, 可眉眼阴冷,这样一开口,其他人都立刻安静下来。 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他,叫他名字。 “尹峰。” 是袁景瑞,已经把眼睛睁开,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脸上居然还露出一点 笑来。 被他叫出名字的男人就把眉头皱起来了,嘴里说着:“原来你还没死。”又回 过头去,“他们来这里看风景的吗?医生呢?担架!” 周围的人立刻动起来,担架被送过来,张成一直昏迷未醒,有个明显是医生模 样的男人大致检查过他的情况之后很快便让人用担架将他抬了上去,还走过来对尹 峰说话,“张成撞到头了,休克,硬伤还好。” “这儿还有人。” “我知道。”那男人过来蹲下,伸出手准备检查袁景瑞的伤势,所有的探照灯 的光都被打向这里,明晃晃的一片光亮,顿时亮如白昼。 董知微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中,看着袁景瑞,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带她上去。”袁景瑞的眼睛在强光中眯了起来,但也没有抬手遮挡,只对尹 峰开口。 尹峰转头,再次看了董知微一眼,这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点, 医生已经开口说话:“左手臂骨断了,还有肋骨也有问题,情况很糟糕,先生,你 自己不知道这种时候乱动的严重性吗?万一肋骨断裂刺破内脏,不管是肺还是脾还 是什么,都很可能会内出血致使的。”说完又转过头来看尹峰,“你朋友?怎么这 么能撑,这都不死过去。” 尹峰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了句:“听到没有?” 袁景瑞咳嗽着,“司机是你的人,不拖出来让他死在车里?” 尹峰板起脸,“那她呢?你的女人?”话说到这里,眼前突然一花,有人跨到 他面前来说话。 “我是袁先生的秘书。尹先生,刚才医生已经说了,袁先生的情况很危险,能 否请你不要和他说话了,先把人送到医院急救要紧。” 说话的是董知微,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可语气坚定,没有一点迟缓,让人 感觉如果尹峰还要继续与袁景瑞的问答,她就会用手指导他推开,强迫他让出道来。 几个男人同时愣了,最先笑出来的是那个医生,“嘿”的一声,也不知是吃惊 还是有趣,然后是袁景瑞,却是还未笑出声便咳嗽起来。 尹峰就是脸一沉,“医生说你很危险,不想死的就别笑了。”说着又回过头去, “人呢!都过来帮忙!”说完就走,都没再多看立在他面前的董如微一眼。 就有人抬着担架过来了,医生站起来指挥,还不断提醒:“你们台他的时候小 心一点,小心断骨,别伤了内脏。” 董知微急问:“会有危险吗?” 医生点头,“会啊。” 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再没人来救就会啊。”医生将没说完的半句话补全,然后用看奇迹的眼光看 着她,“你也是一起摔下来的?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一直没有再开过口的袁景瑞突然再次咳嗽了一声,董知微的注意力即刻转移, 还想说话,旁边已经有人过来拉她,并且不等她作出拒绝的反应便马她架了起来, 她被人从阴冷并且散心着泥土腥味的碎石堆边一直架到了温暖的车厢里,最后是被 人推坐在皮质座椅上的,车子很大,尹峰已经在里面了,看到她就皱眉头。 “让她去别的车。” “不用麻烦你了,我还好,自己可以走。”看到架她过来的人又要应声动手, 董知微立刻开口,“我跟袁先生一起。” 尹峰的眉头皱得更深,她看他一眼,知道这个男人不喜欢自己。 没关系,她也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他们的车遇上泥石流,但翻车的地方是道路坍塌的最末 端,前来救援的车辆仍可回转向后方离开,但是即使如此,艰难并且危险的路况仍 是让车队花了漫长的时间才进入安全地段。 危险的山路渐渐消失,车队驶离带给董知微噩梦般经历的地方,尹峰与医生通 了几次话,问他伤者是否可以撑到回成都的医院,医生说可以,车队便以最快的速 度离开了J 市,到达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尹峰再与后车通话,医生就说:“都 打了镇静剂,两个全睡过去了,情况挺稳定的。” 尹峰倒是一愣,“都打了?” “是,我给他秘书也打了,她胆小,没袁景瑞看着必定歇斯底里,我可没有对 付女人的经验。” 尹峰冷笑,“她胆小?别开玩笑了,这妞敢瞪着我说话,胆子很大呢。” 医生就笑了,结束通话时轻轻说了句:“你啊,什么都不懂。” 虽然又是一个暖冬,但在陆家嘴林立的高楼当中,推门下车的一瞬间,扑面而 来的冷风仍是让温白凉情不自禁地掩了掩大衣。 “很冷。”他扶着车门,对刚马双脚放到车外的戴艾玲说话。 他们是来参加年度商业精英的颁奖典礼的,这么正式的场面,戴艾玲身上穿得 当然是晚礼服,虽然礼服外披着貂毛的披肩,可仍旧是冷的。但她也不说话,只是 一走出车门便将手插入温白凉的臂弯里,身体贴着他的,没有留下一点距离。 虽然这颁奖典礼没有娱乐明星,但各大财经杂志的记者们也是闻风而动,早早 地守候在酒店门口,看到他们下车,顿时闪光灯此起彼伏。温白凉是第一次以男伴 的身份与戴艾玲一同出席这样的场合,成为焦点的滋味与做人跟班有天壤之别,他 一时不能适应,举起手来遮挡了一下那些强烈的光线,耳边已经响起无数窃窃低语 声。 “是他吗?” “是,是他,你看她今天都马他这么正大光明地带出来了。” “还真熬出来了,靠女人也挺不错的啊。” “羡慕?那你也去试试看。” “……” 他冷下脸,再看戴艾玲,她却仍是笑容满面,大概是看到熟人了,还举起手来 轻挥了一下,仪态万文,另一只挽着他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像是在无声地催促他 跟上。 他咬咬牙,脚下配合着她的脚步,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仿佛自己之前所听到的 一切全都只是风声,毫无任何意义。 进了会场之后,许多人都走过来与戴艾玲打招呼,当然也免不了与她身边的他 说上几句,她一直都微笑地挽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另一个皮披肩。 她如鱼得水,他却渐渐觉得呼吸困难,正好有人过来招呼戴艾玲,他便不着痕 迹地将手抽出来,又说:“我去拿两杯酒。”她正与人说话,只点点头,他便转身 走了,一开始还控制着脚步,后来就忍不住步子加大,转眼就走到了看不到她的地 方。 颁奖典礼还未还未开始,宴会厅里到处是热情的招呼声,有人高谈阔论,有人 老友重逢,还有些纯粹是来拓展关系的,到处发名片。 服务生端着放满香槟酒杯的盘子在大厅中穿梭,温白凉随手拿了两杯,肩膀突 然被人拍了一下,一回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过去的一个客户,满脸笑容地看着他,还问:“温先生,好久不见。” 温白凉当年因非法吸纳发间资本罪差点被判过刑,这个人也曾是他的客户之一, 大小在他公司的项目里投了几百万吧,知道他出事之后,第一时间带人打上门来要 他还钱也是他。温白凉还记得自己那时走投无路,曾苦苦哀求过面前这个人,他却 一口口水吐在他面前的地上,对他说:“今天就算你卖了你妈都得把钱给我拿出来。” 面前那张熟悉的脸仍旧对他热情地笑着,见他不答,还继续说着:“听说你和 戴小姐一起来的,今天戴小姐是颁奖嘉宾吧?能不能给我引见一下?” 温白凉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笑起来,“是吗?那有机会吧,我们先来喝一杯。” 对方大喜,立刻将他手里的酒接了过去,两只香槟酒杯碰在一直,发出清脆悦 耳的声音。 温白凉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耳朵里清楚地听到从自己心里发出的冷冷 的笑声。 看吧,这才是现实,他曾是一只被人踩在脚底下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蚂蚁,而现 在呢?他们到了他的脚下,所有俯视都带着鄙薄,所有仰视都带着卑微,就算是为 了这一分钟,他都再也不要回到低处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刚才在戴艾玲身边无法忍受的感受又突然地淡了,温白凉不再也面前的人多说, 正好又有服务生端着平盘从他面前走过,他放下空杯之后又取了两杯香槟,转头回 去找戴艾玲。 戴艾玲正在与两对夫妻说话,看到他端着酒杯走过来便笑了,又伸手招呼他。 “这里。” 他走过去,戴艾玲向那两对夫妻介绍了他,他们便一同对他露出笑脸,又说: “温先生这么年轻啊,了不起了不起,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纯粹的生意人的圆滑。 他早已习惯了,笑着与他们打了个哈哈。话题继续,其中的一位太太睁大了眼 睛说话,兴致盎然的样子。 “刚才不是在说袁景瑞吗?怎么不说了?继续啊,他真的失踪了?” “别瞎说,怎么可能。”男人对女人的热切目光有些不满。 “你别说,我真有一段日子没听说他的消息了。”另一个男人也开口。 “成方不是快要路演了吗?他不在国内吧?” “就算飞出去也用不了一两个月啊,再说这都快年底了,大小活动一大堆,听 说成方的公司年会他都没露过面。” “年会都没出来?那今天他也不会来了?我还想把我朋友介绍给他呢。”女人 露出失望的表情。 “得了,得了,你那朋友一看就是乡镇企业家的女儿,谁看得上?”眼看着话 题又被女人一句话导向莫名其妙 方向,她的丈夫再次皱眉。 “乡镇企业家怎么了?人家卖袜子的身家都几亿了,你别看不起我的朋友。” 旁边那位太太出来劝,“好了好了,我还听说更有意思的呢,说袁景瑞看上了 自己的秘书,提拔她做了总管。” “不可能,他那个秘书我见过,小鼻子小眼,一看就是小家小户出来 ,半点 拿不出手,袁景瑞会看上她?” “是真的,最近袁景瑞没有出席的活动,她都和成方的高层一起去了,我上回 还看到了呢,成方的那向个高层都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两位太太讲得眉飞色舞,两位先生同时感到面上无光,不约而同地揽着自己的 妻子开口告辞,恰好司仪开始邀请嘉宾入席,众人便纷纷转身,刚才的话题自然不 了了之。 有专人过来请戴艾玲入座,温白凉便与她一起过去了,她坐在第一排,座位后 贴着镶着金边的名卡,而他坐在她的身后,两排座位间隔很小,他这样坐着,每次 呼吸都能够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她用CHANEL NO.5 ,味道很浓烈,再如何的人群当中都鲜明突出,董知微是从 来不用香水的,是以他一开始与戴艾玲在一起的时候很不习惯,后来也就麻木了。 董知微…… 他想到这个名字,心上就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 袁景瑞很久没有出现,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出现,就连 戴艾玲这样神通广大的都得不到消息,但董知微在成方中平步青云,突然从一个秘 书成了主管的消息还是迅速地传入他们耳中的,就在前几日的晚上,戴艾玲还冷笑 着谈起过此事,问他没想到吧? 他当时是怎么答的?自己都已经忘了,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袁景瑞看他的 目光,那种带着隐约的威胁的目光,令他愤怒。 那个男人得到她了! 这念头让他感到吃惊、愤怒、被背叛,并且寝食难安。 董知微怎么可以与别人在一起,她应该是爱他的,即使是他曾经因为不得已而 离开她,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爱着他的,并且应该永远爱他。 颁奖典礼照例是有开幕致词的,灯光暗下来的一瞬间,戴艾玲回头过来,在温 白凉的耳边低声道。 “看看那两个空位。” 他转过头去,戴艾玲坐在第一排的位置,隔了两三个人的地方,果然有两个空 位,也不知是谁的。 灯光都聚集在台上,他侧身去看那穴位后的名牌,光线不好,他这样匆匆地看 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清。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三个人被身穿黑丝绒制服的导引小姐引了过来,走在前头 的那对男女被引到第一百唯一的空位上,第一排灯光明亮,他们出现的一瞬间,许 多低语声随之响起,就连台上正在致词的主席也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并且露出微 笑,对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那个还未坐下的男人便微笑着欠了一身,风度上佳,正是久未露面的袁景瑞。 台下的低语声益发大起来,几乎要盖过台上的致词。 “董小姐,您的位置在这边。”导引小姐回过身来,对三个人中落在后面的董 知微轻言细语。 董知微低声回了句谢谢,就在第二排最靠走廊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同时略有些 无奈地低着头,想假装那么多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不存在的,但突如其来的 奇怪感觉让她抬起头来,转头的一瞬间,无可避免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温白凉。她吃惊,并且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僵。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董知微生活在经历的那样一场可怕的意外之后,却 一直都在发生着不可逆转的不知是福是祸的变化。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被送到成都的医院之后,袁景瑞当即被送进了手术室。伤 是真的很重,左手臂断裂,要了钢钉。肋骨也有再三根严重挫伤,因为之后还用过 力气,如果他再继续移动,肋骨很可能就会从挫伤变成骨折,进而直接戳伤内脏, 一旦开始内部大出血,那就真的很难医治了。 医生说这些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袁景瑞还没有醒,尹峰就在病房里,听到 这里就说:“那也不用救了,就地挖个坑马他埋了吧。” 医生就笑了,“他知道自己情况。” 尹峰哼了一声,“总算还没到不要命的地步。” 医生把话说完了,转身要走,推门却发现董知微站在外头。 她虽然被打过一针镇静剂,但也早已经醒了,还被带去做了一遍全身检查,除 了些微擦伤之外居然真的一点事没有,医生们都说是奇迹。 门一开,两个男人都看到了她,天已经太亮了,她却仍是一脸苍白。 董知微的肤色偏淡,这样敛容静默地看成着他们的时候,就更是霜雪交加那样, 连不太愿意多看她的尹峰都注意到了,皱着眉头问医生:“不是说他没事吗?” 医生迟疑,“是没事啊,要不再照个CT?” “我真的没事了,请问,可以让我进去吗?” 尹峰还想说些什么,医生却已经点了头,还拉着他一起走了。 到袁景瑞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又有了些暮色。透明的吊瓶就挂在头顶上 方,药水一滴一滴匀速地落下来,四下安静,他转过脸,看到董知微。 她在他的右手边,趴在床边上睡着了,脸搁在自己的手臂上,对着他,只露出 一半。头发有些乱,看上去还是很狼狈。 他也没有叫她,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伸出右手去,轻轻摸了摸她 的头发,也不管手腕上还插着吊针。 董知微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但又不敢动,擦过自己头发的手指像是在她心里点 了一把火,让她满身潮热,可更多的不安与惶恐牢牢地攥住了她的身体,让她不能 移动丝毫。 她要怎么回应他?她并不是傻瓜,也不是麻木,袁景瑞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她的 注目所带给她的是一种甜蜜的恐惧。 她不被他吸引吗?不,她像任何一个面对光的人一样,无法克制地想要向他走 过去。 她曾以为自己对他抱有的只是排斥、躲避,甚至是隐隐的恐惧,可这一切都在 她面对生与死的刹那,被无情地暴露了真相。 她在意这个男人,就如同在意她自己,她不愿失去他,就如同她不愿失去自己。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改变是从何时发生的,或许是从他在坠崖的瞬间紧紧地将她 抱在怀里,或许是从他莫名温柔地碰了她的脸颊,或许是从他夜里出现在她的面前, 带她去药店,又在水果摊前低下头来要一袋雪梨,或许一切还要追溯到更久远的时 候,他在大雪初晴的时晨推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又在离开的时候回头对她微笑。 每一个回忆的细微片段都让她颤抖,她觉得身体很快就要背叛自己的意志,让 她在他面前软化,靠向他的怀抱。 她还记得那有多么温暖,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需要她再做考虑,他会是她最 强大的依靠。 可那样的结果是什么?她不用猜想就知道。 有些事是可以做梦的,有些事是连梦都不可以做的,袁景瑞之于她,便是这样。 他把目光投向她了吗?是,他开始注意她,他对她展露出其他人看不到的温柔, 他对强势在她面前减弱了,甚至在有些时候露出一些因为用心得不到回应而生出的 窘迫来,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不顾危险地救了她。 在冰冷的地狱边缘,在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逃脱厄运的时候,他叫她知微, 还在她的耳边道歉,说:“对不起,你知道我……” 她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欣喜若狂?还是泪如泉涌? 不,她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她能够做出回答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在冰冷的地狱边缘,在谁也不知道他 们是否能够逃脱厄运的时候,她或许可以放纵自己,可是现在一切已经回归现实, 他们再不是之间只隔着生与死的两个人,她与袁景瑞,隔着太阳到月亮的距离,甚 至比那个更远。 她不要开始,就没有结束,她宁愿忍受因抗拒而生的折磨,也不愿成为他下一 个抛弃的对象。 一个男人为什么需要一个女人?需要她的身体?需要她的灵魂?不,他们只需 要他们所需要的。温白凉给她上过最现实最残酷的一课,他选择戴艾玲,因为她有 他需要的东西,那么她又有什么可以被人需要? 她埋着头,纹丝不动地像一尊雕塑,心内却万马奔腾,门轻响,有人推门进来 说话,是医生。 “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发上轻触的感觉消失了,袁景瑞回答他:“还好。” “她就这么睡着了啊。” 董知微动一动,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醒了?”袁景瑞明知故问。 她回答他,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医生来了又走了,董知微也想离开,但才立起身来便被袁景瑞叫住。 他问她:“你去哪里?”声音异常的温柔。 她只答出一个字:“我……” 他便又轻轻说了一句:“知微,你知道我……” 她突然地打断她,反过来对他提问,两只眼睛都没有对着他的,“袁先生,原 定今晚EMT 的会议,您说过如果赶不会去就视频会议,是否要取消?” 他有一会儿的停顿,像是没有跟上她改变话题的速度,脸上露出略带些茫然的 神情来,这是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神情,这神情让她突然心痛起来,像是自己 被人打了一巴掌。 但他很快地忽略了她的等方面,仍是温柔地,“你过来一点,我跟你说话。” 她却退了一步,“您还有什么需要布置的事情吗?” “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对她这样的反应,他几乎是错愕了。 怎么?在那个山崖下面,她不是靠在他怀里,温顺得像一只鸽子吗?她不是死 也不愿意离开他独自逃生,要与他在一起的吗?是什么让董如微在短短十几个小时 之后变回了从前,不,她的态度甚至比从前表现得更加回避。 难道是他错了? 他这样想着,两只眼睛就慢慢地眯了起来,病房里陷入凝滞的沉默中。 董知微低下头去,她并不想他不高兴,尤其是这个时候,但她已经下了决心。 即使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董知微低下头去,她并不想他不高兴,尤其是这个时候,但她已经下了决心。 即使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董知微的脸慢慢变得苍白,为了不让自己的激动情绪最终击破她再难以维持的 平静表面,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机械地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么,我是否要通知他们取消会议?” 他看着她,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绷得紧紧的,她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可耳 边突然传来他暗哑的声音。 “不用,改成电话会议就可以。” 这次轮到董知微吃了一惊,“可这里还是医院……” “医院里就不能用电话了吗?”他这样反问她,说完之后就别过头去,也不看 她,像个受了不公平的对待又不想示弱的别扭的男孩。 袁景瑞在成都待了三天之后便飞回上海,关于整件事的经过与这次意外,到最 后都没有一点消息泄露出去,全当是没有发生过。 董知微从一开始就感到不解,满脸都是为什么。 他说:“就要开始上市前的路演了,这样的消息会对股价有影响。” 她想一想,“至少要通知当地警方,怎么能让那些人逍遥法外。” 袁景瑞就笑了,看她像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满的小孩子。 她被他这样看着,自己也觉得自己说了孩子话。 他后来就说,这件事他和尹峰会一起处理的,让她别再多问了。 她便不再开口,一是心里明白,有些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二是从那天她那 样明显地拒绝了他之后,袁景瑞对她的态度变得非常奇怪,时而冷淡异常时而又刻 意地保持一个像他们初相识时一样的距离,有时她突然回头去,都会看到他仓促移 开的目光——就连眉头都是紧皱着的。 她想他一定是在考虑究竟该怎样处理她这样一个“意外”。对于女人,袁景瑞 应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而她又没有任何抗拒他的资本与理由,尤其是在他们 共同经历了那样一场意外之后,她都不用比较就能确定,他是在间她的。 而她是被他吸引的。 董知微痛苦而心酸地忍受着自己对自己的谴责,挣扎在逃避与后悔之间,如果 她接受他……不,她已经没有机会了,袁景瑞的骄傲也不容许他给她第二次机会。 或者他很快就会请她离开,他是成方的最高领导人,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他甚 至不用替辞退她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只要说一声:“明天你不用来了。”就行了。 董知微就在这样的矛盾与挣扎中,一天天地等待着自己离开成方的那一刻,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回到上海之后,袁景瑞却并没有辞退她,而是仍旧留她在他 身边,并且要求她在他无法出现在公司这段日子里,每天到他休养的地方报到,以 便他处理公务。 她尝试拒绝,他就板着脸问她:“董秘书,你认为我可以把这些事交给别人来 办吗?对了,这里还有医生和特护在,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的。” 她头一次看到一个浑身打满石膏的人还能把话说得那么有压迫感,当时便默默 不语了。 事后证明,袁景瑞的这个要求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困扰与麻烦,与直接辞退她相 比,简直是从另一个角度将她杀得落花流水,让她在公司里几乎再也无法待下去。 袁景瑞虽然坚持回来了,可每天出现在公司到底是不可能了,但该他过问的公 司事务他还是照原样处理的。合同文件一份都没有少看,也开会——电话会议,以 至于那些原本还有幸与老板面对面的管理人员时不时都得对着一台免提电话做报告。 事情被保密得太好,就连自行回到上海的乔总监都不知道袁景瑞与董知微差一 点儿把命丢在山里,还请了半个多月的病假,在家收惊,据说庙里都去了好几次。 J 市的项目暂时停了下来,公司太大,各个部门都有重点项目正在进行,大家 议论了几日也就过去了,只有袁景瑞的持续不出面成了公司里的热议话题,没人知 道他是受伤了,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一切的猜测最后都归结到董知微身上。毕竟在 那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几天里,只有她始终与袁景瑞在一起,而在袁景瑞回 到上海之后,也仍旧只有她能够每天见到他。 她与袁景瑞的关系迅速成为公司里的最新最火爆的八卦新闻,流言漫天飞舞, 就连梅丽都忍不住,有天中午好不容易在餐厅看到董知微,立刻端着餐盘在她身边 坐下,压低了声音问:“知微,老板最近到哪里去了?怎么人都看不到。” 董知微这些日子一直奔波在公司与袁景瑞的家之间,他无法到公司,那有许多 的东西就必须由她送到他面前去,幸好他还知道体恤下属,并没有选择在他那栋远 在山边的大屋里养伤,所选的休养地离公司并不算太远,但正因为这样,流言便是 漫天飞舞。 “他只是没来公司而已,怎么了?”董知微回答自己的朋友,并且尽量忽视从 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 “你……”梅丽欲言又止。 “我怎么了?”董知微停下筷子,转过头去看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梅丽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那样,可声音却压得更低,“你是不是和袁总在一起 了?” “谁说的!”董知微心脏猛跳,声音不免稍大了一点,旁边顿时竖起一排耳朵, 她最不喜欢被人这样注意,顿时连饭都吃不下去了,低下声道,“别瞎说,连你都 不明白我。”说完就要起身。 梅丽一把拉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别走啊。” “我真的得走了,下午还有事要做。”董知微低声回了一句。 “那晚上一起吃饭去?好久没搞一顿了,我昨天还收到新的优惠券,港式茶餐 厅,叫四个菜送一个菜呢,我把王冰她们也叫上。” 董知微的手被拉住,一时也立不起来,想到自己确实好久没和朋友们在一起吃 饭了,不由歉意,“今晚我真的没时间,我要加班。” 梅丽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很是失望。 董知微离开餐厅之后,梅丽身边立刻就有人坐下了,还不止一个,全是公司里 以八卦著称的女同事,说话时一起把头凑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老板是不是真的看上她了?” 梅丽没好气,“我不知道,你们不会自己问啊?” “你不是董知微的朋友吗?这都不知道?我听说董知微天天去老板家,公司里 除了EMT ,就她能见着老板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老板家,老板家远着呢,这你也能看到?” “老板最近住在城里呢,这事是王副总的司机跟我说的,他们EMT 前些日子去 老板家里开会,他停车的时候看到董知微了。” “都说了是开会了,她在那里又怎么样?”梅丽开始维护朋友。 “什么啊,那是晚上十点,十点啊!她才去。” “真的啊!”梅丽还来不及回答,周围的人就已经沸腾了。 “不会吧,就她那个样子,公司里哪个秘书不比她漂亮,袁总会看上她?” “你懂什么,人家有手段。” “你们不要胡说,知微不是那样的人。”梅丽开口打断她们,猜测是一回事, 听到自己的朋友被人这样议论又是另一回事,她板起脸,“就算袁总喜欢知微,那 也没什么,他们都是单身,知微有什么不好?” 几个正说得兴起的女人便一同露出轻蔑的眼神来,“董知微有什么好啊?就她 那样的,不要手段能拿下老板?” “就是,我看,弄不好还是自动送上门去的,越是表面道貌岸然的人啊,里面 就越是龌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们胡说!”旁边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一桌的人同时转头,桌子边站着手 拿餐盘的何伟文,面孔因为愤怒和激动已经涨红了,两只眼睛还狠狠地盯着之前说 话的那两个人。 被呵斥的人已经回过神来,没好气地反问:“干吗?董知微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你替她讲话。” 不家一个更是刻薄,“哟,你不是也看上她了吧?劝你别做梦了啊,人家现在 不一了,你想跟老板抢女人?” 何伟文听到这里,一张脸顿时涨得如同要滴出血来,声音都结巴了,“不许侮 辱知微,你,你们,要不是你们是女人……” 梅丽见事态不妙,立刻站起来拉他,第一下还拉不动,嘴里劝,“好了好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走,你跟我到那里去吃饭,走,走啊!” 董知微没有听到这些对话,她这时正在往袁景瑞家去的路上,开车的是老陈, 就在公司门口等着她,她加快脚步上车,坐定之后轻轻说:“我跟袁先生说过了, 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这段日子以来,她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了,老陈也不止一次地作出同样的回答 :“他没跟我说过。” 她就不语了,平静 外表下是隐隐的不安。 她觉得自己被折磨了,被那些来自于自己内心的,难以言说的矛盾折磨了,但 这一切的源头都出于她自己,她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 车子很快到达目的地,董知微提着包下车,朴素的灰色皮包因为装了太多的文 件而变得沉重,细长的皮质把手被拉扯出一个不太漂亮的弧度,她索性将手穿过去, 将它拉到肩膀上。 大门边站着这栋楼的门童,她最近来得次数多了,就认识了,不等她开口就为 她打开了门,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过惯了普通日子,总是很难适应这样的周到,进了门还回身说了谢谢。 电梯里没有人,她独自上去,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发现袁景瑞家的门是开着的, 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暖暖地一直铺到她的脚前。 她就是一愣,站在门前长久迟疑,怕是有别人在,比如说他的母亲。 她倒不是怕他的母亲,只是老太太带给她的吃惊太多了,而且也让她觉得难以 招架。 她上次见到老太太也是在这里,那时袁景瑞刚回来不久,关于受伤这个事情, 他原本是瞒着母亲的,可消息到底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她立刻就赶了过来。袁 景瑞在上海的产业,钥匙在他母亲手里都是有备份的,是以她就自己打开门笔直冲 了进来。 医生和特护是都在的,就连熊三也在,还是尹峰给他们的消息,袁景瑞下飞机 的时候他就与老木就在机场出口等着了,后来就轮流跑到他家来,一人一天。这一 举动还被袁景瑞骂了,说他们两个大男人来这一套,他又没残废,不过是骨折了, 是卧床不起了还是半夜不能撒尿了,谁要他们陪。 老木就说,是咱俩见不着你半夜撒不出尿,这总行了吧? 熊三立刻在旁边附和,说对,就是这样。 说得袁景瑞哭笑不得,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就这样,袁母冲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全是人,那天是熊三在,看到她就知道不 好,一步冲上去叫阿姨,不祥产好久没见您老了,最近身体好不好? 熊三是袁母从小看着长大的,老太太也不眼他客气,直接指旨外头,“得了, 别阿姨、阿姨叫得那么亲热,出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跟我说一声,你就跟着他们 一起瞒我呗。去,出去待一会儿。” 熊三是了解袁母的脾气的,知道不好,回头看了袁景瑞一眼,袁景瑞还坐在床 上呢,卧室门大开着,门口的情况没看到也听到了,这时苦笑着摇摇头,示意他走 吧。 熊三就带着屋里其他人都走了,出去时留了个心眼,门只是虚掩着,也不敢走 远,就在走廊里待着,董知微正好从电梯里出来,看到他就是一愣。 熊三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推进门去,“进去吧,进去 吧,我哥在里面。” 她被推得不明所以,就这么进去了中,才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那对母子。 袁景瑞当时半坐在床上,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份文件,一看 就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而董知微看到袁母就是一愣,并且立刻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两天前她就 接到过老太太的电话,问她袁景瑞到底在忙什么,只有电话回去人都不见,而且电 话里声音也怎么听怎么不对头。她当时就在袁景瑞旁边,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便昧着良心撒了谎。 她是从来都不说谎的,事后还后悔了好久,现在被当场撞破,脸立刻就红了, 不但如此,看到袁景瑞母子同时出现也让她感到窘迫。 她还没有忘记这位老太太曾经误会过些什么,并且这误会是她一直都没有能力 解释清楚的。 董知微本能地想要退后,但还没来得及退出一步去,随即发生的一切便让她呆 在原地,并且终生难忘。 看到自己儿子伤成这样,袁母居然没有表露一点悲伤或者哭哭啼啼的反应来, 只瞪起眼睛重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袁景瑞回答前看了立在卧室门口已经呆滞的董知微一眼,脸上无奈的表情就更 重了,“妈,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 “怕我担心你就别乱来啊,你就别老马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啊,从小到大你说你 都几回了?都几回了?小时候是不懂事,现在都三十多了你还……” 袁母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随手把儿子手里的那叠文件抄过来往他头上拍了两 下,袁景瑞“哎哟”了一声,一只手伸上来挡,大概是扯到伤口了,一脸的痛苦兼 哭笑不得。 董知微被那声“哎哟”惊醒,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跑过去拉住袁母,不让 她再继续殴打自己的儿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重复,“阿姨,阿姨。” 袁母转头看到她,脸上生气的表情倒是没了,态度居然还很好,扔掉手里的那 叠纸拉住她的手,还说:“知微啊,你别介意,他从小就这样,做事一点轻重没有, 你得对他狠点,别什么都听他的,该管的时候就得管。” 一番话说得董知微张口结舌,又苦于两只手都被老太太抓着,退无可退,急得 话都说不清楚,“不,不是,阿姨,其实我是……” 旁边一阵咳嗽声,让她们两个一起回过头去,袁景瑞一边咳嗽一边还把散在床 上的那份合同拿了起来,对董知微说话:“你先回去吧,记得把这个交给法务。” 她便走了,落荒而逃。 有了这样一次前车之鉴,她又怎么敢随随便便走进这间屋子里去,每次都是战 战兢兢,唯恐再撞见自己不该撞见的情景。 尤其是面对袁母,在她面前,董知微从未找到自己应该有的表情与反应。 她也没办法找到。 为了维持在袁景瑞面前的平静表面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董知微知道,自 己再也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