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董知微在路演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意外地与陈雯雯有了一次邂逅,地点是在袁 景瑞母亲家的门口。 董知微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她接到了袁景瑞母亲的电话,电话是中午拨到她的 手机上的,她当时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听市场部总监打来的电话,对方把话说得 很不客气,意思是行政部今年削减了市场部提出的行政预算,他感到无法接受。 董知微用一种最大限度的婉转姿态表达自己的坚定立场,她在行政部主管这个 位置上已经坐了将近两个月了,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从容面对一切,她甚至 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恩威并施。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袁景瑞的贴身秘 书,但她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有些东西是不需要教的,潜移默化就够她受益终身 了。 而袁景瑞,在这段日子里一直都与她保持着距离,他再没有与她单独相处过, 除了那个冬夜里的花园,但那一幕短暂得如同一个水泡,她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 发生过。 是以当她在自己的手机上看到袁母的电话的时候,董知微的第一反应是无比的 惊讶,她以为老太太是就忘记有她这么一个人了,毕竟袁景瑞已经有了新的对象, 并且这个对象还是他的初恋情人,就算她再如何回避,都能够听到无数关于这对神 仙眷侣的八卦:袁景瑞与陈雯雯一同出席了某个酒会;袁景瑞与陈雯雯一同出现在 新天地的酒吧里;袁景瑞去了陈雯雯的公寓,清晨才离开…… 董知微都不知道,公司里居然有这么多狗仔队的人才,话一出口还被梅丽笑了。 那是中午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公司旁的小餐厅里吃面,董知微升任行政部主管 之前梅丽就已经被调到了地产部,是以她并没有成为自己朋友的直接上司。梅丽是 那种天生有些没心没肺的女孩子,事情落石之后还抱怨,“早知你要到行政部,我 就不会答应被调去地产部了,有你来做我的顶头上司,那该多好?我在行政部里也 有个靠山。” 也不想想,公司里那么多原先是朋友后来成了上下级关系的,哪一对不是悲剧。 不过也幸好是这样,董知微仍能与梅丽保持过去的关系,偶尔一起午间吃个饭, 让她觉得自己不是永远都一个人。 其实在袁景瑞身边的时候她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但现在回想起来,她还从未 有过如此强烈的孤独感,或许是袁景瑞的存在感太强烈了,有他在旁边,所有的空 间都像是涌的。 梅丽举着筷子说她:“你不知道我们老板常上杂志的啊?娱乐版的报道比财经 版还多,对了,还有粉丝团专门给他搞了贴吧呢,什么小道消息都有。” 董知微心一惊,低头说:“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 梅丽恨铁不成钢地咬了牙,又拿手指去点董知微的脑袋,“你怕什么?你倒是 跟老板搞出点事情让大家都激动一下啊,别什么好处都让别人占去了,给咱们劳苦 大众争口气。” 董知微再怎么心事重重都被逗笑了,反问:“上回你还质问我来着,怎么才隔 了没几天就变了一个调?” 梅丽叹气,“我那时是一下子懵了,后来想想,有什么不好啊?你们男未婚女 未嫁的,你要是真的跟了老板,公司里还有谁不仰着脸看你?我也跟着沾光啊。” “不可能。”董知微断然回答她,“我跟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不是吧?跟这种男人,谁会有结果啊?当然是有得享受就享受,有得好处 拿就先拿着,这年头谁还把结果放在眼里,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嘛。” “你说的不对!”董知微低叫起来,并且涨红了脸。 旁边桌上已经有人看了过来,梅丽见她这么激动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摇头, “好吧好吧,就算我说得不对,知微,我知道你的,我懂你的,你不喜欢一个人就 是不喜欢,根本不红乎他多有钱多厉害对吧,可我觉得老板真是挺喜欢你的啊,你 别说大家在背后风言风语,就连我都想不通,如果他不喜欢你,怎么会对你这么好? 一下子把你提到总监位置上来?” “我……”董知微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很意外,可能是这个职位正 好缺人吧。” “我知道你能干,换了别人,让她做也做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得老板让 你做啊,他对你可是真不错,要我看,男人追求女人的时候才肯这么花心思。” “我已经说了,这是不可能的。”董知微用一种刻意平淡的语气说完这句话, 并不像先前那么激动,但却把头低了下去,白色的脖子弯折出的弧度,让人感觉她 已是不堪重荷。 梅丽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再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片刻之后突然想起了什 么,猛弹了一下手指,“对了,何伟文辞职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话题的转移让董知微吃惊地抬起头。 梅丽叹了口气,“还有为什么?业绩太差,销售部考核没通过,他也待不下去 了,就辞职了呗。” “可他辞职了能去哪里?” “回老家吧,他地个性格在上海没前途,还不如回家踏实找份工作,找个女人 结婚算了。”梅丽摊摊手,“其实他倒是真的很喜欢你,可你看,现在你已经是主 管级别了,他……唉,男人还是要争气一点的,否则都没脸站在女人旁边,更别提 追求你了。” 董知微摇头,“不是这样的,何伟文是个好人,他的心意我也知道,我只是不 能接受,不是他的问题。” 梅丽挤挤眼睛,“如果他有老板的条件,你还能不接受?” “梅丽,人只有和自己平等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就算是一个女人,如果她不 能和一个男人站在同一级台阶上,也没资格与他在一起。” 梅丽露出一个稀奇的,“啧”了一声才回答她:“胡说,女人最要紧就是小鸟 依人了,等着男人来疼爱,女人要跟男人一样厉害了,那还要男人干什么?” 董知微垂下眼,只动了动筷子,回答她:“快吃吧,一会儿回去上班了。” 再等董知微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接起来就是市场部总监的 声音,她与他说到一半,放在桌上的手机也响了,上头显示出的电话号码让她不得 不迅速地结束了前一个通话,并且立刻将手机接了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心翼 翼的。 “阿姨,您打电话给我吗?” 袁母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来,也带着点小心的,像是遇到了非常为难的情况。 她问董知微:“知微,你最近怎么都不来看我?是不是生阿姨的气?” 就这么一句话,让董知微整张脸都红了。 她从小习惯了扶持父母,最见不得听不得老人难过,更何况袁景瑞的母亲对她 一直都是很好的,她喜欢这个直爽的老人,那些在阳光下听她讲袁景瑞少时趣事的 日子,是她秘密与快乐的回忆,她觉得自己让老人在电话里说出这句话来,是一种 罪过。 愧疚的感觉让董知微立刻开口回答,都忘了要说一些类似于“最近公司太忙” 或者“我家里出了些事情让我脱不开身”之类的场面话,直接道:“不是的阿姨, 我一直想着您的,您还想喝什么汤吗?我炖汤给您带过来啊。” 袁母就在那头笑了,“就是你这孩子贴心,不要带东西来,今晚就到阿姨家里 来吃饭吧,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董知微愣住,不知不觉重复了一遍:“到家里吃饭?” 袁母肯定地说:“是啊,说好了啊,我这就买菜去。”说完,就把电话给断了, 没留一点时间给董知微拒绝。 董知微第一个反应是,把电话再打回去,说她不能去吃这顿晚饭。 但手指按在回拨键上,她又没有办法再用力下去。 她要拒绝那个老人吗?她还记得电话里传来的第一句话,那老人问她:“知微, 你最近怎么都不来看我?是不是生阿姨的气?”又在得到她的回答之后立刻便高兴 起来。 她是喜欢袁景瑞的母亲的,并且希望她高兴,她没想过让那个老人因为某些不 必要的误会而难过。 董知微坐在办公桌后,一个人想了一会儿,最后的决定还是去吧,袁景瑞并不 与母亲同住,况且她还知道今晚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宴会要参加,是一些合作公司 专门为了预祝他路演成功而设的,以她的经验,这样的场合是必定要持续到深更半 夜的。她下班就去袁母那里,就算袁景瑞心血来潮要去看他的母亲,等宴会结束, 她早就回家了。 这天下班以后,董知微到点就离开了,让行政部其他人大跌了一把眼镜。 袁景瑞的母亲仍旧住在老城区,并没有因为上次突然遇袭的事情便改变了生活 方式,老人是很执拗的一个人,不过袁景瑞也有自己的坚持方式,出事之后他便一 直都请了保安人员跟在他母亲身边,明面上被老人拒绝之后又改到了暗里,只是辛 苦了那些保安人员,明明干着正经事还要躲躲藏藏,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啊。 为了节省时间,董知微是叫车去的,一路上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分散自己的注 意力,接近目的地的时候看到路边的水果店,还提早下车了,在水果店里买了些老 人爱吃的文旦和樱桃,最后提着两只大塑料袋子走进了弄堂。 她希望自己能让老人高兴,而且她觉得,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之前的那一场误 会应该已经不攻自破,不提自散了。 虽然她内心深处,偶尔为之感到不舍与留恋。 她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明明有世上最诱惑她最吸引她的放在面前,却蒙住眼 睛转过身去,然后又后悔,恨自己不够勇气,有时候贪婪也是一种勇气。 I她现 在已经到了太接近袁景瑞便会受到影响的地步,偶尔他走到她身边来,即使没有看 着她或者与她说话,她都会突然想起许多她想要刻意遗忘的片段来,这些片段让她 心碎。 .董知微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着,再抬头就已经到了袁母家的门口。她才 按了一下门铃门就被打开了,袁母见到她就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像是开出一朵花 来。 “快进来,闻闻香不香?阿姨烧了红烧肉。” 袁母一直都没有搬离弄堂,至今都住在老式的石库门房子里,袁景瑞拗不过自 己的母亲,只好将上下都买下又重新装修,让母亲住得舒服一点。 袁母是独住的,有一个钟点工阿姨每周三次过来帮着打扫,也不是擦擦窗户什 么的。老人很干净,家里一点灰尘都没有,到处都是亮光光的。 袁母电话里说了要烧好吃的,董知微到的时候,菜果然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两 个人在厨房里的小桌上吃了顿饭,红烧肉确实好吃,董知微就着汤汁不知不觉咽下 一大碗饭去,袁母很是高兴,一边不停地给她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聊红烧肉的 做法。 董知微的母亲眼睛不好,她从小在家是做惯了事情的,说到煮菜很接得上话, 两个人就如何煮好一道红烧肉的问题居然就聊了十几分钟,还引申到干烧明虾酱爆 鳝以及鱼香茄子煲的最佳做法上,小小的厨房里和乐融融。 袁母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还是有个人聊聊天高兴,平时我都一个人吃饭, 闷也闷死了。” 董知微安慰道:“袁先生只是太忙了,可他真是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可家里也太冷清了,你看看这房子,到晚上就我一个老太婆睡着, 要有几个小孩子跑上跑下,那该多热闹。” 董知微愣住,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转到小孩子身上去的。 “知微啊,你爸爸妈妈多大岁数了?” “我爸六十了,妈妈比爸爸小两岁。”听袁母不再说孩子了,董知微松了口气, 立刻回答。 “那他们就不着急?”袁母急着问。 “啊?”董知微被问得只答出一个单音节来。 “你看啊,景瑞都三十老几的人了,你也不小了,你们俩的事情,什么时候能 定下来啊?你们不急,我可着急,再过几年我可带不动小孩了,我不主张小孩子找 保姆带的啊,谁都没有自家人牢靠,你说是不是?” 董知微慌了,“阿姨,你怎么会想到我跟袁先生……” “你叫他叫得那么生分干什么?”袁母大皱眉头,然后饭也不吃了,搁下筷子 两只手伸上来抓住董知微的手,“你们是不是吵架了?阿姨知道,肯定是他的错, 那臭小子从小就不懂哄女孩子,你说,有什么气我替你出。” “他没有……不不,是我没有……”董知微手足无措。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知微,景瑞是喜欢你的,就算他没这么说过,可 我看得出来。” 一句话让董知微的脸猛地涨得通红,也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再一次响了。 厨房里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时钟,袁母还嘟嚷了一声,“肯 定是赵家阿姨又跑来找我聊天了,都跟她说了今晚上我有事,这人真是不长记性。” 说着就要站起来。 董知微看过时间也松了口气,八点都还没到,这个点袁景瑞一定仍在宴席上, 他是主宾,就算提早走,也不会早到这个时候就回家的。 只要不是袁景瑞,谁来这儿做客都是好的,这样她就能尽快告辞,不用再回答 袁母所提出的那些让她目瞪口呆的问题。 董知微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去开门吧,阿姨,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会儿 我替您把桌子收拾了就走。”说着就走过去把门开了,并且与门外的人正正打了个 照面。 然后两个人便一同愣住了。 立在门外的居然是陈雯雯,董知微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遇到陈雯雯, 陈雯雯也是一样,两个人脸上全是惊讶到极点的表情。 “知微,是谁啊?”里面传来袁母的声音以及脚步声,走到门边之后却戛然而 止,老太太看着门外手捧漂亮水果鲜花礼品篮的陈雯雯,伸出一根手指,露出一个 迟疑的表情。 陈雯雯却是一眼就将袁母认出来了,暂时将目光从董知微身上移开,微笑着开 口道:“阿姨,是我呀,我是陈雯雯,景瑞以前的大学同学。” 袁母在数秒之后才慢慢地“哦”了一声,开口回答:“是你啊。” 董知微尴尬,“阿姨,那我先走了,你和陈小姐慢慢聊。” 袁母对这位突然到访的娇客没有给出太多的热情,反倒拉住董知微不让她离开, 还说:“急什么,不是说好了今晚就是来陪阿姨的吗?没事没事。”说完才招呼陈 雯雯,“你来找景瑞吗?他不住在这儿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明显的冷淡。 陈雯雯脸上还是带着笑,修养好得可以,还把礼品篮双手捧过来,“阿姨,我 今天是专程来看您的,景瑞知道。”又转过头来看董知微,“知微,这么巧你也在 这儿。” “你们认识?”袁母有些奇怪。 “陈小姐和袁先生一起到过公司。”董知微解释。 “是吗?”袁母露出一个很不痛快的表情来。 董知微尴尬不已,袁母是个行动力十足的老人,说着话手里还紧紧地拉着她的 胳膊不放开。董知微被逼无奈,三个人就这样在门口讲了几句话,陈雯雯也不要求 进去,问候了袁母之后便开口告辞。 “阿姨,今天是我冒昧,没打招呼就来了,您和知微还在吃饭吧?我就不多打 扰了,下回再来看您。” 袁母就点点头,也不挽留,董知微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地看着陈雯雯走了。 “别管她,我们接着说话。”袁母拉着董知微进屋,回身就关门,“她怎么又 回来了?还跑到公司里去找景瑞了?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哦,难不成你们是因 为这事才……” “阿姨你别误会,我只是成方的职员,陈小姐才是袁先生的老朋友,他们已经 认识很多年了吧。” “是啊,要是没认识过她该多好,只要有她,想起来全是糟心事。”袁母恨恨 地。 董知微是听过一些关于袁景瑞与陈雯雯当年的事情的,也能够理解袁母的反应, 但袁母接下来的话让她顿时招架不住。 “知微,这事是我儿子不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叫他回来跟你赔罪。” “不不,阿姨。”董知微急了,“唉,您怎么就是不听我说的呢,我跟袁先生 没有您想的那种关系,我……他……我……” 董知微才说到这里,手机就响了,铃声连着震动,她低头拿出来,手机屏幕上 跳动着刺目的名字,就连袁母都看到了,指着它道:“正好,景瑞打电话过来了。” 董知微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袁景瑞的声音,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哪里?” 她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心脏猛跳,手心里都是汗,像是做了什么不 愿人知的过错事却被人抓了个正着那样。 倒是袁母在旁边替她回答了:“知微在家里呢。” 董知微一下掩住电话,但已经来不及了,袁景瑞的声音再次响起,讶然地, “你在我家?” 董知微心中惨叫,又不得不回答:“是,事情是这样的……” 他打断她,“晚上有个紧急会议要你参加,我让老陈过来接你,我妈……你跟 她说,我一会儿打电话给她。”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怎么样怎么样?”袁母在旁边急着问。 董知微收起电话,尽量让自己微笑着回答她,“没什么,袁先生让我今晚加班, 有一个会议要我参加。” 袁母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这死小子,在搞什么。”说完又对着董知 微笑了,“行,去加班吧,晚了一起回来,我煮消夜给你们吃,顺便好好训他一顿。” 听得董知微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 老陈过来的速度很快,董知微在袁母的目送下上车,老人的目光之慈祥之热情 之期待,让她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个小点。 袁景瑞为什么没有对他母亲说清楚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关系?还是他根本就懒 得解释? 她知道袁母这样误会下去是不行的,陈雯雯都已经上门了,就算袁母再怎么介 意当年,只要袁景瑞选择了,那又算得了什么?最莫名其妙的反而是她,就连他的 一时兴起都被她坚决地推开了,现在却让袁景瑞的母亲持续地误会着她与袁景瑞的 关系。 车子在夜里的上海街头迅速而平稳地奔驰着,老陈照例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 两只手把着方向盘。董知微看一眼前方,奇怪地,“不是回公司吗?这条路不对啊。” “袁先生还在酒店。”老陈言简意赅。 董知微知道,袁景瑞今晚所赴的酒宴设在江边的五星级酒店里,之前她还奇怪, 陈雯雯居然没有作陪,而是一个人出现在袁母家门口,难不成袁景瑞连一个女伴都 没带,单独赴宴去了? “要在酒店开会?”她多问了一句,虽然有些讶异,但也不算意外,现在视频 技术发达,就算是与地球另一端的人开会,只要有台电脑就可以了,袁景瑞飞来飞 去的时候也常这样见缝插针,她过去做他秘书的时候看得多了。 只是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贴身秘书了,也很久没这样突然奉召跑去鞍前马后, 突然接到这样的一个电话,很是意外。 酒店在江边,二月将近三月的时候,上海最冷的季节,老陈将车驶出隧道转向 茂悦。车里很安静,董知微隔着车窗,看到双双对对的情侣牵着手从街边走过,没 有戴帽子的女孩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行道树上装饰的新年彩灯仍未撤下,繁星一样 沿着宽阔的大道铺陈开去。 老陈最终将车停在酒店地下车库里,詹有成的电话适时地来了,告诉她会议在 哪一层的套房里举行, 董知微看时间, 也不过十点出头,酒宴可能刚刚结束,衔接 得正好,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 下车之前老陈突然叫住她:“董秘书。” 她不做袁景瑞的秘书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可老陈叫惯了这个称呼,一直都没有 改,她也没有纠正他。 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仍有着某些无法言说的,对过去那段日子的留恋,真是 可耻。 董知微停下推门的动作,转过头去,看到老陈在后视镜中与她对视的眼睛。 老陈说:“董秘书,袁先生很辛苦,你看不出来吗?” 董知微当场愣住。 老陈索性把头回过来看她,不吐不快的样子,“董秘书,我是个粗人,说不来 转弯抹角的话,可这段日子袁先生对你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可从来没对其他女人这 么上心过,你知不知道你们刚从成都回来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在窗口等你,你走的 时候也一直都看着,你拒绝他,他难过得第二天就走了。” 董知微低下头,心像是被人用手伸进去翻搅了一遍,“你怎么知道他看着……” “钟阿姨说的,董秘书,有些事情还是别人看得最清楚,你怕什么呢?他做了 再大的老板,也是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哪个男人都一样,只想她高 兴,他只是喜欢你,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 “他没有喜欢我。”董知微无法再静默下去了,抬起头像是辩解给自己听那样, “好吧,或许他想过,可你看,他很快就忘记了,现在陈小姐也来了,还有他的过 去……” “袁先生的过去怎么了?”老陈突然激动起来,“董秘书,你不要听别人瞎说, 别人不相信他,你还不相信他?” 车门被拉开,詹有成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董小姐,能上去了吗?会议就要开 始了。” 。 短暂的对话立刻终止,董知微走出车子,詹有成与她一起往电梯处去,董知微 一直都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老陈正默默地看着她,充满着不赞同的目光。 袁景瑞果然已经在套房里了,董知微到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墙上临时接 上电脑的液晶屏幕中显示出大洋彼岸的会议室中的情景,有人立在镜头前说话,说 英语,语速很快,伴着幅度很大的手势。 套房里的人很多,除了袁景瑞与EMT 的几个高层之外,还有两个从DM过来的专 项组成员。会议是关于路演的,原本路演第一站被安排在斯德哥尔摩,现在临时改 到苏黎世,许多细节都需要重新敲定,明天上飞机,后天路演就要开始了,时间紧 张,是以就算是见缝插针,这个越洋会议也必须得开。 套房里的所有人都是认得董知微的,DM的那两位也不例外,董知微也认得他们 ——只喝绿茶的山田先生与只喝一份奶精不加糖的摩卡的史密斯先生。 山田与史密斯看到董知微进来,一同对她微笑点头,袁景瑞坐在靠窗的沙发上, 身上还穿着出席酒宴的正装,正一边听着视频那头人的说话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一叠 文件,听到推门声只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把原本靠在沙发背上的 身体直了起来。 她一眼便看出他是喝过酒的,还不少,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潮气,大概是觉 得室内热,连外套都脱了,衬衫外只穿着件黑色的马甲,略微坐直一些之后,更显 得腰线狭窄。 她明显地瘦了,比她上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的时候更甚,眉眼中带着些疲惫。她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察觉的,但在她看来,这个男人从受伤之后一直都没有完全恢复 过来,或许是因为太过密集与繁杂的工作量的关系,老陈所说的话还在她耳边盘旋, 但董知微拒绝继续想下去。她也把原本想好的问题忘记了,走进电梯的时候她还跟 自己说,见到袁景瑞之后一定要问他,为什么要她来参加会议,但一看到他,却又 忘记了。 詹有成很忙碌,带着她进了套房之后又接到电话,然后出去了,她并不觉得奇 怪,做袁景瑞的秘书永远有无数的事情要处理。 董知微放下包,等待袁景瑞的指示,他与视频那头会议里的人说了两句话之后 才再次把头转向她,却不是布置任务,只说:“你坐吧,别站在那里。” 史密斯与山田同时让了一下身边的空位,董知微并没有坐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 身边去,只在唯一的一张空沙发上坐了,酒店服务是极好的,套房门口就有随时侯 着的侍应生,这时也推门进来,轻声问她有什么需要。 董知微看了一眼茶几上搁着的点心水果,大部分都没人动过,桌上放着的全是 咖啡,可能是考虑到夜里开会,提神用的。 她看一眼忙碌着的男人们,想一想又站了起来,示意侍应生与她一同到外头说 话。 茂悦的服务果然周到,五分钟不到餐车就推来了,侍应生将热的茶与咖啡送进 去,换下茶几上的那几杯已经冷掉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了他们习惯的饮品,山田很 快地端起绿茶,对侍应生说完谢谢之后照老习惯对董知微欠了欠身,史密斯更直接, 端着自己的摩卡一声赞叹:“董小姐,有你在太好了。” 放在袁景瑞面前的是红茶,颜色极深。她是知道他的习惯的,袁景瑞平日工作 时是只喝白水的,但喝过酒之后就一定要喝沏得很浓的红茶,还挑茶叶,换过一个 品种都不动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是以她过去随他出差的时候 都会随身带着,习惯了,到现在包里都放着茶包,一直都忘记拿出来,没想到今天 又用上了。 袁景瑞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对她微笑了,说:“谢谢。” 董知微在这个久违的微笑中低下头去,公司里的那几个高层都是知道她职位的 变动的,在这些熟悉的人面前,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詹有成回到套房之后,继续负责会议的记录 与整理,以及时不时处理一些来电,而董知微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忙碌,虽然都是 些细枝末节的微小事,但一旦开始做了,就停不下来。就这样忙了一阵子,她又突 然想起另一件事来,看屋里人人正忙,也就没有打断他们,只悄悄地走出门去,下 楼到刚才酒宴所在的地方,问服务生是否有袁先生遗忘的东西。 她在套房的衣架上只看到了袁景瑞的西装外套,这么冷的天,他不可能只穿着 衬衫西装就出门了,至少也得有一件大衣,以她对他的了解,如果没有人提醒,那 宴席之后,他的大衣多半就是没有拿。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服务生很快从服装间里将袁景瑞忘记的大衣找了出来,大 衣入手的那一秒,董知微忽然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改变过,她仍是每日 跟在他身边的董秘书,默默地做着她认为自己该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再等她回到套房,推门便是一室冷清,原来所有人都已经散了,她略微迟疑, 再走进去一点,就看到独自躺靠在沙发上的袁景瑞。 他这么修长高大的一个男人,一身正装,却把两只脚都搁在茶几上,半点不斯 文。 董知微把大衣放在他身边的沙发上,“袁先生,您的大衣。” 她看了它一眼,只说一句:“你拿回来了啊。”理所当然的。 “会议结束了,我能走了吗?”她轻声问他,想一想又说,“要不要陈师傅准 备车?” “不用了,今晚我睡往这里。”他对她说。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他看着她,她看着地面,分裂地,一部分的自 己催促着她走开,另一部分的自己要她靠近他。 “那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迟疑地。 “你……”他与她同时说话,“你留下来,再留一会儿。”说完之后停顿了一 秒,声音低了下去,慢慢地,“可以吗?” 她坐下来,觉得自己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按了下来,他像是笑了一下,却并 不是带着得意的,反而她更加难过。 她抬头,比什么时候都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他面前去,把手贴在他的颈侧,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任她这样突然地 碰触自己。她被手掌下的温度与动脉快速的跳动吓了一跳,再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他一直是靠在沙发上的,仰着脸与她对视,那双喝过酒以后湿漉漉的黑眼睛看她的 时候像是隔着一层雾气,嘴唇异常的红。 刚才这里几乎是坐满了人,包括她,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男人已经烧得快 要昏迷了。 她紧张起来,并且开始迅速地作出反应。 “你发烧了,我叫陈师傅上来,我们要马上去医院。” 他拒绝她,“我不去。” 她皱眉,“温度很高了,不去医院是不行的。”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移开,却没有再放开她,只说: “不要紧的,到早上就退下去了,前几天都是这样。”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几天了?你怎么不说?” 他斜睨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说给谁听? 她呆在那里,她是知道这个男人的,因为身体一直都很好,就从来不把这些放 在心上。她还是他秘书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医院他是不肯去的,医生 是她打电话叫来的,所有的医嘱也都是她记下的,而她一天三次算着时间把冲好的 药剂放到他桌上,他喝了还问她:“这算什么东西?”——完全没有生病的自觉。 她不想说他,可就算是擎天柱,偶尔也要做做保养,哪有人这么不把自己的身 体放在心上的。 “我打电话叫医生来吧。”董知微让步,公司有聘请私人医生,专门为高层服 务,随叫随到,她手机里就存着电话。 他不置可否,又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说着转了转头,难受又不愿意讲出 来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她哭笑不得,怎么办?她混乱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她竟然感到愧疚。 “我知道。”她立在他身边,弯着腰,耐心地轻声说话,“你先睡一会儿吧, 医生来了我叫你。” 他看她一眼,浸在湿气里的目光,柔软的。他勒令过自己无数遍不要再多看她, 可又在无比疲惫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叫她来。她来了,安静地,和风细雨地做最微不 足道而且琐碎的事情,像个小妈妈.将原本杂乱不堪的一切都变得舒适而令人愉快。 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的魔力视而不见,看,他爱她,她在的时候,一努都 变得简单而容易忍受了,但这种短暂的喜悦又很快被失落代替。 她是不爱他的,出于某种她不愿说给他听的原因,即使她仍旧与过去一样出现 在他身边,但她是不爱他的。 他闭上眼,在难以言说的落寞中回答她:“好。” 医生很快地来了,效率极高地给病人打针,开药,感冒发烧在这个季节是很常 见的,医生并没有给出太严肃的建议与警告,只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在走廊里与董 知微聊了几句。 医生有些年纪了,在成方多年,与董知微也是很熟悉的,说起话来就直截了当, “董秘书,你要提醒袁先生,身体再好也不能这样不当回事,前段时间他伤没有好 完全就到处去我就不赞同,现在这个情况跟没有恢复好也有关系,接下来是要路演 了吧?董秘书随行的时候要多注意。” 董知微折眉,“我前两个月前调到行政部工作,已经不是袁先生的秘书了。” 医生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带着些“原来如此”的意思。 “那就……有问题我再过来吧。”医生最后这样说了一句,很有些欲言又止的 意思,又没再接下去。 董知微与医生道别之后,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脚下是厚而柔软的地毯, 她往套房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又回头,再退步,如此反复,灰色地毯上都被磨出 两道淡色的痕迹来。 折来返去,就像是磨在她的心上。 怎么办?她害怕面对他,又比任何时候都挂心着他。 负责这一层的服务生走过来,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认识她了,很是热情地微笑, 并且问她:“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吗?” 她如梦初醒,短暂地应了一声,摇摇头,那服务生便欠身,“您的房间在这边。” 她被送回套房,进门之后仍是一室冷清,袁景瑞仍在沙发上坐着,没有一点声 音。 她走过去看他,发现他闭着眼睛,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她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睡得也不太好,皱着眉,合着眼,平常的锋利都 没有了。 她其实是进来道别的,但看他睡着了,一时踌躇,想想还是叫醒他,又怎能让 他在沙发上睡整个晚上? 袁景瑞在董知微的手碰到自己的刹那睁开了眼晴,额角全是汗。就这样短短的 十几分钟时间,他居然魇着了,梦里有陈雯雯衣衫破碎蜷缩在墙角,还有程慧梅掩 住面孔对着他痛哭流涕,他立在她们当中,明知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可还是无法 转过身去视而不见,而董知微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与她们。 而后他便被叫醒了,眼前就是董知微的脸,带着许多紧张地看着他,与梦里的 截然不同。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她的,哑着声音说了句, “董知微,你别走开。” 她被他吓到了,并不是因为被抓住,而是因为他满头满脸的汗,还有脸上的表 情。 她几乎是完全没有考虑便回答:“好的,我在这里,不走开。” 他在这十数秒的时间里已经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但仍是为她的回答感到高兴, 并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下来。 他看着地,“不,你还是回去吧。” 她茫然了。 “回去收拾一下行李,路演你也要参加。” 董知微愣住,她作为袁景瑞秘书的时候,当然也是被安排在参与路演的名单之 中的,签证是几个月前就已经办好了的,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也最终到了 行政部,哪里有公司上市前有行政人员跟着老总到处路演的道理? 他在她短暂的沉默中移开了目光,声音还是哑的,“怎么?不服从公司安排?” 她看他,那么憔悴,却还要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又不看她,脸都转了过去, 因为瘦了,眉骨比平时更加凸出,轮廓分明的一个侧脸。 她再一次被莫名但巨大的愧疚感紧紧揪住,并且在还没有决定该如何抉择之前 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 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成方上市前的最后一个月里,袁景瑞带着核心团队进行全球路演,行程遍及数 个大洲,从绿草如茵的苏黎世到冰天雪地的伦敦,再到艳阳高照的新加坡,数十天 里踏遍四李。 行程密集得如同打仗,人人都累得脱了一层皮那样,就连詹有成都不例外,在 伦敦严重伤风,路演上作为董事会秘书回答问题时都是瓮声瓮气的。 只有袁景瑞,出发前一个晚上还在上海烧得连坐车回去休息的力气都没了,就 在酒店里打的退烧针,可下飞机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神采奕奕的了,并且在整个行程 中持续地保持着这个状态。 他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三十出头,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穿着合身的西服立 在灯光下,还未开口便让人觉得光芒四射。许多人在第一眼的时候便被他征服了, 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的企业家,实力超群,屡创奇迹,一个生机勃勃的商业帝国 即将在世界面前徐徐拉开帷幕,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兴奋与期待的呢?更何况已 经有嗅觉灵敏的人先行一步,林恩资本的先期投入即将得到看得到的丰厚回报,这 样老牌而精明的资本运作商人都押注在这个中国企业身上,顿时在金融圈子里掀起 了一阵追捧热潮。 时代轮转,中国成了一百五十年前的英国,一百年前的美国,五十年前的日本, 无数的机会如钻石矿藏一样闪现光芒,只要是带着中国题材的资本运作无一不受到 热烈的追捧,成方的海外上市也不例外,同样是海外募资,与成方同时运作的几乎 是同一类型的韩国企业就连五倍的市盈率都没有拿下,而成方却顺利地拿到了十几 倍的市盈率,股价一片看好。 一片花团锦簇中,董知微一直都保持了一定的沉默。 她不高兴吗?不,她虽然不是成方的元老,也没有参与传说中成方最初的的那 些艰难岁月,但在长长的她能够看到他的这一段时光中,她一直都近距离地体会着 袁景瑞的操劳与付出,并且为他的成功感到欣喜。 她比谁都知道做一个企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即使它已经变得庞大变 得看上去无懈可击。公司里的老人比她更有感慨,当行程的最后一站到达香港进行 面对机构以及少数的私人投资商做最终路演的时候,同行的公司元老黄晓成忍不住 激动,就在台下的角落中对董知微道:“公司有今天真不容易啊,袁总真不容易。” 董知微自从随行路演之后,团队里都是公司里的核心人物,大多有些年纪了, 所关心的全是上市前后的问题,对于她的同行没有一个人感到异样,反给出这本就 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至于她随行做些什么,当然是安排与处理层出不穷的各种琐事, 但越是琐碎的小事,越是考验一个人的办事效率与能力,有些感觉,有董知微在的 时候这些人是没有感觉的,她消失了一阵子才感到对比明显,是以她的随行是被一 致默认甚至是受欢迎的,而他们对她的态度也益发地亲善起来,颇有些视她为自家 人的感觉, 说起话来也近了许多。 黄晓成这样一说,董知微便回答他:“是,我知道袁总辛苦。” 黄晓成摇头,“现在这样就叫辛苦?你们这些后来进公司年轻人是不晓得的, 成方有今天,多少次九死一生啊。” 黄晓成五十多了,当年成方还是由张成方经营的时候就已经在了,张成方去世 的时候,他是厂里少数的竭力反对张家兄弟将厂子卖掉的人,还拿出自己的全部积 蓄入了股,又在成方工作至今,可算是三朝元老,说起话来免不了有些倚老卖老。 董知微再点头,继续答他:“是,很不容易的。” 黄晓成突然激动起来,“何止不容易?我是看着袁总一路走过来的,公司小的 时候,谁不是看着老爷们的脸色过日子,尤其是他这个做老板的,那年为了一张批 文喝到胃出血,下了桌在电梯里就倒了,还有一次成方周转不过来,到银行去贷款 给人家刁难得不行,放一点款子都要他签无限责任担保,还是我陪他去的,银行里 那些人的态度,我看了都受不了,倒是他签完了安慰我,说大不了当一辈子穷人, 还好没老婆。” 董知微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睛,想象着那一幕幕情景。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袁景瑞更不可能,她有多不了解这个男人,可能她 永远都无法知道。 黄晓成说到这里,忽然把脸转向董知微,严肃地,纯粹的长辈对小辈的口气, “所以你啊,更要好好地照顾他。” 董知微当场愣住,整个人都僵了,想好歹解释几句,老先生又不理她了,转身 往会场里面去。 留她一个人立在角落里,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各国的都有。许多人提问,无 数的目光投注在台上的袁景瑞的身上,而他也是带着光的,令人目眩,那样遥远。 谁又能想象他一路走过来时经历过的黑暗与艰难?就连她都不能。 如果那个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如果这条路是她与他一起从最开始走到最终点 的……不,一切的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有如果。 她曾经在另一个男人最开始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又怎么样呢?他终究离她而 去,在波折来临的时候。 当然袁景瑞与温白凉是不同的,袁景瑞有一种天生的能够带动一切人的特质, 他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有着无穷的精力,对开疆拓野乐此不疲,像他这样的男 人,生在这个时代里是注定要成功的,更何况他拥有温白凉一世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他的运气。 这些念头在董知微的脑海中难以控制地翻腾着,她在重新回到袁景瑞身边工作 的这段日子里,已经自觉成功地将许多她自认为不应该的感情埋藏了起来,埋在身 体的最深处,不去翻检便当它们是不存在的。她安静而镇定地做她应该做的,可以 做的,就像她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既然做了,可以不是所有人的最好,但一定是她 能力所及的最好。 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她所有的抱负,不过是让自己爱的人过得更好,他 们是她的父母,曾经的温白凉,还有现在正在台上发着光的男人。他让她觉得,与 被他需要相比,一切变得不重要了。 但她却为了保护自己拒绝了他,她真是个矛盾到令自己都不忍卒读的女人,董 知微沉默着,给自己下了最后一句定论。 路演在掌声中结束,她与这一个月来的许多次一样,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不自 觉地抬起头来望向台上。袁景瑞立在灯光里,目光扫过无数张脸,落到她脸上的时 候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后眼睛就微微地眯了起来,并且突然地抬起手来,就在这众 目睽睽之下对她做了一个“不要走开”的手势。 虽然人群已经开始退场,但还是有很多人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并且立刻将注 意力投向了她。董知微很少被这么多人同时注目,顿有些无措,脚步往后一退,可 台上的人已经走下来了,笔直向着她所在的方向。 许多人跟在袁景瑞身后,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去,示意他们走开,最后走到 她面前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一个月来一同奔波在那么多的国家与城市间,她与他也算是朝夕相处,日日 得见,但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角力般的关系,他默默地观察她,看着她在他身 边的一举一动。 他过去从未发现,她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小人儿,在任何杂乱无章的环境里都保 持着一种安静自如的神态,有她在的时候,空气都变得不同了,什么都是令人愉快 的。 一个月的跨海奔波,他当然觉得疲累,尤其是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主持人 宣布散场的时候,他立起来,在灯光下移动目光,一直到看到董知微的时候他才意 识到,自己在寻找她。 她令他感到安定,如果是因为她,他愿意放弃一些他曾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 只要她能够留在他的身边。 他在她面前开口,低声地,“我有话要跟你说。” 董知微的心猛跳起来,没人靠近他们,在他们的旁边有一小块的空白,但空白 的外缘是无数的人,无数的眼睛和耳朵。 “哦,可我……”她的脑子里也突然一片空白,她仓促地转过头去,把看到的 第一个人的名字讲了出来,“可是黄总说让我去安排一下今晚的事情……” 袁景瑞随着她的目光一起转过头去,看了立在不远处的黄总一眼,后者对上他 的目光,很是愣了一下,左右看看,又看了看与他立在一起的董知微,接着便露出 一个非常无辜的表情来,两只手都摊了开来。 袁景瑞在看过这一眼之后再回头,脸上的表情让董知微原本已经加速的心跳跑 成一列火车,上次她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在J 市,他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几乎把 命送在山路上。 他怎么了?他要跟她说什么? “景瑞,景瑞。”女人的声音插进他们之间,董知微再一转头,吃惊地看到了 一张熟悉的脸,居然是陈雯雯。 袁景瑞也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之前没有完成的对话终于被打断了。他不得不 面向走向他的陈雯雯,又在转身的一刹那对董知微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的话还没说完,七点到我房间,我们必须谈谈。” 董知微不及回答,陈雯雯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带着一个美丽的笑容,对着袁 景瑞说:“景瑞,惊喜吗?我是专程来祝贺你的。” 还没有散光的媒体闻风而动,已经有闪光灯在他们周围亮起,而他在陈雯雯面 前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来,回答她:“是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