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谁是谁的天使? 我可以解释别人的爱情,却在自己的问题里沦陷。 如果你是我的天使,为何总不让我看见你的翅膀? 当我后来终于明白所谓的“不是你的天使”这句话的背后,有多么悲哀时, 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所以我不能感受到慧乔对怪 兽说这句话时,怪兽有多难过。 从台北回来之后,过不了几天,怪兽又跑到研究室来找我,那时我刚刚挨完 教授的骂,因为上次我放教授鸽子的事情,他老人家还耿耿于怀,不过因为他被 派到日本去参加讲习,所以没太多时间责备我。 可是教授毕竟是教授,他骂完之后还是安慰我一番,就在他要进电梯之前, 还按着电梯暂停钮,对我说:“这人生哪!不要计较太多,<三国演义》开头就 告诉过你了,人生没啥好计较的,因为‘是非成败转头空’,你一回头看看,还 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哪!” 恭敬地送教授进电梯,看他下楼之后,我转身要进研究室时,安全梯那边传 来脚步声,怪兽喘吁吁地说:“你们文学院真是麻烦,一部烂电梯怎么等都等不 到,真受不了。” 问他来找我有何贵干,怪兽叹了一口气,搭着我的肩膀,走进了研究室。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这个人哪里有问题?”怪兽很诚恳地问我:“用你 身为中文人,细腻而敏锐的眼光看我,然后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事情是这样的,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的怪兽,有很好的身材、健壮的肌肉, 个人以为他长相也不差,至少是个有本钱的男孩子,不过不晓得为什么,这类人 的女性朋友虽然多,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成为他的女朋友。而反观我这种型的, 身高不过才一百七十五,长相也呆呆的,唯一比较像样的可能只有头发长了一点, 不过那不是我搞颓废,事实上是我懒得去剪头发,我这种型的这几年来居然收到 过四十几个女孩的告白,这真是见鬼了。 怪兽跟我同居以来,我就常常听他谈起很多女孩的事情,慧乔是他唯一一个 鼓起勇气去追求的。 “我大老远去彰化找她,带她到处去,看夜景、吃巧克力火锅,一起去唱歌、 散步,可是……我跟她告白之后居然是这种结果。” “你不是没跟她告白过,怎么到现在还在为这种事情烦恼?”我很纳闷,还 记得上次我跟阿潘在巧巧来台中那天,就是到彰化去帮怪兽助阵的,那时候他就 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因为我昨晚又去找她。”他很黯然地说。 怪兽说,昨晚他去找慧乔,把很多曾有过的感觉说出来,一些努力付出,想 让对方感觉到的,而最后却石沉大海之后的失落感觉。 “你认为说了会有帮助吗?”其实我很怀疑这一点,因为换个角色,其实就 像素卿对我一样,今天无论她如何为我付出,其实我都不可能给予相对等的爱情, 若有差别,我想是我不会接受素卿给我的那些物质上的付出,而慧乔却接受了怪 兽的殷勤。 “没有帮助,因为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表,我刚刚说完,她就跟我说她 要去上课,然后就走了。” “她态度怎样?” “很客气,客气到我无法想像我曾经牵着她的手过马路。”怪兽懊恼地说。 今天下午的研究室,有慵懒的阳光斜射,听着怪兽诉说他与慧乔的事情,我 则不断拿自己跟素卿来做比较。电脑光碟机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演奏音乐,让充 满古书味道的斗室中,另外弥漫着绕指难断的儿女情长。 “唉,你在发呆喔?”本来一直在说话的怪兽忽然停下来,他拍了一下我的 脸。 “这样说吧,其实我想到了我跟素卿之间的事情。”我端正了一下坐姿,点 了一根香烟。“许多原因或理由,我不想去揣测,因为我不是慧乔,对她的了解 极为有限,所以我的揣测对她来说不公平,而你了解慧乔吗?如果不够了解,你 又怎么确定。你想表达给她的感情,她能确实收到呢?即使她收到了,她是否就 能够接受呢?”我向怪兽说着,其实也等于是自己在心里对素卿说着。 “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一起做很多事情,包括散步或看夜景,当然也可以去 台北逛动物园,或者在台中去逛一中街,但是这代表两个人就得因此而生出感情 吗?”我摇头说道:“不,感情需要的是一个触发点,两个人在一起做了这么多 事情,其中一个,比如你,比如素卿,努力想让对方明白自己心意,希望借由这 些一起完成的事情,可以让对方感受到爱情,或者找到一个可以触发出爱情的点 来,但是另外一个,也就是我,是慧乔,我们在这当中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点, 所以到最后,就只能以悲剧收场。” “所以你的结论是?”怪兽像个大孩子一般,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即使你是天使,可是她却不是上天安排来,让你守护的那个人。” 这是我给怪兽的结论,想要让他宽慰一点。毕竟有些时候,我们把这种遗憾 推给上帝,可以减轻一些自身的压力。本来我打算把这个结论,找机会去对素卿 说明的,可是看到怪兽的反应之后,我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天晚上怪兽像个疯子一样,一个人穿着球衣,在荒凉的重划区里面不断跑 步着,一边跑,一边喝啤酒,我跟我老弟两个人骑着机车在后面跟着他,顺便帮 他捡喝完的啤酒罐,他每喝完一罐,我们就捡起一个他捏扁的罐子,然后递给他 一罐新的。 虽然素卿从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对我说明她爱我的心情,但是我想我可以从 怪兽身上,看见素卿的难过。 “阁下最好自己小心一点,你看坚强的小兽兽都会这样发疯了,那个素卿可 能会伤心到跑去关渡桥跳河喔。”阿聪坐在我后面,很担心地说着。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抬头,看见重划区因为过度照明的缘故,所以根本没 有星星的夜空。 天使守护着其实不应该被她守护的那个人,这是天使的悲哀,而假如天使自 以为可以守护一个人,同时那个人也愿意被地守护,但是天使到了最后,却因为 发现自己连翅膀都没有,而不得不放弃的时候,那么这是天使的悲哀,更也是那 个愿意被把守护的人的悲哀。 没有翅膀的天使,叫作巧巧,拥有没有翅膀的天使的那个人,是我,康定遥。 如果天使没有了翅膀,那还算不算是天使?算,因为我感觉得到她的存在。 × × × 我一直在期待着,六月十六日那天的到来,因为那是巧巧的生日。 怪兽还在跟慧乔藕断丝连着,他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而我们也不再 劝他,因为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那是没有办法用理智去控制的。阿潘就说了: “如果每个人的爱情都可以用理智来控制的话,妈了个西瓜,我们这些写爱情故 事的还要不要混哪?” 是的,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怪兽几乎每天都在喝啤酒,我担心他会把 六块腹肌喝成一团啤酒肚,我老弟阿聪则担心怪兽总有一天会酒精中毒。 一直喝到有一天,怪兽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喝完所有生活费的时候,他把我们 叫到客厅,放下了陈升的唱片,听着“思念人之屋”,在很优雅的旋律声中,说 了一段话。 “我想我开始了解了。” “了解什么?”阿潘问。 “我最近常常在想前几天老头对我说的话,嗯,或许我不该用自己的想法去 衡量慧乔的想法,对吧?”他说着,眼睛看向我,在得到我欣慰的眼光之后,他 又说:“我以为我可以是她的天使,可是她却不是那个老天爷安排来让我守护的 人,这叫作缘分,我跟她就是没有缘分,对吧?”说着他又看看阿潘,阿潘同样 给他鼓舞的眼神。 “所以我决定要换个角度来想。” “想哈?阁下到底想说什么哪?”阿聪不耐烦了。 “我决定把我天使的翅膀用力展开,我要飞得很高很高。” 问他飞很高很高要干嘛,怪兽说:“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很多美女,我就可以 从这些美女里面,去找出那个真正值得让我守护的人了!” 结果那天晚上,阿聪、阿潘就带着怪兽一起到PuB 去了。怪兽说是要庆祝他 走出失恋的伤痛,阿聪则是说要带他去美女聚集最多的地方,阿潘最老实,他说 他是为了自己而去的。 我孤零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心里胡思乱想着。 投入的感情愈深厚,受创后会愈无可自拔,怎么可能这么简单说遗忘就遗忘 呢?不过我不是怪兽,我当然不会了解他疗伤的过程里,内心是如何思考的,只 是我知道,即使他今天已经可以开心地跟着那两个色胚出去玩,他的深心里必定 还会有所感伤的。 至于拒绝怪兽的那女孩,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慧乔有拒绝怪兽的勇气, 可以对怪兽这样明白地表达出自己,而我跟素卿呢?我不禁要怀疑,自己是不是 太懦弱了? “没有爱又会怎样,谁都要孤独收场,我最后一次站在你的身旁,藏起天使 的翅膀…… “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 哼起伍佰写的这首“我不是天使”,忽然发觉,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唱 这首歌,因为到了最后,竟然谁都不是谁的天使。 莹莹对阿潘,怪兽对慧乔,素卿对我,甚至还有巧巧对咏翔。唯一的例外是 我老弟阿聪,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去守护谁,也不会想要谁来守护他,所以搞到 最后,原来最多情的人最平安?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那么巧巧呢?我之于巧巧又如何?望着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六月十二日,距 离她的生日还有四天时间,我答应过要去台北帮她过生日的。 这次会见得到面吗?下午阿潘跑来告诉我,说他认为我跟巧巧之间的过程, 很有几米“向左走,向右走”的感觉,两个人离得很近,可是却老是碰不到面。 “既不是好事情,却也不是坏事情,充满的只有淡淡的哀愁而已。” “哀愁个屁,你知不知道我跑这几趟台北,花了多少银子?”这是我的回答。 几米的书中,男女主角住在同一层公寓,他们可省钱多了,我跟巧巧相隔两 百多公里耶! × × × “我们正在期末考,所以最近很忙。”电话那头,巧巧说着,声音听起来非 常疲惫。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将就着听起了怪兽下午放的,陈升的专辑,然后拨 了一通电话给巧巧。 “好好保重哪!你还有四天就过生日,到时候不要瘦得不成人形。” “哎唷,能有那么容易瘦了就好,这不是杨贵妃的年代,我也不想老是感觉 自己身上多了那几斤肉呀!”巧巧笑着说。 有种很清新的感觉,我悠静地躺在沙发上,听着巧巧说起了考试的事情。 “诗人,我问你喔,诗有哪几种作法?我们又要考申论了。” “参考《诗经》的说法,有赋、比、兴三种。”我给了一个方向。 “嗯嗯,我记下来,再问你,唐朝后来的苦吟派诗人,为什么要执着在词汇 上面下工夫,写那种很难念的诗句?” “因为意境跟感觉都被盛唐的李白他们写光了,所以这些人只好写怪句子。”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你有更好的答案,我就改昕你的那一套。” 然后我又听见她喃喃重复着我说过的话,想来是在抄写。 “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 “你知不知道素卿喜欢你?” 我差点把咖啡喷出来,因为巧巧接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活在一个很倒 楣的时代,找不到人来陪你生个小孩,我觉得素卿很合适喔!” 这是怎么一回事?巧巧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上次台北网聚,素卿吻我的 事情,难道巧巧知道了?是素卿自己说的吗?她果然没有真的醉到把一切都忘光 吗?这些问题我不敢问,而且也不晓得该怎么问。 “你是不是念书念到头晕了?”我问。 “难道你没有感觉吗?我都感觉得出来,难道你会没有感觉?” “你是说……你只是这样感觉?”我胆颤地问。 “当然呀,素卿怎么可能会自己说出来嘛,我是她的好朋友,看她每天不自 觉跟我说起你的事情,我就知道她喜欢你。” “所以呢?” 这是什么情形哪?我觉得关系真是乱到可以了,巧巧笑了一下,她说:“我 他是好朋友友,她喜欢的是我喜欢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已。但是,阿遥, 我问你,你喜欢谁呢?你选择谁来当你的天使呢?” “如果不是站在一个候选人的立场,你会建议我选谁?”我问。 脑海中浮现了西门町雨湿了的砖,我跟素卿坐在便利商店外面的小铁椅上, 曾有过的对话。爱情不能转手,不能拱手让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不自私,这是我 的经验。因为我不想列意阻止咏翔去接近巧巧,但是却难免还是会希望巧巧不要 接受咏翔。 现在换作巧巧跟素卿来让我选择时,我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因为我猜想巧巧 也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所以我们的答案其实是相同的。 可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大三的逻辑课,只有六十一分低空过关, 因为我逻辑推理与辨证的能力奇差,A 事件与B 事件我常常以为表相与条件相同, 就认为答案也会相同。 电话中,巧巧声音很轻柔,她说:“爱情如果可以说选择就选择,那还有什 么意义呢?我们都不是理智的人,所以我们喜欢了没见过面,而且陌生的彼此, 素卿则因为相处与认识,喜欢了本来应该只能当好朋友的你,我知道这让你很为 难。” 我本来想插口说,不,其实我很确定我喜欢谁,所以一点都不会为难,然而 巧巧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瞠目结舌。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谁呢?我不会选择一个我陌生,而且没见过面的女 孩,因为这个女孩一考完期末考,就要赶回桃园老家去收拾行李,她那对严格控 管小孩的父母,已经帮女儿办好手续,准备出国游学了。” “游学?”我不懂这跟游学有什么关系,巧巧还没完成她在台湾的大学教育, 因此即使是游学,顶多一个暑假之后就会回来,干嘛扯到这匕头去? “嗯,我爸在洛杉矶工作了很多年,早就希望我们可以过去那边,我告诉过 你,我家人都不喜欢台湾的环境,尤其是我妈,一直想要移民出去。” “所以?” “所以这个暑假,我爸妈安排了我去美国游学,我妹也会一起去玩,如果我 们都不排斥当地的生活,我爸就会马上申请移民。” 我听得傻在当下,咖啡杯因为没有拿好,半杯咖啡倒在脚上都没有发觉。 “因为我不确定能不能回来,所以,如果我是你,我会给你一个跟你想像的 可能不一样的答案……”她说:“我会希望你选择素卿。” 爱情不能做选择,一如我们无法选择谁是谁的天使一般。 × × × 生命中有许多不能承受的苦痛,无可言喻,不能排遣,甚至永远挣脱不了, 我们常以为自己可以达观,但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上帝造人时,他毕竟没有赋予我们完整的生命。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 带着残缺,差别在于,有的人外显于躯体,有的人内藏于心理,不完整的生命,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付出完整的爱情。 当你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反覆时,我便想到了关于人的残缺的问题。 如果可以,我想站在你的面前,给你看到最其实的我,谁愿意靠着一条传输 线来传达思念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坐在逢甲麦当劳的时候,旁边有你指点给我 看,告诉我你生活中的那世界,关于你的点点滴滴。 如果可以有这些可以,我想我会是快乐的,但我可以吗?不,我不可以,所 以我并不快乐。当一只笼子里的囚鸟,我失去的是自由,也是灵魂。 所以最后我们始终见不着面,因为我终于还是提不起勇气来。 唯一一次鼓起勇气的,是你来台北的那个阴天,你在诚品,我在金石堂,我 们相距的直线距离,我猜想只有如左耳到右耳般的相近,可是两耳永远没有见面 的机会,所以我在到达诚品之前却步了。是,我承认是我胆小,我却步了,抱歉 我没有跟你说,现在说了,还来得及吗? 那一天,素卿要我无论如何见你一面,她怕你最后会因为始终没有见面,而 决定放弃这段爱情。但是我被推着到了诚品附近时,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 关于咏翔的事情,你认为我还需要说明什么吗?其实,他是个很好的男孩, 不过他不是我的天使,因为他不懂我的梦想,当然也不懂我的爱情,看不到我的 残缺的部分,又怎么能够算是了解我呢?我跟他之间,与我跟你之间,其实是一 样的,唯一一个差别,只在于我喜欢的人是你,如此而已。 六月十日,我的生日,你可能会来吗?我现在无法跟你确定这一天的行程, 因为当天早上考完试,晚上就要回家,我妈要来接我,而中间这段时间,我必须 整理所有我在学校宿舍的东西,因此也不确定道有没有时间跟你见面。 出国的证件早就办好了,早在我认识你之前就办好了,会拖到现在,只是因 为我的不想离开,而不想离开的理由,是因为我认识了你。 这时间你睡了吗?我知道你喜欢喝咖啡,我承诺过为你泡一杯咖啡,这杯咖 啡之约,在“提拉米苏的眼泪”结束之后,是否也就此消失了呢? 我不想失约,不想亏欠任何人,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老天爷欠我们的已经太 多,人与人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互相亏欠。所以我不喜欢欠谁,尤其对你。 世界虽然不过一个尖端的大小,人与人却有永远切割不断的距离。 我畏惧着思念你的感觉,畏惧着你接近我时的每一刻。 畏惧着当我们终于触碰彼此指尖时,你会让我转身,发现自己的背上,没、 有、翅、膀。 没有翅膀的天使,还能算是天使吗,阿遥?我没有办法给自己答案,你能够 给我答案吗? 巧巧 这封信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地方,我当然知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每个人多 多少少都有一点残缺的存在,但是这跟我们见不了面有什么关联呢?我也有残缺 呀,我这个人很孤僻,很会耍冷,很喜欢偷懒,很会公器私用,就像现在这样, 在开着大冷气的研究室,一个人在这里收自己的电子邮件,我有种种的残缺,但 是我还是很想见到巧巧,给她我还算健全的爱情。 我不懂巧巧在压抑什么,照片里的她,虽然不是绝世美女,但是也肯定不是 恐龙,那么她到底为什么会提不起勇气见我呢? 其实我早已经不再介意咏翔的事情了,自从隐藏板“提拉米苏的眼泪”关闭 之后,巧巧已经鲜少上线了,而咏翔也已经结束考试,准备见习去了,这些过去 的风风雨雨,早已被更近期的问题所取代,现在我烦恼的,是素卿的事情,但是 偏偏巧巧在信上又完全没提到这件事。 收到信的时间是六月十四日,很炎热的下午,我假装自己埋首案牍,但是其 实我只是在享受研究室的免费冷气罢了。打开了电脑,泡了一杯教授的老人茶, 我在信箱里收到这封信件。 看完了信,非但没有理清一些我心里长期的疑点,反而更加深我满腹疑书。 曾几何时,我已经习惯了过简单的生活,讨厌紧复的辨证问题,更讨厌反覆 暖昧的关系,通常我遇到这种状况时,都会选择很干脆地回避开,但是哪里知道, 当这种状况发生在我的爱情上面时,我不但没有逃开,却反而愈陷愈深。 站在窗口,吹着冷气,我看着校园里的学生,手上的乌龙茶一口都喝不下去, 只能如此茫然,而且愁烦。 “如果这时候你说你在思考,我会觉得非常有诗意,但如果这时候我问你说 你在做什么,你竟然回答说我在思春……”很奇怪,我竟然在喃喃自语,自问自 答。 但是更奇怪的,是我背后有个女孩回答了:“那我会跟你说,康定遥,你完 蛋了。”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她虽然不是我的天使,但是她陪我去过很多地方,经常 跟我见面,我们甚至曾经一起去好乐迪唱过歌,也曾经在淡水河还吃过烤香肠, 她是我活了二十几年以来,唯一一个第一次跟我接吻时,采取主动的女孩。 “干嘛?很意外吗?” 依旧是很清爽的洋装,依旧是很整齐的头发,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戴那副丑得 要命的粉红色胶框眼镜。 素卿对我说:“我又被拉来当陪客了,喂,停止你思春的行为,带我去逛逢 甲吧!” 我承认我有残缺,因为我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地想要见你。 × × × 刚刚踏进研究室的素卿,第一件事情是把冷气温度调到二十二度的低温。 “台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差点融化在公车上。”她说着,递给我一杯冰 的百香冰沙,我才喝了一口,素卿又问我:“你怎么回事,脸色好苍白喔?” 我说我上个礼拜发烧,被送进了医院,吃药吃到现在,鼻涕还是流个不停。 “为什么?好端端的,在这种六月天重感冒?”她很讶异。 把上次我去台北找巧巧,在新光三越前淋了一场雨的事情说出来,素卿的第 一个反应,是立即把我手上的百香冰沙抢回去,然后把冷气又调回原来的二十五 度。 “用不着这么夸张吧?”我哭笑不得。 陪着她,我们走到逢甲外面的咖啡店,我只点了一杯冰的黑咖啡。 “不喝提拉米苏?”她问我。 苦笑着摇摇头,我说那是一种我不敢喝的咖啡,因为太甜了。 “甜得像爱情一样,最甜蜜的爱情往往在瞬间走味,提拉米苏也是,一个不 小心,就可能变成很腻的味道,我受不了,以前我爱喝,因为我不懂,后来慢慢 了解这种咖啡难做的地方,又发现不是每家咖啡店都做得出来,所以就干脆放弃 了。”我端起我的黑咖啡,对素卿说:“最原始的反而最真实。” 店内放起了很灵巧轻快的钢琴演奏曲,我闭着眼睛,用手轻轻在桌面上打拍 子。那种感觉像极了正在辉煌的欧式大厅里翩然起舞的滋味。 “你不问我今天来干嘛吗?”等我终于听完了这首歌,素卿才开口。 “你总会说的,不是吗?”我笑着。 在这段我为巧巧神伤,怪兽也为慧乔心碎的日子里,半调子作家的阿潘,原 来也遭遇了不少事情。 “莹莹?”我问。 “嗯。” 素卿慢慢放下了咖啡杯,告诉我一些事情。 当年那个小阿潘,在举家搬来台中之前,曾与小莹莹道别,临别之际,小莹 莹送给小阿潘一条亲手串制的幸运带。 “难道是阿潘房间台灯上那条?” 我见过阿潘房间的小台灯上面,系了一条早已老旧的幸运带,以前我曾问过 阿潘,干嘛留着那样老旧的东西而不丢弃,阿潘说,那是很珍贵的回忆,所以不 舍得丢。 而素卿说,她们第一次来台中时,莹莹就看见了阿潘台灯上的那条幸运带。 “第一次来台中?”我有点想不起来。 “就是你被怪兽一球打得流鼻血那次啦!” 喔喔,这种事情就忘了吧。 有时候爱情像是病毒,它可以有很长的潜伏期,而且非得等到人的免疫力最 弱的时候才一举爆发出来。 莹莹当然喜欢阿潘,从当年送幸运带开始就喜欢着了,过了很多年,时间已 经走到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却因为一次偶然相聚,偶然发现阿 潘还保留着那条幸运带,终于不可遏制地并发种种症状。 “拜托,阿潘收藏的古董很多,随便哪个女孩送他的东西他都会收着呀!” 我很嫌恶地说:“这两年来我看他收了不少礼物,有手链、相片、打火机,他每 一样那留着,只是都收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我还记得,阿潘有一个还在念高中的女读者,因为知道阿潘喜欢面包超人, 还特地寄了一条面包超人图案的四角内裤来给他。 “搞不好阿潘现在还穿着那件内裤咧!” 素卿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笑完之后,又很正经地说:“有些时候,你以为 很不值得在意的小事情,却可能触发出另一个人无法避免的联想,甚至是爱情, 不是吗?” 摇摇头,我叹了口气,说这段爱情是没有结果的。 “我问过阿潘,关于他对莹莹的感觉,甚至也鼓吹他跟莹莹交往,可是你知 道他怎么回答吗?”我试着要替阿潘说几句话。 “我知道,阿潘说老朋友当太久,所以已经没有爱情的感觉了。” 非常吃惊,我问素卿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阿潘在电话中这样回答莹莹的时候,我就站在莹莹旁边。” 莹莹终于对阿潘告白了,什么时候我不晓得,但那却是我猜想得到的结果。 “当了那么多年的老朋友,我不晓得怎样跟她做情人。”阿潘曾对我说过这 句话还言犹在耳,而谁知道事实现在已经发生,这句话他终于还是对莹莹说了。 咖啡店又放起了刚刚那首很轻快的钢琴演奏,这时候的我听起来,那声音怎 么都像眼泪滴下来的声音。 “有很多时候,明知事不可为,但是人总要去试试看,所以莹莹最后选择了 还是跟阿潘告白。而在得到结果之后,人又总是希望能够当面得到一个答案,至 少这样会心甘情愿一点,所以我早上才刚刚考完试,马上就陪莹莹下台中来。” “所以现在莹莹跟阿潘在一起?”我问,而素卿点了个头。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阿潘的事情我一向很少过问,因为他不像怪兽,很多事 情不必旁人为他担心,但是我却还是很好奇,不知道他在电话中拒绝莹莹之后, 见了面要怎么再拒绝一次。莹莹能够这样努力不放弃地与阿潘不断联络,依赖的 是那份感情的力量,如果今天这份感情到此完结了,是不是两个人的友情也就跟 着完蛋了呢? “在想什么?”素卿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趴在桌上,很慵懒地用手支颐,抬眼看我。 “本来我在想阿潘跟莹莹以后还能不能做朋友,现在在想你不戴那副丑不啦 叽的胶框眼镜之后,可能有的得失。” “不就是改戴隐形眼镜嘛,还有什么得失?” “戴着胶框眼镜,你非常安全,不戴之后,人漂亮很多,但是抬头纹也就跟 着无所遁形了。” “啊!”素卿尖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额头。 不要去臆度别人的爱情,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永远不会明白人家在为何而 苦恼神伤,而且在揣测别人之前,自己应该先低下头看看,看看自己的爱情又好 到哪里去? 这是那天我在咖啡店里的结论,看着素卿笑得脸都红了的样子,我无声地、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遥想那个现在人在台北的女孩,再看看面前,巧巧要我选择 的素卿。店里头第三次放到那首不知名的钢琴演奏曲,这次我听起来,就很像是 纷纭杂杳的乱绪,扯得我的心情四分五裂。 他不爱她,我不爱你,那到底还有谁跟谁是相爱的? × × × 阿潘跟莹莹两个人,约在离逢甲校门口不远的星巴克。据我所知,那里是我 那一群学弟妹们公认,最适合谈分手的咖啡店,而且连系办的助教都深深认同。 他们说那里的冷气太冷了,人坐下来没几分钟就会想回家,因此分手的效率可是 挺快速的。 我带着索卿一路慢慢走过来,路上我问素卿,还要不要上去再喝一杯咖啡。 “免了吧,嘿嘿。”她缩着肩膀笑了一下。 莹莹一个人站在楼下,她的个子很高,一眼就可以发现她。伫立在来来去去 的人潮中。她背靠着橱窗,手上拿着一只小包包,身上穿着很轻便的上衣与牛仔 裤,但是却散发着一种有温度的黯然。 离莹莹大约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我停下来问素卿:“我要陪你走过去吗?不 大好吧?” 素卿想了想,摇头说没关系,“她能够有勇气来到这里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 我想你是否出现,就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的确,莹莹没有因为我在这里而有丝毫别扭或什么的。阿潘在大约十五分钟 前离开,莹莹说她想静一静,所以才没让阿潘带着她来找我们。 “我问他关于那条幸运带的事情,他说,保留一件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不代 表就保留发生爱情的可能性。”莹莹苦笑着:“到头来,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罢了,唉……” “我不懂,好朋友的事实存在之后,就不可能再衍伸出爱情吗?”素卿喃喃 自语。 当了好朋友之后,就不能再谈恋爱了吗?如果这话是莹莹说的,也许我将麻 木不仁地没有感觉,可是偏偏是素卿说的,她的语气很纳闷,我却听得很心虚, 因为我觉得我也是那种不晓得应该怎样跟自己的好朋友谈恋爱的人。 “抽烟?”我递出了香烟,他摇摇头。 “啤酒?”拿出皮夹,我想下楼去买啤酒,他也摇摇头。 阿潘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艳阳天空,一个人发着呆。我放弃安慰他的打 算,因为我想他也不会需要,所以迳自走进屋子里来。可是屋子里面有更糟糕的 人,怪兽坐在地板上撕着卫生纸,一副喜憨儿的模样。 “你是神经病吗?”我一把抢走了卫生纸。 “我刚刚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慧乔。”他用如丧考妣的声调说:“本来我只是 好心想找她一起吃个饭的,当当朋友也好嘛,结果你知道她多无情吗?” “多无情?” “她居然说既然都已经讲清楚了,那就不必再罗唆了,反正她不爱我,就是 这样,然后就挂了我电话!”怪兽说到这里,眼泪几乎都快认出来了。 我很冷静地“噢”了一声,徐徐地除下袜子,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 水,然后又晃回他身边。 “既然这样,那我看你也跟她翻脸好了,还客气什么?” “翻脸?” “对呀,你就骂她呀,说她彰师大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是研究所的高材生, 不要瞧不起你。” 我都觉得我有点幸灾乐祸了,可是怪兽却很认真地仔细想了一想。 “这样骂我觉得不过瘾呀。” “那就更狠一点呀,你就骂她说无情无义呀,没有人性呀,利用完你就想走 开呀,就像小说里面那些无情的婊子一样呀……”我随便瞎说着。 “可是,这样好难听喔,她……她也只不过是不爱我嘛!” 我就这样看着坐在地上的怪兽,看了将近三十秒,忽然觉得这个人真是机车, 而今天真是一个适合叹气的日子,不管走到哪里都遇到失恋的人,被拒绝的,拒 绝别人的,还有那些个被拒绝之后还在努力为对方设想的。 关上房门,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隔绝在外,自己打开电脑,上去又看了 一次巧巧写给我的信。后天就是巧巧的生日了,可是现在连是否能够上去看她都 不一定。我想拨通电话给她,却想不到应该要说什么才好,我与素卿的事情,到 底巧巧知道了多少?这个我很不肯定,为了避免多增无谓的困扰,打电话的想法 于是作罢。 我和素卿她们在星巴克楼下分开时,素卿说她要先送莹莹去坐车,然后打算 独自在台中留宿一晚,问我晚上方不方便出来。 “干嘛不回去?”我问。 “我想,有些话或许我应该对你说清楚。”素卿说。 什么话?不用问我也知道,想来跟我与她,还有巧巧三个人有关。 看着阿潘的网路文学个人板,我忽然有很深的感触,想当初这里多么热闹, 大家在这里努力发表文章,可是过去了这一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很 多人物就此风流云散,咏翔要毕业了,阿潘跟莹莹闹僵了,我跟素卿、巧巧则陷 入复杂的关系里面,这里变得好冷清。 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阿潘会把它重新建立起来,会让这里更有朝气,但 是当初这些人却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人不会回来了,感情,也不会回来了。 “阿潘是一阵风,吹过去就不会停留了,所以没有谁可以用往事来牵绊住他; 怪兽嘛,怪兽就是怪兽,所以他只能坐在地上撕卫生纸,撕了一下午还撕不完。” “一下午?”我很惊讶。 “对呀,从中午我睡醒的时候他就开始撕了,到你回来阻止他为止都没有停 过。” “完全没停过?”我很纳罕着,一下午不知道怪兽撕烂了多少盒卫生纸。 “停过两次啦,一次是上厕所,另外一次是来跟在下借卫生纸。” 阿聪把周杰伦的专辑拿来还我,我们坐在床边聊起了天。 “阿潘像一阵不回头的风,所以不会回头看,怪兽只能当一只怪兽,那我呢?” 我问。 “阁下怎么不问问自己呢?” 我说我如果知道又何必问,不过阿聪终究没有回答,他拍拍我肩膀,笑着走 出了我房间。 在等待夜晚到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去洗过了澡,吃了一碗泡面,特地把一双 很久没穿的皮鞋擦亮,还别干净了胡子。 这样认真地整理自己,并不是因为我期待着晚上的约会,虽然那女孩之于我, 也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但她终究不是我的天使。我之所以这样打点自己的仪容, 就是因为今天晚上。我要告诉她这件事实。 过去的历史不会再来,但过去的情感却永远长在。 × × × 原本燥热难当的天气,到了太阳落山之后,出现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天边的 云彩异常缤纷,绚烂有如画作,到了夜幕低垂后,则晚风徐起,看不见的黑色天 空里,有一大片云层覆盖在台中市的上空,前两天还有圆月的,今天晚上却连一 点光都没有。 我骑着我的豪迈奔腾一二五,顺着风一路飙到市中心来,素卿电话中告诉我, 她人在火车站对面的五南书店等我。 出门前怪兽还坐在地上,满地都是撕烂的卫生纸,阿潘也还窝在阳台,像个 游民似的发呆着,只有阿总是正常的,他房间里传出来很响亮的音乐声,不过这 次我听不出来是谁的歌,因为嘶吼得太难听了,所以我连听都懒得听就逃出门了。 “下午刚刚喝过咖啡,莹莹上车之前我们去喝过茶,现在呢?不要再跟我说 找家店坐少了,我会长痔疮的。”素卿说。 我们上车之后,素卿的手轻轻抱着我的腰,问我要去哪里。 “去看夜景?”我提议。 “又是都会公园?这种傍晚去,我们大概会被蚊子吸干血吧?” “去新光三越吧!” 台中新光三越的十三、十四楼是电影院,那里有宽敞的大厅可以看夜景,唯 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里禁烟,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我其实不会抽烟,点烟也只是 点好看的。 中港路上正在大塞车,我们并不急着骑快,慢慢骑的时候,我听见素卿在我 背后唱起了歌。 “我不是你的天使,也不懂你的天堂……” 这首歌我前几天才听过,忽然想起,上一回我跟阿潘,带着素卿跟莹影去都 会园看夜景时,素卿也唱过一次。 “诗人哪,你桕不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属于他的天使呢?” “相信。”我点头。 “可惜哪,这世界的人太多,事情太多,所以很难找到真正的天使,对不对?” 小心在车缝问穿梭着,我微笑,又点头。素卿浏览着路上的街景,漫不经心 地哼唱着同一首歌,一直到我们抵达新光三越为止。 进电梯之前,我先在楼下抽了一根烟,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认真抽烟。当烟 吸进肺部的时候,我有种晕眩的感觉,四周吵杂的人车声,还有一堆雄伟的建筑 物,好像同时绕了起来似的,我蹲在地上喘了口气,然后才‘慢慢恢复。 素卿则在旁边打了一通电话给巧巧,跟她说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情,因为她们 约定过,不能没有预警地就跷头,否则另一个人要负责打电话通知对方家长。 “你跟她说你跟我在一起?”我问素卿。 “嗯,至少这样她会放心一点。” 是哪,我也知道巧巧会放心一点,至于放的是怎样的心。那可就很匪夷所思 丁。 “你知道巧写过——-一封信给我吗?”进了电梯,我问。 “信?” “嗯,不过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算了,这个以后再讨论吧。”我若无其事地 说着。 “嗯嗯,我现在在想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坐在美丽的夜景前面时,要聊些什 么话题才好。”她说着,转过头来看我,“这样吧,我来讲几个故事给你听好了。” “故事?” “真人真事喔!” 在听故事前,我买了爆米花,而且是儿童馆卖的爆米花,这可只有行家才知 道,儿童馆的爆米花比电影院的好吃很多。另外我买了一杯贵得要命的柠檬红茶, 然后跟素卿一起坐在十三楼的窗边,看着绚烂的台中夜景。素卿喝了一口柠檬红 茶,对我说起了三个女孩的故事。 与小阿潘道别之后的小莹莹,后来考上了北一女,认识了一个名叫素卿的女 孩。她们在一起认真念书,住在同一间寝室,一起参加校刊社,后来因为…次社 团交流,认识了另一个就读景美女中的女孩,那女孩足巧巧。 “原来你跟莹莹竟然都是北一女的,而巧巧景美女中的呀?”我没去过景美, 也不知道景美女中长什么样子,不过至少我知道,景美女中是北部相当有名的高 中。而且我也惊讶着,想不到素卿跟莹莹,也都出身于高中名校。 “这年头上北一女已经没什么了小起的了好吗?难怪他们要说你是老头哪!” 素卿鄙夷地笑我,又继续说着:“莹莹很喜欢写作,我跟巧巧则对编辑有兴趣, 所以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这方面的事情,甚至办了跨校的联合刊物,直到高三, 大家忙着课业才停刊。” 素卿告诉我,茔莹当年写了不少诗词,虽然大多是少不更事的少女春思,但 是却都透露着很深浓的悲伤,而这些情诗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 “阿潘?”我很不可置信,难道莹莹高中三年没认识半个男生吗? “我们念女中耶,哪里有男生?就算联谊,认识的也都是像怪兽那样的小小 笨男生,除了献殷勤还会什么?” “喔喔,所以莹莹到了上大学,还是忘不了阿潘就对了。”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的璀璨,却有着一阵心酸,这段爱情没有谁对谁错,毕 竟两个人出发点就不同,即使对彼此同样牵挂,但是莹莹对阿潘是爱情,阿潘对 莹莹,却只是青梅竹马般,一段难忘的友情而已。 “这就是莹莹的故事。”她说着吃了一口爆米花。 “接下来要说你跟巧巧了吗?”我说。 可是素卿却没有接口,她吃了几颗爆米花,站起来走到窗边,问我:“你说 过,喜欢一个人,多少都会自私地想为自己争取一点优势,就像之前你不喜欢巧 巧跟咏翔来往一样,这句话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可是到最后我还是不认同,因 为我终于找到反驳你的证据。” “什么证据?” “我喜欢你,可是我却愿意祝福你跟巧巧。”她说。 今晚的夜色太诱人,可惜,身边的你不能是我的天使。 × × × 有一句成语,形容两个人心意已经相通,对于一件事情,彼此的想法与感受, 即使不说出口也都已完全明白,叫作“心照不宣”。 我们一直坐到半夜两点多,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中间始终没再说过话,就那 么安静地坐着。我看着夜景,素卿也看着夜景,可是我知道她没说与想说的,也 懂得她的心情;素卿知道我没说话的原因是我无话可说,也知道我之所以无话可 说,只是简单地因为她不是我的天使。 “该走了,这里也是会打烊的。”隔了几个小时没说话,我听见自己开口时, 喉咙有点哽住的声音。 “嗯。”她只是简单地回答。 走出了新光三越的电梯,清凉的晚风徐徐,仅供照明用的几盏路灯,孤零零 地亮着一个又一个的黄色光圈。 我们骑上了车,本来想送素卿去旅馆下榻的,可是她却说:“嘿,你有多久 没有出来夜游过了?”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特别的一次夜游,因为我们没有去任何地方,就只是 骑着机车,在台中市区闲晃荡而已。缓慢的车速,黯淡的夜晚,没有星光,没有 月亮,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大街小巷来回不断穿梭着,素卿要我在便利商店前停车, 她买了一大罐矿泉水和一条毛巾。 “买毛巾干嘛?”我很纳闷。 “洗头呀!”她笑着说。 素卿微笑着走到商店旁边,蹲在地上,然后打开了矿泉水瓶子,直接就往自 己的头上淋。我看见水珠沿着她秀丽的长发不断落下,水湿了她一头长发,也湿 满了她的脸,但是却没有任何擦拭动作。整瓶水都倒完之后,素卿很开心地用手 抹抹脸,这才拿毛巾把脸擦了一下,然后开始擦头发。 “干嘛好端端的没事要洗头呀?” “晚上我说了莹莹的故事了,对吧?现在要正式接着说第二个。”素卿很开 心地跳上了车,要我边走边说。 “我高二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大安高工男生,他的成绩并不是很优秀,你听 过大安高工吧?” 我点头,虽然这些北部有名的高中职学校我都没有去过,可是这校名我都听 过。 “在那种升学压力大的学校里,成绩不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他成绩不好, 在学校经常挨老师的骂,所以只好在放学后一个人到小球场来打球,发泄一下。” 那男孩住在北一女附近,素卿每天下课后,都会到学校附近的自助餐店吃晚 餐,这条路上会经过一个小小的社区篮球场,而那里又总是会有一个正在打球的 男孩。 通常下午五点钟,素卿去吃饭的时候,那男孩会穿着大安高工的制服在那边 练习投篮,而大约六点钟,她吃完饭回来时,那男孩会脱下制服上衣,蹲在球场 边的洒水用的水龙头下,让冷水不断冲着自己的头发,就像素卿刚刚“洗头”那 样。 “后来呢?”我问。 “没有后来了。” “没有后来了?” 素卿说,有一天巧巧回桃园,她一个人去吃饭时,又看见那男孩在打球,于 是她在去吃饭的路上,买了一条毛巾,等到吃完饭走回来时,送给那个男孩擦头。 男孩笑着说谢谢,然后告诉素卿,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打球了。 “为什么?”我问素卿。 “因为他成绩不好,家境也不好,所以最后选择休学,他说家里供他念书太 辛苦,可是他成绩又不好,与其如此,不如休学,所以那天是他办完休学手续, 最后一天在小球场打球。‘’ 从此,素卿没再见过那个男孩,可是她知道,那男孩会一直保留那条毛巾, 而素卿则永远不会忘记,那男孩充满悲伤与无奈地蹲在水龙头下冲头的样子。 听完故事,我没有说话。 “这是我头一次感觉到人生真的有这么解不开的悲伤跟无奈,虽然原因不同, 可是感受却是一样的,悲伤,而且无奈。所以我想学他这样冲头,看能不能把这 些感觉冲走。” “冲走了吗?” “冲得走的都不是真实的,而冲不走的,都是住在心里面,最深刻的感觉, 不是吗?”她望着台中市的夜空,轻轻地说。 最后我们索性连车也不骑了,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着。从自由路往台中公 园走,经过钱柜,看到一群酒酣耳热之后,走出来的客人,相形比较之下,我们 两个显得好寂寞。 素卿走在我旁边,我还是没有牵她的手,只是走着,走着。走到天都亮了, 还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 “累不累?”我问她。素卿摇摇头,看看天上已经泛起淡蓝灰色的光,她笑 了一下,轻轻唱起了歌:“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 “还是这首歌?” “嗯,巧巧喜欢张惠妹的‘心诚则灵’,不过我没有那么天真,我知道心诚, 不代表上天就会让你如愿,所以我比她认命很多,爱我能爱的,不能爱的,我就 祝福,所以我唱伍佰写的‘我不是天使’。” 我不是很记得这首歌的完整歌词,但是我知道歌词的意思,歌唱完之后,我 们已经走到了双十路上,尊龙客运附近。 清晨的微风中,我们无言以对,虽然有着惆怅,但是却有更多的无奈,素卿 伫立在街的转角处,回头看着我很久,对我说:“抱歉,你也要考试念书,却害 你一整晚没睡。” “没关系,研究生没什么考试的。” “三个女孩的故事,我已经说了两个,最后一个……” “巧巧的故事。” “嗯,我跟巧巧有一些课修得不一样,所以我已经考完了,她却还有几门课 要考试,你知道她要去游学的事情吧?” 我说我知道,素卿又问我,知不知道巧巧很可能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我说这 我也知道。 “有时候,我不是很能了解巧巧的想法,因为她总是有想不完的鬼点子,可 是真正遇到事情,她又总是自己藏着不肯说。这是她跟我和莹莹最不同的地方, 永远只让人知其一,不肯让人知其二。” “我知道,我也了解,所以以前我会认为她很反覆,因为我们并不懂她内心 深处的许多想法,与这些想法的转折。”我点头。 “嗯,所以,她的故事,我等过阵子再告诉你,好吗?” “她的故事?” “对,她的故事,等我回去弄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好吗?”素卿凝看着 我。 那是二OO三年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在台中见到素卿,我没有提起之前在台北 好乐迪她吻我的往事,因为不管她是否还记得,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唱完了 “我不是天使”,我们之间所有友情之外的可能性,就已从此抹消。 这女孩是我拒绝的第四十八个人,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却不爱她。 或许素卿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她会谈到自己的感情,所以特别让我看见她 最美的那一面,画了淡妆,戴了隐形眼镜,而且很认真地陪我走了一夜。只是让 我感动与难过的,并非这样而已。真正让我难过得无以自处的,是即使到了她要 上车前,还在努力为了我与巧巧的事情设想着。 人,要怎么没有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呢?不说爱,却让我感觉到强烈的爱,以 前我总是不懂,却到了最后才明白。 虽然你不是我的天使,但你其实懂得我要的是怎样的天堂。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