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出走」 二月调考结束,云往考班上第十,这个成绩在樟下高中的理科实验班里,已经 算很好。 可是云往并不开心。他不在想考试。 他在想另一件事。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半个月。 他想出去走一走。离开学校这里,逃离。 他觉得非如此不可。 他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他沉默。他孤独。 他思忖着周围环境的冷淡和驯服,觉得快要与之同化,进而失去存在感。 他的心里抗拒着沉默,抗拒着孤独。找不到出口。 他暗暗策划着一次出逃。逃脱这日子,被白花花的卷子雪堆一般覆盖的日子。 他分别跟两个男生借了钱。 他又跟一个老师借了钱,说充饭卡。 九盏电灯照得教室里永远是白昼。宿舍里,他常在黑寂寂的深夜醒来。头微痛, 思虑过度。 他有一把黑伞,折叠式,他很喜欢,每次收起都要把伞布褶皱牵平整,像超市 里未拆封的新伞。 他在学校超市买了一个小型手电筒,和七号电池。一双黑色手套。 他计划在周六,家长送饭开放日,趁机出校门。 那个周六很平常。校门大开,家长们陆续涌入,两个门卫在看着。 有机会。他没走。 他想到一个问题:门口路面很宽阔,灿烂的阳光照着路面,他将无所遁形。 他不断提醒自己计划周全。 他来到宿舍楼后,发现围墙很矮。 围墙的确很矮,而且没必要做得很高很高,因为根本不会有学生越墙离校然后 出走。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出乎意料。 那晚他洗了个澡。把饭卡放在枕头下,卡上写着:我走了。 他半醒半睡,等着明天。 这天一定是楼管开门最早的一天。一个穿着深色裤子深色外衣、戴着黑色手套、 拿着黑色折叠伞的男生敲门喊他开门。 楼管后来绝对忘不了这一天。但那个时候,他没有留意到任意异常。他睡得正 沉,刚被叫醒,神志还很模糊,只是习惯性地拿钥匙开门,然后他就可以回来继续 睡个够。 男生出了宿舍楼。外面很静。 过几分钟就是天光。然而此刻,黎明前最黑。远处的灯光也照不到他的所在。 他打开小型电筒,悄悄跑到宿舍楼后,围墙最矮处。 也许他的身手还不错。 也许他的运气也不错。 他来到一个网吧。他来过这里几次。 他搜索了路线。 去车站的路上,他在一个早点摊那儿买了两个馒头和一个鸡蛋。 当他坐在过江的车上吃早点时,已经是早晨了。同学应该在早读吧。 他第一次来火车站。 他第一次坐火车。 他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来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他在小镇待了几天。 有天,他在这小镇第一次上网,登一下许久不上的QQ,突然一大堆窗口弹出来。 都是加他的。 他不停地点确定。可还是冒出来很多。 他慌了。 他不停地点关闭。终于把窗口点没了。 他进一下许久不看的空间,突然看到了留言: “我是你舅舅,你妈重病住院了,你快回家。” “我是小桂,云往你快回来啊,大家都在找你!” “我是……” …… 母亲…重病…住院…怎么…会这样… 他马上离开网吧,找公用电话打了一个给家里的座机。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但不是他母亲。女人不停地哀求地问他:“你在哪里啊… 你说啊…” 他没去想那女人是谁。他的心里很急。 他只是无比坚决地说: “我自己回去!” 那天下着濛濛春雨。他撑起那把黑伞,在火车站等列车开来。 他哭了。他很难受。 他不知道,校方获悉他打的公用电话的区号,已经开车往这个小镇驶来。 他们来了的时候,云往已经离开了小镇。 他回家了。 母亲没有住院。 母亲说:“你还说别人骗了你。你晓不晓得,你要是过几天还没回,我跟你爸, 真的要倒一个……” 父亲也担心地到处找,可是往哪里找他?他都没留下一封信、一张纸条、一句 交待,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句“我走了”! 父母对孩子是无限包容的。只要他回来就好。 他们希望他不要有负担,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回学校去继续好好准备考试。 班主任交待过,让班上同学不要在外面乱说。学校里只是传说走了一个人,不 知道是谁。 校方领导很生气。 他的父母、亲戚、叔伯和热心街坊都去过校长办公室,大吵大闹过。 后来听母亲说,拍领导的桌子,是大不敬。有个亲戚偏偏就拍了桌子、指着鼻 子要人。 他还是返校了。 母亲后来仍来学校找领导赔礼道歉。云往陪着母亲。 领导连续多天不在。或者不见。 母亲只好把买的几条烟给了教导主任,拜托交给领导、说明意思,那教导主任 还比较好说话。 母亲说学校还让她签了什么协议,内容是如果云往下次犯了类似的行为,学校 概不负责。 云往听后很难过。不是因为那句学校概不负责。他想到母亲为他求人,就不住 难受。 母亲可以为他低声下气。可他不要这样。 这个世界,为什么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低声下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暗暗地,深深地,涌起了一个想法。 他想带母亲离开,离开这种受屈的生活。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不再能够伤 她,他不允许。 但是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反而并不清楚,更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他有些懂 了。 他觉得他犯的最大的唯一的错误就是他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伤心流泪地想他 会在什么地方、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遇到坑蒙拐骗、会不会在哪里受苦…… 他想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要给这个女人幸福。他觉得非如此不可。 一段时间以后,这件事慢慢淡化。 高考成为倒数一个月的生活的全部目的。 他记得他回教室的第一天,有个女生笑着跟他说:“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呢?” 他记得小桂跟他说:“就是因为你找我们借钱,我跟小翔被叫去谈话,老师找、 主任找、天天找,可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搞的我都郁闷死了…” 他记得他跟小桂不睡午觉在顶楼走廊里谈天论地。 他记得他跟几个男生在隔壁空教室里玩倒立。 他记得高二迷上乒乓球跟同学雨中对打。 他记得许多美好片段,都是高中生活跟同学的点点滴滴。 他一直记得他们一起经历的许多许多时光,有欢笑有矛盾。 他开心能够跟高中同学在一间教室里度过那么多复习的日子。 只是当时,奈何年少。 如今大学里,他很少回首,只是想起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泛起一 抹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