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娘在花园里散步,身边跟著手上拎著点心篮子以备她饿了可以充饥的敏敏。 看来从军和晋深两家的问题不小……话说回来,她自己的问题也不小。 冰娘不禁叹了一口气。 「夫人,你叹什么气呢?」 「我叹气了吗?」冰娘猛然惊觉,随即又忍不住叹息,「唉,不知道为什么, 最近好爱叹气。」 或许是因为她的麻烦越来越大的关系。 「夫人,你有什么事烦心吗?」敏敏体贴地问道。 她苦笑,「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称心如意?会有一两桩烦心事也是寻常。」 「可是夫人有什么好烦心的呢?你长得这么美,将军又待你这么好,而且将 军也说了,要兵总管筹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贤妻。」 说到这里,敏敏一脸的羡慕,「能够找到心爱的人,而且又这么疼宠自己,这可 是所有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如果这等好事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就是作梦也会笑醒 啊。」 在正常的情况下,冰娘也会同意她的说法,只是事情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么 顺利美好单纯。 利用与欺瞒,并不是建筑一桩婚姻最好的基石。 而且她根本不是什么贤妻,她是个居心叵测、自私自利的坏女人。 「敏敏。」冰娘眸光幽幽地望向远处,小脸蒙上淡淡的愁绪,「我想你不会 明白的。」 「夫人,你跟敏敏说,敏敏就明白了啊。」小丫头想当然耳地道。 冰娘忍不住轻笑起来,轻轻地摸著她的头,「敏敏,你真好,可是有些事情 必须自己去面对,旁人是帮不上忙的。」 「噢,」敏敏似懂非懂。 毕竟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女孩,虽然因命运捉弄差点被卖入火坑,但是这丝毫 无损於她的天真和稚嫩。 「敏敏,你进府几年了?」 「三年了。」敏敏好奇的问:「夫人为什么问?」 「你说过你是府里的包打听,那么你知道将军的婶娘是谁,住哪儿吗?」 敏敏陡地沉默了下来,有些戒慎地问:「夫人,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将军似乎跟他的亲戚不太亲,而且他看起来也没有想改进的打 算。」 「那是因为没有必要!」敏敏冲口而出。 「为什么?」冰娘一怔。 敏敏迟疑了一下,最後打抱不平的冲动凌驾了理智,「夫人,你要相信婢子, 那一家子实在没有理会的必要,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我不懂。」她微蹙眉心。 「世二夫人……」敏敏厌恶地道:「也就是将军的婶娘,她很坏很坏。」 冰娘猛然抬眼,「咦?」 「夫人,我跟你说,但你不要跟人家说是我跟你说的喔。」敏敏看了看左右 无人,小心地叮咛。 「我发誓。」冰娘郑重地点头,随即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得婢子曾跟你说过,老夫人跟老爷很早就过世了,二十年前,老爷是领 军西征的大将,却在攻城时不小心被敌方将领的毒箭射中,战死在沙场上。老夫 人收到消息後,伤心过度就自尽殉节,留下年方九岁的将军。」 「老天!」冰娘紧紧捂住嘴巴。 九岁,相公当年才九岁……他娘怎么忍心舍下稚幼的儿子追随亡夫而去?先 是失去了父亲,再来是母亲,她要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活? 婆婆的殉夫志节虽令人敬佩惋叹,但是她不顾骨肉亲儿的自私行为,却让冰 娘忍不住怒火中烧。 她是个好妻子,却不是个勇敢的好母亲,她对从军实在太不公平了。 「听说皇上很是自责心痛,所以他对将军视若己出特别关爱,因为将军还有 一个亲叔叔和婶娘,皇上便交代他们要好好地照顾将军,而且皇上也经常赏赐金 银宝贝给将军及世二爷一家人,就是希望他们善待将军,用亲情的力量抚慰失去 父母的孤儿。」 冰娘心头很震撼感动,低声道:「难怪相公这么敬爱皇上,他真是个好皇帝。」 「只是皇上怎么也没有想到,世二爷夫妻将将军接回家後,却是百般地忽略 和冷落,夫妻俩还不时冷嘲热讽,说将军就是命太硬才把父母克死的,他们还把 皇上的赏赐统统中饱私囊,一丝一毫都没有留给将军。」 「王八蛋!」冰娘握紧拳头,咬牙切齿。 敏敏被口吐粗话的冰娘吓了一跳,不过她随即投以激赏和赞同的一眼,「对, 的确是两个王八蛋,夫人说得是。」 「後来呢?」她一想到从军曾受到那么可恨的对待,不禁又生气又心痛。 下次让她再见到那个小色狼,若不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她就不是焦 冰娘! 「将军一直隐忍著,他在皇上召见时也从来没有说出来,因为在他心里,恐 怕还是一直将二爷夫妻视为亲人,所以不忍心皇上发觉而龙颜大怒,进而责罚他 们。」敏敏喘了一口气,「幸好老天有眼,皇上还是发现了将军身上有伤痕……」 「他们竟然打人?」冰娘惊呼道。 「没错!」敏敏虽是听府里的老仆人转述,也是相同忿忿难平。 冰娘一脸的杀气腾腾,冲动地抡起袖子叫道:「那个老虔婆和死老头住哪里? 我去砍了他们替天行道!」 敏敏急忙拖住她,「哎呀,夫人,你不要这么激动,听婢子讲完啦。」 话只讲到一半很痛苦耶。 冰娘勉强按捺下心痛和怒火,「你快点说,说完以後咱们一起抄家伙去砍人。」 敏敏真是大开眼界,谁想得到美丽娇雅,看来弱不禁风的夫人有恁大的火气 和杀气? 「後来听说皇上微服出宫,混进府中後正好看见世二爷在鞭打将军,他气得 不得了,当下就叫护卫痛殴世二爷,把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还要推出去斩了, 後来还是将军不忍心,出来求情,皇上才勉强留他们夫妻一条狗命。然後皇上就 把将军接进宫亲自照拂,亲授武功和兵书,将军也很厉害,在十九岁那年就读完 了所有的兵书,并且自动请缨前往边疆击退来犯的番邦。」 冰娘听得眼睛睁得滚圆,情不自禁一拍大腿,「好!好样的!」 真不傀是她的相公呵! 「将军真的很棒喔,在短短几年内征西平南定边疆,使得天下更加太平,皇 上龙心大悦,特赐这栋大将军府,而且还亲书匾额呢。」敏敏像足了说书先生, 最後还下了个注解,「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一定会出头天,坏人到头 得报应!」 「哇!」冰娘疯狂的拍起掌来,「说得好。」 敏敏得意一笑,「虽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世二爷也一吓而亡,剩下那 个尖酸刻薄的二爷夫人和少不更事的堂少爷,他们也惧於将军的威势不敢再胡作 非为,甚至还有事没事就来讨好攀关系,可是将军对他们既没有追究报复,但也 和他们亲近不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相公实在太善良了,要是有人这样伤害我,我一定想方设法让他们寝食难 安。」冰娘挥舞著拳头说。 敏敏看得一愣一愣,「夫人,你好英勇喔。」 「哼,那当然。」冰娘被人一捧,尾巴都得意到翘起来了。 不过她随即泄气,说得那么勇猛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呢?她在遇到那件事时, 还不是一样夹著尾巴千里窜逃?而且还需要靠欺骗的手段躲进将军府的羽翼庇护 下。 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有何资格说别人?认真说起来,她 不也正在做伤害和欺骗他的事吗? 冰娘心口阵阵僵冷起来。 「我也是个王八蛋。」她低低道,小脸沮丧极了。 「夫人,你怎么会是王八蛋呢?你这么好,是将军心爱的人,又待将军那么 温柔体贴,你跟世二爷他们下一样的啦。」 冰娘被她这么一说,心头犹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不,她跟他们完全没两样,他们都利用了从军的善良和感情。 老天,教她如何原谅自己? 除非……除非她向他认罪坦白一切。 第二天下午,冰娘浑身僵硬,同手同脚地走向玄楼。 她忍不住了,她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她一定要对他坦白! 哪怕说出来後她会被撵出将军府,甚至被他推出去砍头,她也顾不得了。 从军这么好,他不该被残酷无情冷血的利用。 她是个坏女人,为了保命不惜欺骗他,设计让他这么好的男人娶她这个恶毒 的女人,她实在该干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冰娘浑身轻颤著,双脚却在越近玄楼的时候越发软弱。 「我会失去他的,如果我把真相说出来後,就会永永远远失去他了。」她停 住脚步,虚弱地倚著一株桂树自言自语。「可是我一定得说,趁他还没有爱上我, 我也还没有爱上他的时候……或许伤害就不会那么深……」 对! 她一鼓作气,坚定地走向玄楼,不理会心头隐隐的刺痛感。 冰娘走进玄楼,看见从军坐在书桌後低头批示著公文,一纠黑发落在宽阔的 额际,深邃严肃的虎眸里满是专注,紧紧抿著的唇畔有一丝疲惫的线条。 他还在为公事劳心劳力呵…… 她的胸口猛地一抽,随即细细痛楚了起来。 老天,事到如今她还想骗谁? 她根本就已经彻头彻尾地爱上他了! 爱上这个总是为国为民日夜辛劳,总是宽容厚恩对人好,总是以德报怨、有 苦自己吞的伟岸大度男子…… 他甚至在听信她一番言词後,就无条件地接受了她,相信她是他的妻子,并 将她捧在手心里,安置於锦衣玉食绣楼中。 而她呢?她又给了他什么? 先是欺骗,再是利用,现在又要残忍地拆穿这一切,让他发现自己根本是个 被人耍弄得团团转的猴子! 虽然她从未存心这么做啊! 冰娘痛楚地闭上双眸,无力地靠在门边。 该死,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他,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说?还是不说? 从军已经发现她的到来,双眸蓦地发亮的神情更教她心痛。 他兴匆匆地起身拉起她的小手,「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怎么脸色好 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看他紧张兮兮地抓著她的手,急忙将她拉近跟前测摸她的额头时,冰娘再也 控制不住,哇地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著他的腰。 「相公,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怎么了?怎么了?」从军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焦急心疼地揽紧她, 「你头疼吗?肚子饿吗?还是哪里痛?老天,你快告诉我呀!」 「不,我哪里都没有痛。」除了她的心脏。「像我这种坏女人活该给天打雷 劈,我没人性、没血没泪、没心没肝,我怎么可能会有感觉?怎么会痛?」 她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哭喊听进他耳里,又是困惑又是惊悸,他急急捂住她的 小嘴,「不要乱说,你不会被天打雷劈的,不会!」 「不,你不知道,我其实……」她的小嘴被捂得好紧,勉强逸出的话十分模 糊。 从军目不转晴地盯著她,「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是不是我把你逼婚逼得太 紧了?对不起,我会给你时间适应的。还有,我也会尽快想起我们过去的点点滴 滴,我不会再继续这么混帐地记不得你,让你这么难过……」 他自责的永远只有自己! 冰娘半张小脸埋在他温暖有力的掌心里,情不自禁痛哭失声。 可恶可恶可恶……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你哭了?」从军看起来更加手忙脚乱,也更加心痛慌张。「天,你……你 别哭……那个……拜托……」 他笨手笨脚的安慰更教她感动心酸得悲从中来。 她哭得更大声了,仿佛要藉著滚滚如流的泪水冲掉这些日子以来的自责、愧 疚和压力。 从军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到最後他索性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将她涕泪 如泉涌的小脸紧按在胸口上,让衣衫和胸膛吸收并抚慰她的泪水与悲伤。 他将她搂得好紧好紧,好像要将全身的温暖和力量统统给她。 冰娘哭了好久好久,到最後只剩下些微的抽噎和哽咽,她这才发现自己把他 胸前的衣衫哭湿了一大片。 他原本洁净柔软的玄铁色外衣被她的鼻涕和眼泪揉得绉巴巴、脏兮兮的,冰 娘呆呆地瞪著他的胸膛,後突然破啼为笑起来。 「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她又想笑又内疚,只好低著头道歉。 噢,她刚刚跟疯婆娘一样扑在他身上又是哭又是揉又是鬼叫的,他一定以为 她心智失常了。 从军没有笑,醇厚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著一抹无可错认的抚慰与坚 定,「你准备好要告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了吗?」 冰娘微微一震,他没有忽略怀里人儿的震颤。 「我只是作了恶梦。」她脑袋尚未完全恢复理智和思考能力,仓皇无助间只 能信口胡绉。 「恶梦?」他的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怀疑,「现在是大白天。」 她轻轻颤抖,勉强微笑道:「呃……我刚刚在午憩。」 他沉默了,冰娘将脸蛋紧紧偎在他胸前,不敢抬头迎视他锐利搜索的眸光。 要命,她又把自己陷进无可自拔的一团紊乱中了。 难道事情还不够棘手复杂麻烦吗? 「冰娘,有的时候我总感觉你像一个谜。」他抚摸著她的头发,轻轻喟叹。 她一颤,拚命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而轻快,「相公,我刚刚真的只是 作了一个恶梦,因为太真实了,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地跑来……」 他轻柔地推开她一些,微带焦急关切地凝视著她,「什么样的恶梦?」 她吞了口口水,半真半假地说下去:「我梦见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你像 耍猴戏的猴子一般被我利用,戏耍得团团转……」 他失笑,「这算恶梦吗?你应该很高兴能大振妻纲,在梦里好好折磨我一番。」 她想跟著笑,苦涩却狠狠地掐住心尖,让她努力挤出来的那朵笑像残雨中的 落花。 「在梦里……」她仰高小脸,别有含意地望著他,「我是这不得已的,我并 没有存心要利用或伤害你,我好希望你能够了解,你对我非常非常地重要,我这 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他的眸光因她真情流露的告白而变得炽热起来,「冰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对你真的很重要?」 她不该再给他希望,不该再用感情牵绊住他,不该再让他飞上幸福快乐的白 云後,再狠狠地夺走他的喜悦和信任…… 可是在这一瞬间,当她迎视著他真挚又渴望的双眸时,她发现她再也没有办 法欺骗他……还有自己。 「是的。」她紧紧地环抱他的腰,坚定不移地道:「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也 是最在乎的人,我真的真的不想失去你。」 不管未来命运如何,她只想好好把握这一刻的温暖。 他的眼神像在刹那间被点亮了起来,灿烂温暖的春光飞入了他眼底。 「你不会失去我的。」他坚定地搂紧她,仿佛想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深深地 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搂得更紧。 就容许她借得些许时光,偷来与他共续情缘一场吧! 就算到最後她没有落得好下场,就算所有人都无情地唾弃她,这刻骨铭心的 温存将成为陪伴她度过的力量。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