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司机载送着应酬得极为疲累、酣醉的李卫回来时,洋钟已是敲了十二下。 蝴蝶没有睡。 窗外下了好久的雨,白昼至夜不肯止歇;也许是这雨声撩乱了她的心吧!虽然 已是半夜,她却无丝毫睡意。 躺在大床上,身上覆着温暖柔软的棉被,此刻的她该是比在小进落的窄屋里更 幸福,单单是不用起身寻铁盆儿接着自屋顶渗下的雨水,就已省了她好些折腾的工 夫。 可是世事总难两全,现在的她虽然不必为生活里的困顿而苦,却注定得为心里 头的人儿揪心、苦恼…… 人哪,总是习惯了庸人自扰,虽然明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却总是铙不出团团 的迷雾,只因这迷宫是由自己的情筑成,自己就算在这迷宫里徘徊也甘之如饴。 她不也是吗? “唉……”蝴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司机搀扶李卫开门、 关门的声音。 “少爷,当心……” 司机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模糊,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听得一清二楚。 蝴蝶心一揪动,急急忙忙地掀被下床,在离开温热被窝的刹那,冰空气扑身而 来,可是她浑然未觉,赤着雪白的小脚走过冰冷的地板,只为迫切见到李卫。 “江大哥,少爷怎么了?”蝴蝶奔近,一股浓浓的酒味袭来。 李卫温柔微醺的睁着眸子,满是歉意地道:“蝴蝶,吵着你了……阿江,你先 回房睡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少爷,我扶您到房里吧!”阿江忍不住叨念,“那几位洋人老爷一点儿也不 顾念情面,灌您酒灌得这般顺手,真是的。” “不打紧,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次他们千里迢迢到上海来,我怎能扫兴 呢?”尽管玉面已呈绯红,李卫还是微微一笑。 蝴蝶关心地盯着李卫,“少爷,先让江大哥扶您到房里歇着,我帮您沏盅普洱 好吗?” 李卫眸光有些述离地看着她,绽出了一抹欢喜的笑,“不愧是我的贴身丫头, 这般体贴……可你连鞋子也没穿,不冷吗?快快去穿暖了再沏茶吧!” 没想到他在半醉的时候还能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语气依然关心若斯。蝴蝶心头 大是震动,对他的依恋也更加深重了。 她使了个眼色给阿江,让他快点儿撑扶着李卫回房去,她自己则是小跑步地匆 匆回房趿了拖鞋就往厨房里去。 福伯、福妈寒夜里睡得比较入眠,她不敢惊动他们,所以自己烧了壶水,泡了 一盅浓厚的普洱就往李卫房里去。 她敲了门,便急急地推门而人。 李卫已换过了睡裤,正好褪下了上衣,净裸着伟岸宽阔的胸膛。 蝴蝶一见,失声低叫了一声,“啊!” 他转过身来,俊脸有一丝窘意,不过随即释然,“你帮我送茶来了?谢谢你, 搁在花几那儿就行了。” 蝴蝶放好了茶,口干舌燥、舌头打结,却拼命想着要说些话,“呃,少爷…… 要不要我服侍?”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的……其实地也有点害怕,但是渴望私下接触李卫的冲动 胜过了一切。 她得把握每一次难得的机会呵! 李卫是世家出身,自小被家里头的老妈子、小丫头们也都服侍惯了的,因此立 即爽俐干脆地道:“好啊!” 他光明正大的将脱下来的衣裳交给她,大手微微爬梳过黑发,难掩浑身的疲惫 之色。 蝴蝶接过衣裳并折叠整齐,心底却是好生不舍,忍不住道:“少爷,你要多保 重身子,虽然事业要紧,可身体更重要啊!” 李卫拿过了一袭柔软舒服的短袍要自头上套下,身子因微醺而有些不稳,蝴蝶 急忙向前扶住他的身子。 当她的小手一碰触到他光滑发烫的肌肤时,她整个人像被电着一般,心儿大大 一跳。 “怎么了?”他惊觉,回头一望。 蝴蝶强忍着害羞,战战兢兢地服侍他穿好了衣裳。“没、没有。少爷,你要不 要喝茶?还是要这样睡下?” 李卫揉揉眉心,在床沿坐下,吁了一口气,“我很累……却睡不着。” 或许是精神绷太紧了,连续好几日招待客人与朋友,再加上沉重的工作压力, 他若非身子骨强健,早累瘫了。 “那……”她将荼捧给了他,温柔地微笑,“我陪你说说话可好?” “你不累吗?”他抬头凝望着她。 她摇摇头,“家里的杂事也很少,我每日甚至都愁找不到事儿做,又怎么会累?” “这样的日子对你而言,会不会太枯燥了?”他啜了一口荼,精神好了些。 她低语,“不枯燥,只是觉得……好像应该再多做些什么来报答少爷。” “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女孩,家里上上下下都很称赞你。”他往后半倚躺着, 不知怎地,突然好想同她谈话,“既然你不累,拿张椅子过来,咱们聊聊。” 或许是夜这样静,气氛又这样温暖怡人,站在自己身前的妙龄丫头又如此窝心 知趣,李卫平素盘桓在心中的一些压力竟像有了出口,迫不及待想倾泄而出。 “是。”蝴蝶好生惊喜,依言拉了张皮椅过来。 “坐。”他示意。 “是。”她窝人柔软的椅子里。 尽管有些倦累,他依然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蝴蝶,你向来不是这个性子的, 今天怎么说一样才做一样?这般拘谨?” “你是少爷。”她的语气淡然中带着一丝丝幽怨,“我是个丫头。” 他眸光不由得放柔了,“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过严苛了?我注意到你近来沉默 了很多,不似一开始我所认识的那个玲珑剔透、敢说敢做的韦蝴蝶了。”她岂会不 想变回那个玲珑剔透、敢说敢做的自己?只是他的地位回复了高高在上,这主仆之 分斩断了多少可能衍生情愫的机会? “不,你对我很客气,客气到……”她情不自禁轻叹了一声,“完全是主仆之 分,没有其他的情分。” 他凝视着她,心底有一抹异样情怀,可是醉意陡然涌上,模糊了他的思绪,从 迷濠的眼眸望去,她柔美的脸在晕黄灯火下更显娇俏。 “你希望……有什么其他的情分呢?”他有些碍口。 “我……”她欲言又止,小脸散发着一股莹然、忧郁的光芒,“我……” 李卫自以为晓得少女心事,轻轻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蝴蝶倏然抬头,小嘴因愕然而微放,“你知道?” 他微笑了,“与你相处也有些时日了,你的心事,我又怎会摸索不出?” 她的脸红了,心儿怦怦乱跳,“那……” “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知书达礼、贤慧聪颖,”他越说,蝴蝶的眼儿越 亮,“这样的女子,谁不疼惜?” 她紧紧地盯着他,惊喜得几乎晕倒,“所以……” “我就收你为义妹吧!”他轻笑道,喝着热茶,忍住了呵欠。 蝴蝶脑子瞬间“轰”地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义……义妹?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刻,她对他满怀爱意,他却笑着说要认她为义妹……爱情要 化作亲情?不!她宁可一辈子都在他身旁当丫头,也不扛起这个沉重的头衔。她勉 强地道:“少爷,你会错意了。” 他再揉了揉眉心,几口热茶下腹后,浑身的感觉和骨骸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暖意, 微微沉重的脑袋也仿佛无法清晰的思考。 他努力眨了眨眼,却抑制不住呵欠逸出。 “你不是希望成为我的义妹?”他再喝了口茶,醉意和睡意舒适地交错在他的 脑袋,现在的他已无法正确思考。 他的眼神迷蒙,俊脸漾着倦意……蝴蝶凝视着他一脸的酒意、睡意,挟带着疲 惫,她不禁幽然地叹了口气,站起身。 算了吧…… “少爷,今晚我们说的,就当作一场梦吧!”她眼神哀怨,声音轻柔,“待你 明日醒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李家大少爷!我依旧是小小的丫鬟……” “蝴蝶,你的话里有谜团……”李卫努力想理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 是……” “少爷,”她轻轻地为他拉过了暖被盖上,扶着他往枕上躺下,“没事的,我 只是陪你随便聊聊,你不必太认真去追究我们谈过的内容,睡吧!” 他被动地接受着她的照顾,虽然还想问点什么,可是被窝实在太舒服温暖了, 他一躺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沉重,再也无力思索什么。 “你好好睡吧!” 他闭上了眼睛,英俊的脸庞化作柔和的人睡神态,蝴蝶在旁轻轻地低语,情不 自禁地伸手为他拂开了散落额际的发丝。 他睡着了,俊美神态十足惹人心折。 她失落的噙着泪水,轻轻地凑向前去吻了他的颊边一记。 李卫啊李卫,究竟到何时,你才能明白我的这颗心呢? 今天她为他插上的是一束表白的红玫瑰,只可借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那束代 表渴望爱情的花。 正如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的真心。 窗外,雨落得更急了……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 ☆ ☆ 不知不觉的,蝴蝶来到李家工作也已经两个月了,李卫是个心胸宽大又待人宽 厚的老板,从不糟蹋、也不刻薄底下人。 她两个月的薪饷就领了五块钱银元,比她卖花卖了一年还多,她应该知足感恩 的。 可是……为何手里握着五块钱银元,心底却是空虚不已呢? 她要的不是钱的慰藉……而是李卫了解她、珍惜她、爱她……可这是何等困难 呵! 他酒醉那一夜,她差点就对他诉出了情衷,却被他的一句“义妹”给逼了回去。 她猜得没错,待他隔天醒过来后,他们昨夜交谈的一字一句,他统统都不记得 了。 这样也好,省得相见徒增了一分尴尬。 这些日子以来,蝴蝶都陷在一种莫名低落的思绪里,她被动地吃饭、洗碗、擦 地、扫庭院,直到今年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她发上,她才悚然而惊。 那时她正在扫着庭院里落下的无数心形梧桐叶,那一片片枯黄了的心形叶片, 令人触目惊心。 当薄薄的雪花冰冰凉凉地融化在她发际,她沉淀已久的凝重思绪仿佛被什么给 惊醒了一般,本能地伸出手来,接住了从天空飘落的淡淡雪片。 隆冬已经到了吗?怎么今年的雪,像是来得特别早? 她就这样呆立在当场,让雪花冰凉地沾在她的睫毛上、发上,几乎把她变成了 个雪人儿。 “蝴蝶,快进来!” 一道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蝴蝶愣愣地转过身来,看见了李卫高大的身子伫立 在大门口,神色有些着急地唤着她。 李卫今日不必至公司办公,但依然一早就在书房里批公文。 她还是呆愣在原地,“嗯?” 他急急地走下阶梯,拉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欲走回屋内,微带谴责地道:“下 雪了,怎么也不晓得要躲呢?瞧你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杉……” 他的温情让蝴蝶一时鼻头酸楚,泪水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仰头看着他,轻 轻地道:“少爷,别对我这么好……” 李卫愣住了,黑眸不能自己地盯住她。 她的眸光温柔又凄然,有着两族小小的火苗燃烧在黑亮如水银的瞳眸里,紧紧 地锁住了他的视线。 他凝望着她,气氛有刹那间的亲昵暧昧……他们俩的脸庞靠得好近、好近,好 似稍稍一个失控,凝聚在他们之间的某种火花便会跳跃、迸发出来。 薄雪静悄悄地飘落他们的发上、肩上,他们微微喘息呼出的淡淡白烟交织在一 起,随即消失。 李卫猛然惊醒,仿佛从某种梦魇里逃脱出来般,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脸色微微 苍白、不自然。“进去吧!下过小雪后地上会湿答答的,落叶就让它留在原处吧!” 蝴蝶怅然若失地低下头来,“是。” 方才奇妙神驰的一刻旋即消失,就像她呼出的白色烟气一样,美丽而缥缈,如 昙花一现,快得让人怀疑这美丽是否只是眼底的一种幻觉。 蝴蝶跟随着李卫步入了前檐,李卫则脚步不停地没入了长廊尽头。 而她却还是执着扫帚站立长廊,痴痴地望着他的身影,什么也说不出口。 将来的生活会因此而有变化吗? 不!方才只是一场幻影,对李卫的心起不了半点影响,暗恋、倾慕的终究只是 她自己啊! ☆ ☆ ☆ 落雪后的第二个星期,地上虽然没什么雪迹,却总是潮湿得像拧得出水来,偏 偏这冷天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把整个十里洋场笼罩得更加朦胧、迷离。 福伯的风湿因这湿冷的天而更严重,因此蝴蝶自告奋勇地接下了买菜的工作。 李卫早上由阿江载送去上班后,蝴蝶便挽着篮子,裹上了一条毛线围巾就出门。 天气好冷、好冷,冷风简直会钻人人的骨髓里,戳刺所有的神经般,蝴蝶身上 仅穿着女佣服和一件棉袄,没有大袄,斜风细雨几乎整个儿笼罩上她。 她撑着一把油伞,僵冷着身子走向菜市场。 “阿嫂,请给我两斤雪菜,一颗大白菜,一斤豆芽。”蝴蝶努力不打哆嗦,微 笑道。 可那个雇摊子的菜贩妇却还径自跟旁边的妇人聊天,压根儿没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曰气,强忍住要跳跳脚、动动身子以取暖的冲动。“阿嫂……” 可那个雇摊子的菜贩妇却还径自跟旁边的妇人聊天,压根儿没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口气,强忍住要跳跳脚、动动身子以取暖的冲动。“阿嫂……” “侬(你)个十三点,还不过来看摊子!”菜贩妇身后的窄门蹦出了个大汉,冲 着菜贩妇喝道:“早晚只会嘴碎,哪天真该把侬这婆子的舌头割了,这么多话!” 大汉的破口大骂让蝴蝶吓了一跳,本能就要踱开这一摊到别处买去,可是那个 被骂的菜贩妇立刻一脸受惊地转过头来,害怕地看着大汉,直到大汉走开了,她才 望向蝴蝶,表情又惧又气又嫌恶,扬声道:“你要买啥子?啊?” 菜贩妇的口气不善到极点。 蝴蝶快冻死了,闻言不禁蹙起两道柳眉,“我不买了。” 她举步就要绕到别摊去,可那老羞成怒的菜贩妇竟然跑了出来,揪住她的袖子 高叫,“侬拿我当猴葸子耍啊?一会儿要买、一会儿又不要买的,侬这贱皮货给我 说清楚,到底要不要买?” 蝴蝶被她揪骂得脸色一白,又气又恼,“你是怎么了?不买你的菜也不行吗? 对待客人拉拉扯扯的,你这是经营之道吗?” 闹哄哄的菜市场顿时有不少人转头望向这边,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眼睛都直勾 勾地看着她们,好像不愿错过一场好戏般。 菜贩妇可不管这么多,方才大汉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没脸,都是这起子贱皮货给 她惹的,现在却又口口声声嚷着不买了,她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她索性泼辣地一手紧扯着蝴蝶,一手将菜摊上的蔬菜,不管是不是皮焦叶烂的 都扫人蝴蝶的菜篮子里,嘴里还胡乱地嚷着,“我叫侬给我买!这些都拿去,你给 我拿两吊钱来!” 蝴蝶又气又想哭,冰冷的空气已经冻得她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再被这个无 赖妇人一番拉扯折腾,她的小脸一片惨白。“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是好意 要同你买东西的,你却这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欺负人……” “我就是欺负侬,怎么的?”菜贩妇越发大胆,手掌直接往地怀里掏去,“钱 呢?” 蝴蝶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掴了她一巴掌,“请你放尊重一点!抢钱啊?当心我 叫警察来了!” 菜贩妇被掴了一记巴掌,气焰顿时弱了不少,她眨巴着细小眼睛,不敢相信一 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敢动手。 可是她随即撒泼、鸡猫子鬼叫了起来,“侬当侬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丫头一 个?死贱货,一个下三滥的女佣就这么张狂,侬是哪家子的啊?我告你主子去!” 蝴蝶心头一酸,却扬着下巴道:“我才要向这儿的管理委员投诉你呢!待客这 么不尊,往人怀里抢钱活像个盗匪似的,这以后谁还敢来这儿买菜?” 那菜贩妇还想再闹,一旁的摊贩们见时机不对,也不敢看热闹了,连忙七嘴八 舌地道,“柳嫂子,侬甭再闹下去了,把客人净得罪光了,侬叫我们以后吃什么哪?” 客人们也从最初的惊愣醒觉,纷纷同仇敌忾起来。 “是啊、是啊,上回就是这个泼妇,卖给我一条烂冬瓜,害我回去被婆婆骂!” “怎么做生意的?亏她还有脸跟人出来摆摊,脾气泼辣得跟什么似的,谁同她 买菜谁倒霉!” “就是、就是!” 眼见要引起众怒了,菜贩妇赶紧低声下气起来,慌忙的把一堆菜从蝴蝶篮子里 往回捞,“这、这、这……我今日是去犯着小鬼了?不买就不买,犯得着这么糟蹋 人吗?”她还是嘀嘀咕咕地叨念着,一点儿都没有自省之意。 蝴蝶心头怒火中烧,本想再与她理论一番,可是天气实在太冷了,她又经过方 才的惊吓,整个人都冰冷虚弱起来,像不着一丝力气儿。 蝴蝶一咬牙,强撑着身子急急地走开。 她特意走到更末端的摊子处买食材,以避免掉方才那番骚动所引起的注目眼光。 她好不容易将该买的鱼虾、蔬菜都采买完毕,走回李宅的路上,原本已经停了 的细雨又飘落下来,还越落越粗急。 “真是人在凄惨的时候连喝口水都会噎死。”她无可奈何地瞪了天空一眼,小 手紧握油伞,“现在连雨都来欺负我……今日出门时真该先看过黄历,说不定就是 ‘诸事不宜’的大凶日哪!” 等到她一手提着重重的菜篮子,辛苦地一手撑着油伞回到李宅时,几乎一半的 身子都被雨淋湿了。 这就是典型的为情憔悴、为爱伤风吗?蝴蝶在心中自嘲道。 “哎呀!我才刚跟你福伯说呢,蝴蝶这一去定是要淋雨的。”开门的福妈惊叫 着,连忙将她接进屋内,“快点儿去洗个热水澡,少爷房里有洋玩意儿,叫什么莲 蓬头的……转一转就有热水出来了,方便得不得了,趁少爷去上班了,你就到他那 儿洗个澡,然后换上干衣裳吧!” 一见福妈焦急关切的模样儿,蝴蝶心中一暖,全身的寒意仿佛被驱走了不少。 至少她还有福妈和福伯关心,可稍稍安慰为情所苦的寂寥、忧伤。 “可我得先把菜提到厨房……” 她话还没说完, 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 “哈啾!” 福妈急急地接过篮子,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是来不及帮你烧热水了,再 耽搁下去真会生病的,快先进来吧!衣裳待会儿我帮你送去。” “可是那是少爷的……”蝴蝶咬了咬唇,嗫嚅地道。她喜欢少爷是一回事,但 是擅用他的东西又是一回事。 唉!少爷啊少爷,你可知我爱你也难,不爱你也难吗? “不打紧,我家那口子老骨头犯酸疼时,少爷也会吩咐他去浴室里头泡泡热池 子,你快些去吧!” 被福妈三推四推来到李卫房里,入了李卫宽阔洁净的大浴室,蝴蝶一时之间有 点傻眼了。 “这是……怎么用呢?”她敬畏地摸了摸镶嵌得十足洋风的水龙头和一些钢制 把手,然后再看了看那雅致屏风后由雪白陶瓷做成的大浴缸。 好豪华的享受啊! 浴室里头有大片的洋玻璃,大大的雪白洗手台,还有软绵绵的毛巾,以及几瓶 上头书写着洋文的美丽瓶子。 她不敢动那些高贵漂亮的瓶子,可是那大大的浴缸却保深地吸引着她。 蝴蝶一早所受的闷气统统不见了,她欢愉地褪下了衣服,并且仔细的把衣服折 叠整齐放在最里间的架子上,待钻人屏风后,便试着扭动浴缸上头的把手和水龙头。 冰冽冽的冷水冲了出来,淋得她迭声惊叫,她赶紧将它关上,好半晌才又试探 地扭着另外一边上头贴着个红印子的记号处。 热腾腾、温暖的水流了出来,蝴蝶舒服到几乎呻吟出声。 “噢,这真是人间天堂!”她不可思议地掬着暖洋洋的水往身上泼着。 不一会儿,水便保及胸口处,蝴蝶这才关上把手,吁出一口长长、满足的芳息。 缥缈的温暖白烟袅袅地飘荡在浴室内,蝴蝶向后躺着,愉快地放松身子。 如果能一直浸在这温暖如华清池的春波荡漾里,那么就算一辈子浸在这儿不要 起来她也甘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福妈好像忘了帮蝴蝶拿衣裳这回事,蝴蝶也舒服得忘了 要起来,几乎在浴缸里睡着。 直到紧闭着的浴室门外,传来了的走动声,她才恍然地醒觉过来。 蝴蝶雪白的小手滑了滑已经渐渐变温了的水,正要叫唤福妈时,一道隐约、模 糊的男声却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你就照这样去办吧!东印度公司那儿我会处理的,我跟他们的少老板是老同 学了,这一点面子他不会不给的。”李卫正在卧室里请电话,他的房里特意设了一 支电话,供半夜有紧急商务的时候用。 听清楚了李卫的声音,蝴蝶一头,光溜溜的屁股坐得不稳,一下子失势滑人了 浴缸保处。 她急急忙忙地拍着水挣扎起身,边抹着满头满脸的水,边忍住呛咳,怕外头的 李卫听着了声响,发现浴室里有人。 这下糟糕了,他不是去银行看帐了吗?怎么突然中午跑回来? 她急得要命,可是又不能这时起身逃走……就算她换上了原本半湿的衣裳,也 难以对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大胆到擅用他的浴室!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丫鬓啊! 她着急得五内俱焚,小手一下子抹抹额头的汗,一下子爬梳着头发,她着急地 想,怎么办?怎么办? 她只能祈求老天爷,让他赶紧有要事出门,别逗留在卧室里了呀! “阿弥陀怫,千万别让他进来浴室……”到时候她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那些个 乱七八糟的“冒犯主子”、“蓄意勾引”的罪名啊! 她是想他喜欢自己没错,可……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呀! 蝴蝶冷汗直流,心儿跳得快从胸口弹跳出来了,可偏偏李卫还在卧房里磨蹭来、 磨蹭去的,一会儿拉柜门、一会儿开窗口的,一点儿都没有要离去的迹象。 “快来人救命啊!”她哭丧着小脸,小小声地恳求。 福妈究竟跑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还不来帮她解围?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变成梅子干状死去时,李卫的脚步声悄然远去。 蝴蝶大大地松了口气,差点又因过度放松而滑进水底,她七手八脚地连忙挣扎 着起身,抓过架子上的衣服,也不管还半湿不干的就往身上套。 突然间,浴室的门被打开来,一股冷空气窜入了荡漾着余温的室内。 蝴蝶像瞬间被强光照到的蟑螂一样,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憋着气并以裤子遮 住了下半身。 她她她……才套好上衣而已…… 李卫进人浴室原是想洗把脸,可是里头水气犹存的温热让他不由得一愣,本能 地环顾四周。 咦?是谁刚用过浴室吗? 他不是小气的主子,因此念头一转,也就坦然地笑了。 福伯的筋骨又酸疼了吧,也不怪他,这种湿湿冷冷的天气,甭说是老人家了, 就连他这个青年少壮的身子都有点发倦。 只是……他从回家到现在,怎么一直没看到蝴蝶?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眉宇 间总是笼着一般淡淡轻愁,连笑起来都不甚快乐的样子,他忙得没时间多问她,她 也从不主动对他说些什么,总觉得……她好似有心事。 蝴蝶……他有刹那的闪神,随即失笑地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她不过是 个体贴逗趣的小丫头片子罢了。” 他的自言自语听在蝴蝶耳里,又是苦涩、又是酸楚。 自己是不是更该勇敢做些表示呢?她是不是表现得不够,所以他才丝毫无法体 会出她保保的爱慕之意呢? 可是她每次想开口,就会想起他曾对她说过要收她做义妹的事。 义妹……难道她在他心里,不是小丫头就是小妹子吗? 蝴蝶咬着下唇,想痴了。 李卫用热毛巾擦拭了脸,顿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他随手爬梳过浓密的黑发, 一派优雅、闲适地走出了浴室。 他的轮船进港了,下午还得去处理进货的事情呢! 他离开了卧室,浑然不知蝴蝶就在屏风后头。 蝴蝶缓缓地穿好了衣裤,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在门口刚好撞见探头探脑、怀 里搂着干净衣裳的福妈。 “吓死我了,少爷突然回来……他撞着你了吗?你……呃,有没有……”福妈 支支吾吾。 蝴蝶回过神来,嫣然一笑,“我躲着呢,少爷一点儿都不知道,只是福妈您好 讨厌喔,差点儿害死我了。” 福妈想起方才危险的情况,又是好笑、又是骇然,“哎哟,你都不知道,我刚 才连汗都急出来了,正在想着该怎么把少爷骗出房来,好替你解围……幸好少爷自 个儿出来了。” “少爷又出去了吗?”蝴蝶难掩一丝落寞。 “是啊,说是回来拿点儿文件的。”福妈把干净的衣裳递给她,又笑又怜地道: “可怜的丫头片子,又是这么一身湿的,快快换上干衣服吧!” 蝴蝶接过衣服,闻言也笑了,“唉,我这下子可不敢在少爷房里换了,再这么 三吓四吓的,说不定胆子也给吓破了。” 福妈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我的天啊……” 蝴蝶看着福妈笑得好不畅快的模样,心头纠缠的结不自觉松开了些。 古往今来,有哪一段轰轰烈烈、凄美绝伦的爱情不是靠自己争取的?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毅力、爱得真、爱得深,最终李卫一定也会喜欢上她 的。 经过一番心思转折,她的心情也变好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要重拾以 往的积极勇敢,想要什么就该极力去争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