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载在生气。 不对,应该说是在狂怒,因为他双眼明亮得像要喷火,紧抿的双唇和下巴线 条严峻紧绷得像寒冰离就。 他气阿青那样傻,傻得以肉身去保护他,白白捱了三剑,受了这样重的伤。 但是他更气自己居然让她受伤! 「该死的!」千载像头焦急不耐的狂猛老虎般不断来回踱步,吓得正在诊疗 阿青伤势的老大夫心惊肉跳,原本就不稳的老手更是频频抖了起来。 「大夫,他要不要紧?要不要紧?」他心急地逼近老大夫质问。 「伤、伤势确是非常沉重,但是幸亏止血得早,否则早已回天乏术。」老大 夫战战兢兢的回道,仍不忘吹捧了他一下。「是公子点的穴止血吧?真是高明、 高明啊!」 「那他为什么昏迷不醒,脸色惨自得吓煞人?」他脸色铁青,一反平时的笑 脸迎人,咬牙切齿地追问:「你怎么不给他包扎呢?你的药箱没带来吗?你快给 他治呀!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无论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只要能够医好他, 我统统都可以弄来,你快说啊!该敷什么、吃什么药才能救他?」 「公子,小老儿当然是要为伤患包扎的,但是……」老大夫小心翼翼地道: 「公子可需要回避回避?」 「回避?」千载一愣,随即恼怒。「开什么玩笑,救人要紧,还要回避什么? 难道你想对他怎么样?」 「啊,小老儿明白了,失礼、失礼。」老大夫以为他俩是一对夫妻,连忙点 头如捣蒜。「夫妻恩爱同心,岂需回避,是小老儿莽撞冒失了。公子放心,我这 就给她治。」 夫妻? 千载呆了呆,瞬间有股掐死面前这个老头子的冲动。 是不是蒙古大夫啊?他究竟会治不会治?老眼昏花到把阿青认作是个女子, 还是他的妻子…… 若非看在这小镇就只有这个庸医,他一定会二话不说立刻将老大夫给「请」 了出去。 在这间还算宽敞干净的客栈上好客房中,千载的耐性已经濒临崩解边缘。 「你到底要不要医治他?」他恶狠狠地道,忧心地望向床上毫无动静的人儿。 「好好好,当然要治。」老大夫取出一柄剪刀,轻手轻脚地剪开阿青下胁处 染血破损的衣衫,然后拧干了帕子轻拭去三道伤口上的血污,并且在上头撒上有 着淡淡草香的雪白药粉。 千载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炯炯生光的眼神紧盯着阿青那白嫩肌肤上可怕又 严重的剑伤,他的心瞬间绞拧成了一团,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纵然在昏迷中,阿青仍旧为大夫为伤口上药的举动而浑身颤抖着。 「轻一点,大夫,轻一点……」千载一颗心吊得老高,几乎都快蹦出嘴巴了, 心疼地提醒老大夫,「他会痛。」 「有有有,我手脚放得格外轻了。」老大夫屏息着,直到药粉完全吸附在伤 口上,且渗血的情况渐渐止住,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了,现在只要将伤 口包扎妥当,别发炎了就好,但是……」 「但是什么?」他初初要松口气,又随即僵硬起来。 「这么大的口子,今晚定然会高烧不退十分凶险。」老大夫面色严肃地道: 「若捱得过明早发了汗退了烧,那么她的伤就比较不妨事,可如果烧退不下去… …再来的小老儿也不敢说了。」 「你是说他会死?」阿青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这……伤口太深,她的身子又弱……」老大夫迟疑地开口,「不过我会开 几帖镇痛化炎补养元神的方子,待会我让小徒弟研好后给您送来,三碗水煎做一 碗药汁服下,一日四回,或许有所助益功效。」 这话说得那么心虚,气得千载真想再破口大骂几声「该死的庸医!」 但是如今他们陷在这鸟不生蛋的小镇上,就算他急得五内俱焚,也只能够走 一步算一步了。 「那么就有劳大夫,只是要快。」他极力镇定冷静下来,取出一锭银元宝塞 入老大夫手里。「这一点诊金小意思,请你收下,谢谢你了。」 老大夫昏花的老眼一见到银闪闪的五两元宝,登时当地发亮了起来。 「这、这……这太多了。」他手都抖了起来。 「不多不多,只要能治好阿青,我会奉上更多酬金以谢大夫的妙手回春。」 他黑眸掠过一丝着急,「现在能开方子了吗?」 「能能能。」老大夫二话不说,猛点头急急往外走。「我马上就回去开方子 抓药让徒弟送来,公子放心,小娘子的性命就包在小老儿的身上。」 连男的女的都分不清了,实在令人很难有信心。 怕是一条命就此断送在他老人家手上啊…… 千载苦涩焦灼地摇了摇头,转过身伏在昏迷不醒的阿青的床榻边。 「阿青,你一定要振作。」他修长的手指怜惜心疼地拭去她额际上的冷汗, 看着她惨白无血色的小脸,胸口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是更多的是鞭抽过他心脏的自责与愧疚,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该死的粗心 大意到令阿青受伤? 在那三柄剑刺入阿青身体的那一剎那,他彷佛可以感觉到冰冷的剑尖也同时 刺进他的心房……可能还要更痛! 「傻瓜,你为什么要用身子护着我?你知不知道这样会送了你自己的小命? 我宁可受伤的是我,起码我皮粗肉厚,捱个几剑也死不了……」他沙哑低沉地痛 唤着,大掌紧紧握住她冰冷得像雪的小手。 他喉头哽咽热缩着,怎么也抑止不住胸口逐渐蔓延开来的酸楚和烧炙感。大 掌紧包覆着她冷冰冰的手,不断摩挲着,期盼能够替她暖一暖。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儿忽然微微一动,他大喜若狂,正要开口叫唤── 「王……王爷危险……剑来了……好痛……危险,快闪呀!王爷……」阿青 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梦呓着,额际冷汗颗颗沁出滚落,浑身惊悸颤抖着。 千载闻言,胸口如遭重锤击中,痛楚得几乎无法呼吸。 阿青自己伤成这样,就算在昏迷梦呓时,心心念念还是担忧挂记着他。 他究竟何德何能,值得阿青这般倾情相待? 「爹……娘,你们为什么要走……阿青好怕……我不要你们走呀!」她忽然 又低低啜泣起来,他的心都快碎了。 「阿青别怕,有我在这儿陪着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舍下你的。」他着急地 帮她擦拭着冷汗,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温柔,低低地安抚着她。「乖,好好 地歇着,一切有我呢。」 「我……我不知道……求求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阿青挣扎着, 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依旧陷在梦魇中未能清醒过来。 千载一把将她揽入怀里,惊惶地发现她浑身发烫得紧。 「阿青,你撑着点,药马上就来了!」他气急败坏地对着房门大吼:「店小 二!快来人啊!都滚到哪里去了?」 话声方落,满嘴油光的店小二边抹嘴边打嗝,匆匆跑了进来。 「客倌,您找我呀?」 「去帮我催催纪大夫,他抓药抓了好半天了。」他怒气冲冲的说,皇家尊贵 气势剎那间镇慑得店小二一阵呆愣瑟缩。 「是是是,小的马上去催……」他刚想转身,却险险撞上了拎着一壶热滚滚 药香四溢的瓦罐子,急呼呼冲进房门来的愣头小子,吓得店小二破口大骂:「娘 的!二柱子,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呀?」 「烫哟!救人如救火,小二哥,你快快闪边,这药烫──哟!」二柱子忙把 药罐搁在桌上,然后倒了一碗药恭敬奉上。「公子,快趁热让小姐喝下吧,我才 熬好的,药劲恰恰最有力,我家师父说了,一碗下去就能见效果。」 「多谢了。」千载也顾不得那粗瓷大碗看起来不怎么干净,劈手就接过,放 轻动作温柔地扶起她的头,细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喂入她的嘴里。「乖,张口…… 好阿青,就是这样,一口口喝下去,别呛着了。」 她皱着眉头,迷迷糊糊间乖乖咽下了药汁,苦得令她打了个哆嗦,自高烧又 酷寒中惊醒了过来。 「好苦……谁给我黄莲吃?」她小脸皱成一团,频频吐舌,不小心又扯到了 伤口。「啊──好痛!」 「当心你的伤,嘘,别再乱动了。」千载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是怜 惜,铁臂忙箍住她不得动弹,免得再弄疼了自己。 是他的声音令她在极度难受中勉力抬起头来,眨动着干涩沉重的眼睫。 「王……王爷?」她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怎么也挤不出一丝一毫力气 来。 老天,她的下胁疼得像是插了几千根针般,浑身更是虚软又发冷发热,折腾 得地连喘气都好费劲,好像闭上眼睛晕死过去还比较省事。 「乖啦、乖啦,把药喝完好吗?」他百般劝哄着。 「苦……」她小脸揪在一起,难以舒展。 「那么待会我给你松子玫瑰糖吃,乖。」他像哄小孩般笑意晏晏道,将碗沿 又抵在她唇边。 她哀怨地别了他一眼,只好皱眉喝下剩余的药汁,可是支撑着的一口气也散 了,瞬间又晕迷了过去。 「阿青!阿青!」他的心跳霎时停止,激痛狂吼。 「公子,小姐只是累极了昏睡过去,不打紧的。」二柱子跟在师父身边久了, 没医过人,起码也见多了病人的样,连忙安慰他。「真的。」 千载吁了一口气,面色犹是忧心忡忡,待轻缓地将她扶躺回床上后,玉树临 风地翩翩然起身,自袖中又取出一锭银子给二柱子。 「多谢小哥还帮我们熬好药,这是点小意思,打赏你的。」 店小二在一旁羡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才熬个药就打赏三两银子,那可是 他足足干三个月活还挣不了的一笔小财啊! 「不不,我不能拿,不过是熬个药罢了。」二柱子忠厚老实得树枝打下来, 也不懂得摸头,自然是头摇得跟博浪鼓没两样。 「我坚持。」他不由分说把银子塞进二柱子怀里,感激万分的千载压根忘记 要「嫌弃」二柱子灰扑扑满是药末与泥垢的一身,更在将银子塞给他之后,热情 地握住他的手猛摇。「谢谢、谢谢。」 二柱子受宠若惊,作梦也没想到这位气势尊贵非凡的锦衣公子居然这样亲待 自己。 店小二的口水已经流到不行,忍不住哀声叹气起来。 平平都是巴掌小镇的居民,为什么际遇差那么多咧?唉。 「小二,劳烦你去准备点人参炖老母鸡汤,还有几样好菜与一壶清茶,要快。」 千载笑吟吟地又取了五两银子交给店小二,「我饿死了,还有我家阿青,待会醒 来才有热汤可喝,啊,炖好后用砂锅先煨着吧,煨透了滋味更鲜美。」 「谢公子重赏!」店小二笑到嘴巴裂到耳朵,就差没趴倒在地上三呼万岁万 万岁了。 「别客气,快去、快去。」他催促着,眼神爱怜地望向床上昏睡的人儿。 待吃饱后,他今晚可得好好守着阿青,随时注意他的身子状况,万万不可有 差池才是。 「马上来!」店小二拉着二柱子傻笑着退下。 千载静静地再落坐床沿,细心地掏出怀里的绢子替她拭汗。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奇异悸动的心跳感,彷佛就这样一生一世照顾着她, 好像也不错。 他轻轻地俯下身,嘴唇轻若蝶翼般地碰触她滚烫的额头……蓦地悚然一惊! 老天,他在做什么? 「阿青是个男的,我居然、居然……对他……」他脸色都白了,猛然起身, 震惊地瞪着她皎洁苍白的小脸。 该死的,他究竟着了什么魔?怎么可以对自己的贴身男童有慕少艾之情呢? 「难不成我真的有龙阳之癖?」他怔怔地僵立在当场。 惨了…… 阿青足足高烧了两天两夜,千载心急得衣不解带地照拂着她,却又要时时刻 刻克制自己,千万要和阿青保持距离谨守分际。 他不能越陷越深……明明知道阿青是个男儿,却偏偏着迷难禁。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苦苦思索着,却心烦意乱得怎样也理不出 个明白。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纠结着的一颗心全都是为了阿青。 终于,阿青险恶的伤势和高烧在第三天早晨渐渐缓和了,老大夫在细细搭脉 诊治过后,松了口气地宣布她已经熬过最危险的那一关。 「公子,您的小娘子会没事的。」老大夫抹了抹汗,露出笑道。 「他……没事了?」千载闻言,浑身松弛了下来,双膝一软地坐在床头,释 然宽慰的笑容终于跃现眸底。 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阿青会没事,他不会离开他了。 强烈的释放感令他激动得想仰天长啸,又想紧紧搂住阿青放声大笑,可是他 不敢,他怕自己又对阿青生起了那千不该万不该的遐思动心。 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请老大夫替自己号号脉,看看是否身子或是脑子哪儿出 毛病了。 「这药还是要持续吃,还有,今儿下午伤口得换干净的绷绢了。」说到这里, 老大夫突然面有难色,「公子,小老儿午后有事得出镇一趟,我那学徒二柱子也 不方便为小娘子换药,男女有别,虽说是视病如亲,但是……」 「我明白。」他深吸口气,「我会亲自帮他换药的。」 他已经懒得向这对老大夫和学徒解释阿青是个男人的事实,只要阿青伤治得 好最重要。 虽然他心底有千百个不愿意,谁知道一碰触到阿青的肌肤,他的失心疯会发 作到什么地步? 唉,光想头就疼。 「还有,小娘子这身衣裳最好换换,她流了这么多汗,想必此刻也很不舒服, 所以……」 他忍不住狠狠白了多事唠叨的老大夫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我也会帮 他换衣裳的。」 「最好能用热帕子擦擦身体,这样舒爽些。」老大夫仍继续碎碎念下去。 「我都知道了。」他咬牙切齿,「要是您老没事的话,可以先回去了。」 「哦,是是是,小老儿倒忘了小娘子是公子的爱妻,公子自然会好好照顾。」 老大夫讪讪笑了,「小老儿告退。」 待老大夫离去后,千载摇了摇头,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酸痛疲倦骯脏,他足足 有三天没有沐浴了,而且连衣衫都没换。 所有的衣衫都留在马车里没带出来,看样子他只能随便屈从于买几件寻常冬 衣了。 他略一沉吟,想出去买,最终还是舍不下伤重昏睡中的阿青,更何况再有杀 手来犯就糟了。 「小二,店小二!」他扬声唤道,很满意地看见店小二几乎是立刻冲进来。 「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小的保证上刀山下油锅连眉也不皱一下。」 店小二满面堆欢,显然日前那五两银子已经让他对千载崇拜到五体投地,甘愿做 牛做马也无怨言。 「没那么严重,你帮我去买几件上好丝缎料子的冬衣,若有狐衣大氅或坎肩 围领也多买一些,剩下的是犒赏你跑腿用的。」他抛了一锭金子给店小二,笑咪 咪的说:「就劳烦你了。对了,回来顺道烧一大桶热水进来,我要沐浴。」 「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去!」店小二乐歪了,捧着金子屁颠屁颠地赶着去办 事。 世上果然金银最好用。 千载笑了起来,弹了弹袍子上的灰尘,松快地伸了个懒腰。 「总算能稍稍喘口气了,嗯,趁阿青还未醒,等会我在屋子里先洗个澡。」 他褪下了紫金厚缎袍子,露出里头雪白天蚕丝长衫和碧玉腰带,哼着小曲将衣衫 挂上屏风。 平时王府里总有百八十个服侍他起居更衣的人,再不也有阿青替他准备衣饰, 今天沐浴却要自个儿来,倒也新鲜。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