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六中午,他们从医院复诊回来。 一路上,妩红再也忍受不住闷到快窒息的气氛,她心慌地不断叽哩呱啦。 “真好,院长说你全好了,完全不会有问题了,我看你应该也是好了,你一 天做的事比别人三天做的还多,所以一定是不会有问题了,真的很恭喜你。” “闭嘴。”何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臭着一张脸。 他的心情很不好啊。 她又说错什么话了吗?妩红缩着身子靠在车门边,生怕给他看到碍眼。 奇怪了,这个人打院长告诉他痊愈时,为什么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他 不高兴自己头好壮壮、身体健康吗? “那个……我刚刚在医院接到一通手机,你的跑车也修理好了,恭喜、恭喜, 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啊!”她憋了好几分钟,忍不住再开口。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有什么好恭喜的?这些事原本可以不必发生的。” 她瑟缩了一缩,“呃……你说的是没错啦,可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说是 吗?” “不用你来给我上成语课。”他又吼了一声。 呃……今天艾二少爷脾气真的不太好喔! 何人瞥了她一眼,兀自气得脸色铁青。难道她就这么迫不及待逃离他吗?尤 其她听到院长说他没事的时候,脸上那大大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他的胃像被重重 揍了一拳。 这七天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她很高兴芑准终于结束了? 生着闷气的何人开着车回到阳明山,在看到春宓闪亮的跑车停在大门口时; 他的心情更加抑郁。 该死,他正想好好跟妩红算这笔帐,偏偏又不能在春宓面前直接就清算斗争 起来。 他的形象还要顾呢! 何人强迫自己露出微笑,礼貌绅士地迎向春宓。 “嗨,怎么有空过来?” “关心你的身体啊!今天不是复诊吗?”春宓笑得如同春天。 妩红慢吞吞的打开车门,心里一阵酸溜溜。 瞧他们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连进门都来不及,就站在大门口诉说别后衷情 了。 哼,艾何人刚刚对她一脸臭大便,面对春宓却笑得巴不得挂朵花在脸上,真 是前后改变太大了吧! 正主儿登场,配角自然退场。 她的胸口莫名其妙地闷了起来,不舒服的酸楚感从胃部蔓延到四肢。 偏偏他们还不饶过她。 “妩红,春宓烤了一个蛋糕,你过来拿。”何人故意扬着眉毛盯着她,不信 她当真一点都不在乎。 妩红一震,低着头胡乱应了一声,“哦。” 她的眼眶热热的、刺刺的,不过她死也不会让他瞧见。 妩红接过那个包装精美的大纸盒,闷不吭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屋里。 也许是因为心情太郁闷了,平常总会小心注意台阶的她一个不当心绊倒了, 在惊呼声中,她跌了个狗吃屎,手中的蛋糕呈抛物线飞向前方的春宓—— 春宓怒不可遏,她今天特地穿的新衣全被她给毁了,草莓奶油蛋糕惨不忍睹 地糊在她背上。 “练小姐,你……你太过分了。”她一定是故意的。 妩红跌得手肘膝盖都痛了起来,但她连忙爬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 何人看着她膝盖都渗出血迹了,她竟然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只顾着向人道歉, 他的胸口又闷又痛又乱,屏息冲向她。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也顾不得她的惊呼和春宓不敢置信的惊喘,迅速地抛 下了一句话,“春宓,对不起,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你赶快回去处理身上的…… 蛋糕,我晚一点再打给你。” 话一说完,他抱着妩红往楼梯走去,留下站在门口的春宓又惊愕又失魂落魄 的望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何人这么担心紧张? 她就知道练妩红跟他之间绝对没有这么单纯。 不过是匆匆一瞥,何人脸上的疼惜和心痛强烈地震撼住她。 何人从来没有这样凝视过她。 *** “你该死的究竟在做什么?” 膝盖上隐隐渗出的血和优碘涂上去时的刺痛,都没有他这声怒吼来得严重。 妩红缩了缩肩膀,咬着唇儿眼泪快滚下来了。 “对不起。”她不是故意要把春宓的爱心蛋糕扔出去的。 何人气得发晕,手上的绷带缠过一圈又一圈,妩红想要提醒他只要贴个OK绷 就可以贴住伤口,但又怕会被骂得更惨。 “但你到底有没有弄懂我在说什么?”她就是这么不爱护自己,他真搞不懂 自己为什么这么有耐性,还在这里跟她穷蘑菇。 话说回来,他也没注意到其实是自己死赖着不肯走出她的卧房。 伤口包扎好了,他还是坐在她对面气呼呼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难得春宓小姐送爱心蛋糕给你……” 何人原本稍稍平复的怒火又瞬间爆发,“你——你真的要气死我!” 难道他是那种混蛋吗?一个小小的蛋糕和她相比,算是什么东西?! 在她心里,他就是这么不值一取,只会看重表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她 实在把他看得太扁了。 何人没注意到他每次都没有说清楚,只是用吼的发泄他的无力和心痛。 他以为她懂的。 而妩红以为他很气她这么笨手笨脚,处处妨碍他的生活。 “对不起啦,我真的很笨,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么容易就会气到你啊!”她努 力挖空心思道歉,“对不起,敬个礼,摔一跤,笑死你……别气了好不好?” 这是什么安慰人的顺口溜啊?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她满脸讨好的模样,最后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 个一口气; “我被你打败了。”他倏然紧紧地抱住她,脸庞深深埋入她颈项处的温柔甜 香里。 老天!他这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他……刚刚差点被摔倒的她吓得心跳停止。 妩红手足无措地僵在沙发上,身子动也不敢动,可是她的胸口却有股热热的、 暖暖的热浪流过。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很渴望、很需要她似的。 她举起双手试探地抱住他宽阔的背,然后紧紧环住。 一刹那也好,就让她拥有他一刹那的脆弱和温柔吧! *** 妩红躲在沙发后面,小小声地讲着手机。 “二姐,我跟你说喔,干爸爸昨天气得差点脑充血,又跟隔壁郝北北医生吵 架了,他好可怜喔,被骂千年变态果子狸。” “天哪,郝北北医生骂人的功力越来越深厚了,干爸爸那么老实,怎么可能 骂得过他呢?”妩红忍不住低呼。 “就是说呀,这笔帐我们一定要从那两只小狐狸身上讨回来,你那边进行得 怎么样了?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有什么进展吗?” “我不小心把他的重要文件拿去包地瓜烤掉,又把他女朋友亲手做的草莓蛋 糕摔成了个草莓烂泥巴,这个算不算啊?”认真来讲,这些都是无心之过,可偏 偏他气得龇牙咧嘴,还说快给她气死了。 那就当她是故意的好了,反正她一直缺乏什么惊天动地的整人纪录,他硬要 说她是蓄意气死他的,她也没办法不接受啊! 只不过最近这头恐龙越来越难伺候了,幸好再过三天她的假期就结束了,可 以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 瞧他这阵子能吃能喝能加班还能吼人,应当是没什么事了吧?而且修车厂也 打电话给她,说是车子修好了,可以去取车了。 虽然那张足以把她吓到心脏麻痹的帐单还没来,不过听说跑车的维修所费不 赀,这下子她的荷包铁定要大失血了。 若说凡事有失必有得,那么这一个星期赖在这里吃穿不用愁,出门还有轿车 接送,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一想到这里,妩红忍不住笑出声。 其实她更想偷偷窃笑的是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那才是最大的收获。 “二姐,你在笑什么啊?”绅绨在电话那头挖挖耳朵,刚刚还听见她声音有 些哀怨,怎么现在又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啦。” “我跟你说,你做得非常好,哪像我?那个臭艾君人又飞到纽约去开什么会 了,真不晓得公司是不是他家开的,他都不用打卡上班吗?一天到晚飞外国,我 看他一定是跟航空公司有挂钩,借出公差的名义报公帐拿回扣。”绅绨嗤鼻道。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逮到他就对了。” “是啊,所以帮干爸爸出口气的重担就落到你身上了,你现在又住在艾何人 那边,正是大好机会,我们现在都靠你了。” “噢。”她怎么觉得肩膀突然变得好重,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的关系吧。 但是……奇怪,为什么这种沉重的感觉没有渐渐淡去,反而越来越重? “我先不跟你说了,我的肩膀好酸喔,明天再打给你。” 咦,奇怪,脸颊旁边怎么有痒痒暖暖的感觉?妩红不解地别过头看去,登时 吓僵了。 一颗头压在她的肩膀上,何人目光带着探究紧紧地盯着她。 她哇地一声往后退,指着他的鼻尖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你你……” “我怎样?”他坐在地毯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手臂放到身后支着身体,黑 眸打量着她。 她忘了今天是星期天,他也放假。 “没怎样。”她拍了拍胸脯,余悸犹存地道:“只是你不要像个背后灵一样 突然出现好不好?人吓人吓死人,你没听过吗?” “我很无聊。” 他宣布,好像这是一件很重大要紧的事。 “你很无聊又怎样?”不会Call他的女朋友来解闷吗? “我要你陪我聊天。” 开什么玩笑?昨天他才针对草莓蛋糕把她骂到狗血淋头,现在又要她陪他聊 天,那她算什么? “我没空。” “照顾我的身心是你的责任,不能说没空。”何人紧紧地箍着她的肩膀,把 脸深深地埋入她柔软的肩窝,模糊地叹息了一声,“你好香。” “而你好重。” 妩红脸红心跳,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掌握。 “或许是因为我太累的关系吧。”他双臂绕过她的肩,紧紧地揽住她,“昨 晚我没睡好。” 妩红的心脏跳得更急、更快了,而且怦咚怦咚的声音恐怕连他都能听见,她 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瘫软无力。 有某种奇妙的感觉在发酵,像烘烤甜甜的香草蛋糕或奶油煎饼的气息在空气 中散发开来,温暖的,诱人的……无所不在。 何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诱惑着,带着一丝丝的迷惘。“这几天我一直 在想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 她勉强挤出声音,“我们的什么事?” 他闷着声道:“我讨厌你对别的男人笑。”无论是雷诺斯、送披萨的,还是 公司任何一名与她擦肩而过的员工。 妩红心坎有股暖洋洋的感觉渐渐荡漾开来,嘴角怎么也抑不住扬起的微笑, 好像知道了某个教人窝心的小秘密。 “你在笑我。”何人的声音更沮丧了。 她脸颊红扑扑,只敢低头盯着他环放在细致锁骨前的手掌;温暖有力,修长 的指尖修整干净,此刻这双手正紧紧交握着,也掌握住了她。 恍惚间,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她也不知道该拿此刻的怦然心动怎么办? “妩红,我很困惑。”他低沉地耳语。 “我也是。”她小小声地道。 “三天后你就要离开了。” 他渐渐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一天比一天更加易怒焦躁,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三天后,她请的假就结束了,他也没有理由可以要求她继续做“看护”,因 为昨天回院复诊时,她亲耳听到院长向他恭喜身体完全没问题了。 食物中毒好了,脑震荡也好了,他甚至没有借口可以说他还有什么后遗症。 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即将终结。 他甚至不知道要高兴还是失望。 “嗯。”妩红心底浮起一抹淡淡的失落,有些苦涩地道:“因为你已经好了。 其实我可以今天就回家,你也不需要我跟进跟出的了。” 何人欲言又止。 她没有看见他犹豫的神情,继续道:“还有,你的车子已经修好,可以去开 了,一切都恢复原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一切照旧,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涩涩地附和。 该死的,这不是他想要见到的情况,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只是觉 得莫名的心烦。 “你一定很高兴爱车修好了。” 她的肩倏然被人抓住,耳边响起了他充满威胁的低吼:“我高兴个鬼!不要 再跟我提到那辆无聊的车子。” 不提就不提,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妩红不知道就是因为他的车子修好了,所以他再也没有理由可以留下她了。 “可是它真的修好了,你放心,帐单我会负责的。” “谁在乎那张见鬼的帐单?!”他低咒。 妩红吓了一跳,讷讷地道:“可是帐单……” “你就只在乎这种无聊的鸡毛蒜皮事吗?”亏他还辗转不能入眠,一想到从 此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胸口就阵阵发闷,可是她却一副迫不 及待要逃出生天的模样。 妩红也生气了,她用力扳开他的掌握,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那种事情一点 都不无聊、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那张帐单起码要十万块!” 她知道他非常有钱,可是有钱是他家的事,他不会明白这十万块对她来说有 多重要。 以她迷糊花钱的速度来看,想要再攒下十万块恐怕是后年的事了,那离她自 助旅行到巴黎看画的日子就越加遥远,他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情。 何人更加生气,她就为了十万块的帐单跟他拉开距离?! 难道这些日子来的默契和朝夕相处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吗?至少他会想 念跟她斗嘴的日子,而她呢? “如果照顾我这么委屈的话,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他冷着脸道,倏地站 了起来。 她抬头望着高大冷漠的他,心底感到受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刚刚的甜蜜亲昵都到哪里去了呢?她还以为他对她有一 丝丝温柔的。 妩红低下了头,硬着声道:“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早就不想待在这 里了。” 他现在已经全好了,不需要她了,再说他那位春天的洛神不也暗示连连,时 时都想要取代她的位子过来照顾他,就让他们两个去卿卿我我好了,她才没有那 个兴致看他们眉来眼去。 在公司里两个你侬我侬就罢了,每晚还假谈公事之名,来个电话热线情话绵 绵,肉不肉麻啊? 妩红起身拉过行李箱,“请你出去,我要整理行李了。” 她竟然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说走就走? “随便你!”何人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妩红手上的动作倏然僵住了,眼眶的热意悄悄聚拢,凝 聚成了一颗剔透的泪珠。 “笨蛋,大笨蛋。”她低垂粉颈,乌黑的鬈发滑落肩头,掩住了悲伤的小脸。 泪水如断了线的水晶珠,颗颗滚落。 *** 星期天下午三点整,妩红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行李箱回到了家。 家还是家,窄小而温暖,但是她为什么觉得有点不一样了呢?她听着外头来 来往往的车声,突然强烈地想念起阳明山上的宁静,从她的“卧房”窗户看出去, 绿色的天然景致何等清新宜人? 还有他与她相陪伴的每一个夜晚,那些看HBO 的日子…… 妩红甩了甩头,试图挥去那些不该再想起的美好记忆。 他们只是病人和看护的关系,就算曾有过相濡以沫的亲密时分,可是一旦现 实来临,他们只不过是一对敌人,天生的敌手,注定要两忘于江湖。 何况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还是美丽的春天的洛神。 有了那么美的女朋友,哪还有兴致去看别的女孩子呢? 妩红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把行李箱拖回卧房,一一收拾妥当放回衣柜里。 她还有三天的假期,三天能做一些平常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例如她不是一 直想到高雄的美术馆去参观张大千的荷画展出吗?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先把银行存款领出来,去缴清修车的帐单后再上路。 她的确需要远离台北,好好地散个心了。 或许当她回来后,一切都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没有奇怪的心痛,脑海里也没 有那个惹人心烦的影子萦绕。 妩红拉出个尼泊尔小背包,塞了几件衣裳和盥洗用具进去,对了,还得去便 利商店买一份高雄地图。 对于一出门就迷路的她,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可是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原本她还想一个人到巴黎旅行的,不是吗?现在不过是在台湾本岛,能迷路 到哪里去? 再怎么跑也跑不出这个岛啊! 妩红一扬下巴,“走罗!”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