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我惩罚 董卉的女儿满月,请我们去王府酒家吃中饭。董柳跟别人换了班,一波也就没 去幼儿园。吃完饭董柳去了医院,岳母带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时候, 楼下有人在喊:“池大为,池大为!你家里出事了!”我心中一惊,头发一下就立 了起来。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门口的地上哭,指着自己的脚叫着:“爸爸,爸爸!” 我在一波的脚后跟处轻轻一摸,一块皮就掉了下来。一波痛得直叫:“爸爸,爸爸!” 我抱起一波就跑。医生看了说:“要住院。”收费的人说:“两千。”我似乎没听 懂,直了眼望着他。他说:“两千。”我这才明白过来,说:“我是卫生厅的,一 时没带那么多钱,等会补交,补交。”他不理我说:“下一个。”我把仅有的两百 多块钱塞进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来。我说:“我是卫生厅的,中医学会,池大为, 池大为。”他说:“没听说过。下一个。”我在窗口站住了说:“中医学会,池大 为!”他说:“叫什么,公共场所,你叫什么叫!” 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 任,看他怎么说?”我说:“先救救人吧,我的儿子,是个人啊,是个人啊!我是 厅里的人,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没办法。”我上蹿下 跳找了几间房没看见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声呼喊:“郭主任,皮肤科郭振华主任!” 郭主任来了沉着脸说:“谁在这里喊什么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个躬,抱了拳作 揖打拱,又双膝弯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把事情讲了。他说:“厅里的领导 你认识谁?”我说:“马厅长,孙副厅长。”他带我去打电话,都不在。他说: “看你还认识谁?”他桌子上那张表上没有中医学会,说:“你来看看这上面你还 认识谁。”我看了说:“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认识。”他说:“袁处长,丁处长, 都行。”就打了药政处的电话,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还在办公室,把事情讲了, 又把话筒给郭主任。他说:“丁处长开了口我还说什么,马上就给池同志办。”放 下电话带我到缴费处,在住院单上签了字,办好了手续。 一波躺在病床上,我在外面疯跑一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双手撑着 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中嗡嗡地响着,口中喃喃地说:“看老 子碰不死你!” 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波睡了。”董 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的发呆。她的神态让 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 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波 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今天不出事,明 天要出事,楼道里黑咕隆咚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 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 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拔下来,我才解恨!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放在眼前仔 细打量着,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 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 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着,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 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 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我走到街上,忽然下起了雨,想不 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 了一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 在不觉中进了一条小巷,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 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 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 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 么,我用舌头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