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子一直蹲在船尾,手里拽着绳子,象是拽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时的用手拉
一拉绳子,以确定利子没事。
但当他突然感觉到手里的绳子变轻松的时候,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赶紧把
绳子拉上来,看到的却是绳头齐截截的割痕。
海子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张开嘴。大口的喘着气,利子刚才换气时脸上狰狞的
表情定格在他的面前。冰冷的雨水裹夹在风里打在他的脸上,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冷进了心里,冷进了骨髓,冷进了血液,冷进了每一个细胞,以致他的身体象筛糠
一样的颤抖起来。
又一个巨浪打来,海子本能的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进驾驶室的。
经过这么多的事,他的肩膀已经不再那么坚定。他默默的从二祥的手里接过方向盘,
机械的打过来打过去,目光呆滞的盯着前方。
“出不去了”!望着这没头没尾的风浪,海子叹了口气:“已经两个了,我们
也快了,这船也快了。”一股绝望的情绪从他的心底深处漫上来。这种情绪在他的
头上盘旋着,象是秃鹫在等着一个人咽气,随时准备着扑将下来把它们的尖嘴利爪
戳进他的心里。
“二祥呢?”海子突然感觉到刚才还在身边的二祥不见了,他一惊!扭头往旁
边看。
二祥双手撑着仓门,正把后背抵在窗口,用脊粱挡住往里拍打的海浪。他正苍
白着一张脸,用一双目光惊惧的眼睛满怀渴望的看着海子。
海子突然醒了,刚才的想法仿佛是一场梦魇。
大祥和利子是没了,但这船上还有四个人呢,眼镜和三祥还在机仓里,他们都
在为冲出这风浪而努力着,就连亲眼目睹了哥哥消失的二祥也在做着看似微不足道,
实际却在维护他,关爱他的举动,他自己却又有什么权利说什么放弃呢。他们对他
的信任,大祥和利子对他的信任,难道这一切他都要辜负了吗?利子下水前的那番
话又在他的耳边响:“就算我上不来,我也知道家里有人照顾。”是啊!这是最朴
素的信任,也是他肩膀上卸不掉的担子。这担子不会因为你懊恼,哭泣,沮丧而同
情你,它也不会因为你流泪了而离你远去。它是需要用强壮的双肩来扛的,而他,
却准备要撂下这付担子么?
人是没有了两个,但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还能有什么更坏的呢?毕竟那
已经过去了,而过去,同现在,同将要出现的无法把握的未来相比,却显得那么的
不重要。
海子为刚才的想法觉得丢人。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二祥一眼,冲他笑了笑,
仿佛是为了表示歉意,然后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
比起心中无比的勇气,那些风浪,那些闪电又算得了什么呢?
船的动力恢复了,海子的手里就好象又重新握着一把失而复得的利剑,冲入了
与风浪的搏斗中。二祥望着海子直挺挺的脊背,心里踏实了许多,仿佛暗夜将尽,
已经看到了东方的鱼肚白。
船又一次跌进了波谷,四周都是高高的水的围墙。正前方的一个巨浪象是一堵
移动的城墙一样压了过来。海子兴奋的大叫了一声,调整好船头的方位,往城墙冲
过去。
船象是一只利箭,射入了浪的腹部,并在中间穿行。二祥紧紧的抵着窗口,不
让海水涌进来。海子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推着油门杆,发出狼一般的嚎叫。
船冲出去了。
仿佛是穿过了一道水的幕墙进入了一片后花园,突然间四周一片宁静,风停了,
浪息了,不远的后方还可以看到巨大的海浪,但这一片水域却是出奇的平静,船象
是行进在平静的湖面上,远方的天空乌云密布,而这里,天空湛蓝的象是水洗过一
般,正中的那一片天甚至还被红霞化了一抹淡淡的妆,空气柔和的流动着,透出一
股子清新。
海子呆住了,他疑惑地看了二祥一眼,但马上就知道在他那里也找不到答案的。
海子把油门松到底,让机器怠速运转。然后与二祥出了驾驶楼,来到前舷。
眼镜把机仓的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了头,往四周看了看,接着就爬了出来,后
面跟着三祥。他们也来到前甲板,与海子他们站到一起,惶惑不安的看着这捉弄人
的天。
三祥看了看二祥,问:“哥呢?怎么没见他出来?”
二祥的脸刷的又白了。海子转向三祥,又盯着眼镜三看了一眼,眼镜从他与二
祥沉重的表情中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但他却不敢往深处想。海子的话刚出口,眼镜
就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这短短的几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子的目光里透出死灰般的黯然。说话也断断续续,仿佛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
要说什么,只是喃喃着,嗫嚅着。从来是想什么说什么的他此刻竟然在挑着字眼说
话,他从心里回避着“死”这个字,生怕一不小心说出这个字,刚才梦幻般的经历
就“变”成了现实。
眼镜和三祥与其说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事情的经过,不如说是从他不安的神态
与凄惶的面孔中看到了这一切。
三祥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双手抱住了头,无声的抽泣着。眼镜也默默的蹲了
下来,一手搭在三祥的肩膀上,一手把眼镜摘下来,把一条眼镜腿放在嘴里咬着。
二祥走过去蹲在三祥的旁边,抱着他的肩膀放声大哭。
眼镜三把眼镜擦了擦,重又戴上,拉起了二祥和三祥:“事情已经发生了,谁
也没办法挽回,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冲出了台风,现在不能乱了分寸,还有事要做。”
眼镜的语气舒缓平和,虽然低沉,却起着不容质疑的安抚作用。二祥和三祥止住了
哭泣,他们却不知道眼镜的心里并不象他表现的那么踏实。这异乎寻常的宁静让他
紧张而不知所措。
海子也因这奇怪静谧的气氛而紧张着,他抬头看着天空,琢磨着这一切,一时
也没有主张。
天还没有黑下来,这宁静是如此的熟悉,但跟平时黄昏的宁静比起来却是如此
的不同,奇怪而且有点可怕。它少了那种祥和,少了时时闯入视野的鸥鸟和跃出海
面的小鱼,少了这些,这宁静显得如此的不和谐。最主要的,是少了大祥与利子,
想起他们,海子的心刺痛了起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伙伴们。他们也都一脸的茫然,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他们的无言让这宁静更加显得奇怪而可怕。很久以来,他们
通常都是从对方的脸上汲取勇气的。而如今,他们的脸上却在传递着另外一种信息
:无助,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是害怕。
海面是平静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在经历了这
噩梦般的风浪之后,这一切却是那样的不真实,不正常,它不仅没有让绷紧的神经
松驰下来,反而使它更加紧张。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海子的脑海――“风暴眼”!海子几乎在同时就把这三个字
叫了出来。
另外的三个人听了,脸上立时也变了颜色。
他们都听说过风暴眼,但谁也没经历过,在这之前,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传说。
风暴眼就是风暴的中心,风暴从那里形成,但那里却是最平静的地方,既不会
有风雨,也不会有大浪。他们听老一辈说过,曾经有帆船遭遇了风暴,在经历了暴
风雨的肆虐之后进入了风暴眼。经验丰富的船长一直把船控制在风暴的中心,也因
此躲过了一场灾难,直至风暴慢慢的消亡他们才脱离危险。但那也只是一个传说,
没人真正的知道那艘船的船长到底是谁,也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们是否进入过风暴眼,
也许那船长和船员们都已经老了或已不在人世,也许那只是人们渴望战胜风暴而杜
撰的一个传奇。
是风暴眼么?他们真的进入了风暴眼么?如果不是?那么这奇怪的宁静是怎么
一回事,他们正航行在台风中啊!如果是,那么今天,他们就缔造了一个传奇,书
写了一个传奇,而且还将继续写下去。
海子看了看眼镜,利子不在了,眼镜便成了他探寻的第一对象。
眼镜也在向他望着,眼光中除了一点惊慌,更多的是赞同与肯定。
天正在黑下来,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一致认同他们是进入了风暴眼。
既然情况弄清楚了,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刚才还萦绕在他们心头的不安与惶惑全
都一扫而光,信心又重回到他们的胸膛,尽管这个下午过的是那么艰难,尽管失去
了大祥和利子,但既然他们能闯过风暴进入中心,那么他们也就能再闯出去。信任
和无畏的表情又回到了他们的脸上,他们又能重新从对方的脸上汲取勇气了,他们
又能重新给伙伴以信任了。这个下午过的痛苦而漫长,但毕竟过去了。他们都非常
乐观的相信着,而且肯定着,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有这么漫长,这么难熬的一个下午
了。
他们清除了船面上所有的暂时用不着的东西,砍掉了两侧的挑子,和起重机杆,
甚至解开了船后一直拖着的小艇,让船处于一种前的未有的轻松状态,眼镜把最后
的一桶油加入了机器的油箱,二祥三祥把货仓里进的水和冰化了的水统统抽掉。海
子检查了所有的必须用到的设备,以确保万无一失。最后,他们穿上救生衣,在风
暴中心的最后一抹光线中,四个大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他们是简单的渔民,不会说什么豪言壮语,也不会说什么阵前誓言,他们所懂
得的只是伙伴间最忠诚的合作,他们所拥有的只是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他们的生
命中没有华丽的语言,他们只是朴素的理解着这最坚强的两个字――“男人”!
此刻,这四个男人心里响着一句共同的话:“冲出去,既然我们进得来,我们
就能冲出去。”
一切按部就班之后,天也黑了。
三祥和眼镜三下了机仓,海子和二祥在驾驶楼。玻璃破了的舷窗被一块木板钉
死,他们不用再担心驾驶楼里会再进水了。
海子打开航灯,把驾驶楼里的小灯也拧亮,船按着罗盘与卫星导航指向的方向,
轰鸣着迎向风暴驶去。
他们首先迎来的还是披头盖脸的暴风雨,航灯虽然射不透它,但至少它代表着
光明,雨注在航灯的灯柱中折射出美丽的光环,这光环瑰丽奇异,如果不是在这样
的环境下,还是一道美景呢。
接着滔天的巨浪就向他们压来,闪电也是一道接着一道的划破天空,撕破暗夜,
仿佛是向他们示威,又仿佛是上天为他们的勇气所感动,以此来为他们引航。
因为船已经舍弃了所有的附件,所以比刚才进入风暴眼之前要轻松的多,但也
因此摇晃的更厉害,时时的象是要被浪抛起的样子。但他们的心里的希望却在一点
点的增长,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往外走,风浪会渐行渐小。
海子感到自己的双臂酸痛的厉害,一下午与风浪紧张的搏斗已经让他疲惫不堪,
再加上一天没吃饭,身上湿透了,他是又累又饿,但他知道还没到歇一会的时候。
海子告诉二祥拿出一瓶酒来,一口气灌下去半瓶,剩下的示意二祥喝了它。热辣辣
的洒烧得胃里暖烘烘的,这暖热又随着血液传遍了全身,海子兴奋了起来。他返身
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张百无钞票交给二祥。二祥愣了愣,海子说:“把它放空瓶里,
拧上盖,看谁有缘能捡到这个瓶子。”二祥有点疑惑不解,但还是饶有兴致的照他
说的做了,随后把仓门开道缝,把瓶子扔到了海里。
他们的船一直往西行进,而台风似乎一直在往北。三个小时过去了,风浪明显
的小了许多,雨也不象刚才的那么急。
海子正在算计着再有多长时间可以驶出台风,突然二祥叫了声:“有船!”。
海子顺着二祥的手指望去,远远的海面上,有红色的停船信号灯在隐约地闪烁着,
根据灯与灯的距离看,那应该是一艘大船。海子往那船的方向打了几次灯语,并开
始调整对讲机的频道。
不一会,那边回了灯语,告诉海子用二频道讲话。
通过对话,海子知道那是赫赫有名的中国远洋二号,它本来泊在上海港,因为
台风的到来,就开到外海来避风。一般象这样的大船,有了大风的天气它是要往外
开的,因为它们虽然本身不怕风浪,但却怕风浪把它们撞到码头或其它的船上。所
以一有大风浪,小船进港躲避,它们却要往外开。
当远洋二号听说海子他们是从风眼里驶出来的时候,口气明显多了一份惊疑,
海子甚至听到对讲机的那头有人嘀咕了一句“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这话并没有让
他生气,他甚至因此感到自豪与骄傲,因为他做到了。几乎不可能的事被他们变成
了现实,他甚至想自己对自己大喊一声“好样的”。
最让他兴奋的是远洋二号的大副告诉他台风一直在往北,而且很快就会过去,
这话象是给他们打了一针能量。海子与二祥对视了一眼,即将成功的兴奋洋溢在他
们的脸上。
明天早晨,他们的船将是上海港唯一进港的渔船,也是唯一满载货物的渔船。
明天早晨,上海港码头的黄鱼将会卖到五十块钱一斤!
他们坚信!
海子跟远洋二号说了声再见,握紧方向盘,带着他的船,带着他的船员,带着
他肩上的责任与这一下午传奇,往西破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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