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承天对言艾姐姐对任何人所说的话都记忆犹新,这几乎全部走进了承天在九年 后创作的那部长篇中。言艾姐姐唯独不能提到的却是这次死亡本身,因为这反而不 言而喻。承天尾随言艾姐姐的一举一动,而孝梅却毫不在意,她对于承天的所有行 动都十分清楚,她明白承天再不是一个幻想的男人了,他是许多人中的一个人,他 有着充沛的精力,有着会说话的嘴巴,更何况承天被包围在言艾,言艾姐姐,俊以 及亲戚们中间,像一只老牛放养在熟悉的山坡上,跟一群牛放养在一起。既然像母 亲这样的人也会死去,那么感情又算什么呢? 喜欢一个人或许跟仇恨一个人一样, 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少在承天的记忆中,那次葬礼,承天没跟孝梅正经说过一句 话。他感到了她那真纯的眼光中所包含的复杂的欲望,但她不能靠近,他考虑身处 言艾和言艾姐姐的矛盾中。四川的亲戚在为死者表示遗憾的同时,一致称赞言艾的 男朋友承天是个很好的人,可以说承天成了另一个受关注的人,成了跟死者最接近 的人,这一点满足了孝梅那在黑暗中挣扎的心。她希望承天就是这样一个人,跟她 有着最近的关系。 在葬礼之前,承天甚至想到了几年前,孝梅那篇《我的童年》的作文,但言艾 姐姐跟她的讲话打乱了他的思路,言艾姐姐使他把命运往前推。他要往前看。 关于孝梅的母亲的尸体漂浮在早晨的水库的中央,言艾姐姐作了以下的描述, 一个跟那个男人同住一楼的女人在早晨推开窗户,看到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就是孝 梅的母亲的衣服漂在离死者一丈远的地方,再往前,那个女人看到了裸着的孝梅的 母亲,只是上身赤裸,双腿的背面也朝上,头也朝上,这是一个听起来并不可靠的 造型,承天抓住了言艾姐姐叙述时的这点矛盾,但他没有盘问言艾的姐姐,之后, 言艾姐姐所说的这个女人下了楼,她喊来了晨练的另外几个人,人们明白那人肯定 已经死了,所以没有即时去救人,他们当中有人在哭,有人却在评论,那个跟孝梅 母亲相好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半个小时后,三个男人乘机帆船赶到尸体旁,将她 拉上了岸,盖在几件由别人脱下来的衣服下边,言艾姐姐并没有加剧这种谣传。她 说,四姨在死时应该穿戴整齐,只是死后水里的波浪卷下了她的衣物。言艾姐姐的 叙述跟孝梅没有关系,孝梅不管这些。从言艾姐姐对孝梅母亲自杀的讲述来看,言 艾姐姐对任何事情都有她自己的看法,但她的感情呢? 承天发现言艾姐姐跟他曾想 准备接受某个梦幻女人一样,是真实地离开了感情的,她隐藏在她讲故事般的情绪 中,她很冷静,言艾动情地抚着四姨的身体,因为被水泡过,又在空气中放了一天 多,现在衣服已被尸体撑了起来。 葬礼上的亲戚们都在等待孝梅父亲发表对那个男人的看法,这种看法可以帮助 他们向那个男人施加压力,但孝梅父亲没有任何评述。他很得体地跟亲戚们回忆他 们生活中那段最后的时光,她并不消极,她只是在她自己的心里边陷得太深,他说, 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孝梅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手里抱着一只玩具,承天就站 在他旁边。她每隔一分钟就望她一次,他想葬礼之后这些亲戚或朋友们各自的生活。 言艾对四姨的感情跟别人不同,据言艾以后跟承天讲,她童年时跟四姨常在一 块,四姨曾经只身一人把她从青海带回四川,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四姨不仅长得 漂亮,而且做事也极有魄力。在四姨即将安葬到青城山之前,她睡在俊的床上,承 天坐在床沿,言艾噙着泪水跟她说她对她四姨的信任,事实上四姨的死跟孝梅父亲 关系并不大,实际上跟那个旧楼里的男人关系也不大,四姨如果不是自杀的,谁也 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 言艾姐姐已经在两天前回了厦门,因此星期六当亲戚们要把四姨的骨灰盒暂放 到青城山的殡仪馆并在青城山公墓为她那临时买来的墓地作简单的装饰时,承天这 才发现言艾姐姐跟言艾完全不同。言艾姐姐的离去使承天不得不留意他身边那个幼 小的孝梅,丧母的痛苦使孝梅清纯的脸上多了些复杂的东西。不能细细地评味这个 女孩子。言艾扶着孝梅,中巴车向停车场驶去,孝梅没有抱那只骨灰盒,孝梅父亲 也没有抱,这个细节让有些人不满意,言艾本想去抱,但孝梅父亲和俊的父亲商量 最好还是由俊来抱着,俊是个男孩子,年龄也不大,但俊显得很坚毅,况且在四姨 生前,俊是一个最爱和她开玩笑的侄子。孝梅戴着一顶帽子,这使她的眼光更为飘 逸了,她和她父亲一样对母亲的死所能保持的沉默已到最大限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