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青春一 1971年12月24日, 经常闹腾万人联欢会的锦州站前广场, 突然又响起了鞭炮 声, 架着高音喇叭的大卡车高唱着激昂的乐章,震耳欲聋的锣鼓擂得人心发颤。 大街小巷涌出了一队队胸前佩花的青年人,他们个个神采飞扬情绪激动,身边是 送行的亲属,故作平静的脸上,隐隐透着怅然若失的惆怅。 就在昨天下午,动员知青下乡的宣传车驶到我家的大门前,那大喇叭差一点 就戳进了小屋的破窗子。 我家这临街的破窗子,文革开始前还只是一个采光通气的物件,随着社会秩 序大乱,当权者成了众矢之地,父亲的政治生涯也很快走向了厄运,我家的门窗 也无端成了闲人的出气筒,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他心存不满、郁闷、甚至于就是 为了吃饱了无聊而拿它消气。 最早是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他们率先打碎了窗子,就在黑暗里,“哐”的一 声,玻璃四溅,半块砖头飞了进来,砸在了床上!我勇敢地冲了出去,对面是岿 然不动的阵营,我只有仇恨的目光与之对峙,他们乱哄哄地高喊:“打倒帝修反 的狗崽子!”我孤独地站立着,任由泪水悄悄流了下来。为了不再遭遇袭击,我 用木板钉上了窗户,家从此变成了牢狱。 不久,噩耗传来,被群众专政关押起来的父亲,因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跳 楼自尽,母亲也随之被赶到农场去掏粪,家从此破碎,窗子上的木板也终于抵不 住攻击,被砸烂了。 我不再流泪,寻了块铁皮绷上窟窿,石头是进不来了,可不知何时那突然的 巨响,常让人惊得一激灵! 有一天,我捉住了一个小孩子,他向烂铁皮砸了砖头就跑,我追上了他,揪 住他的后衣领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哭骂着跑去,不一会就勾来一个大汉。 凶恶的大汉拎鸡似的冲着我左右开弓,边打边骂,还叉着腰让告状的小子还了我 几脚,他说,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报复无产阶级!我趴在地上,咬破了嘴唇, 不是因为身体痛,而是心在流血! 家中没有了管束,世面上又受尽了欺辱,我的性格变得坚强起来。我开始学 着做饭,腌制咸菜,甚至还学会了缝纫被褥,人在逆境中,生命力会变得更加顽 强,当时我才14岁。 倒霉的命运常让我抱怨父亲的懦弱,他不该听任造反派的摆布,不辩白不反 抗,忍辱屈就,全没有“砸碎了玻璃钉木板,砸烂了木板咱钉铁皮”的胆识,以 死来逃避现实,残杀了自己,空留下儿子做了身后的替罪羊。 一个小子阶级觉悟特敏感,他曾夸口说,能在弥漫的臭气中捉到放屁的人, 一伙人不信,吃过午饭后故意围成个圈,吃多了地瓜的人就放瘪屁,他则忙不迭 的钻到人背后,伏下身子去使劲吸溜鼻子,这招确是灵,“肇事者”很快被甄别 出来。他就是用了这种聪明,每天伏在我的背后,认真窃取我的每一句话,去粗 取精,千方百计嗅出“反动”气味来。 有一天,班组出大批判专栏,我一时找不到浆糊,就用煮地瓜去粘毛主席语 录,不想被我的这位学友告发,他大呼小叫说我这是恶意贬低伟大领袖,是反动 本质的大暴露!于是,大批判有了确切的标题,我也被迫学了社会上时髦的游戏, 当了一把“反动派”。站在台子上,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寻死前 那无奈的心情。 今天一大早,忽然闯进门来两个大汉,不由分说,命我收拾行装交出户口本, 准备上路。我知道,我将离开我的家,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陌生的农村去。用 不着迟疑,我拎起了背包,我知道,我的命运注定是一生漂波。临出门,我扭头 看了一眼那扇破窗子,心头掠过一丝酸楚,此一去,怕是难以再回来,从此我将 独自踏上人生旅途,直面险恶的社会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