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第二十二章凭吊(1) 第二十二章·凭吊 现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气不算很热,农庄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随微风四 周飘散,牛羊鸭鹅的叫声偶尔传来,气氛显得分外平和慵懒。 我一个人坐在一顶小小的轿子里,抬轿的是老黑头从庄上临时喊来的几个庄 户,胤和性音骑马在前带路。从我住的院落一带往后绕,穿过还不到山顶的一条 树木浓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农庄的另一面,轿子在麦田间穿行了一阵,我能看 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垂着头,偶尔探进遮住轿子窗户的棉帘。轿子最后停在一带 清流前。 " 你们先去吧,回时我自会去叫。" 性音在说。 穿过稻田的声音远去,胤亲自打起帘子,扶我出来。 站在外面,最让人舒服的是空气里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 清香,让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跃了两下,这么也许说有点肉麻,但这的确是原 始、蓬勃的生命气息。 前面一条极清浅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两岸用小块小块石头码 得整整齐齐,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农田引水渠。但是它蜿蜒而过,在初夏的阳光下 浮起氤氲的水气,和上游一处树林、竹林,还有这边广阔的农田形成了一种生动 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平原上金黄的麦浪滚滚,远处是农 庄那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望见山顶一片青翠,以及山顶往下,绿树掩映中密集的 房舍,至于哪一栋是我现在住的小楼,倒是分不出来了。是带我到这里看风景的 吗?我疑问地看看胤。 胤拉着我的手,穿过水渠上青石板铺的小桥,一边走一边说:" 上面那树林 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尔只有庄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里,离官道也很远, 所以这里非常僻静,我带着邬先生,和十三弟一起来选的——他就在前头等我们。 " 小树林里都是矮矮的阔叶树,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带竹林,看样子被人精心 管理过,可能也是农庄上的" 经济作物" 吧,长得非常茂盛,很多丛甚至高过了 树林,在微风里飒飒作响,倒显得这野外清韵顿生。 又往前绕了几步,突然出现一片林中空地,碧绿的浅草地毯般茸茸地铺了一 地,可能这初夏几场雨的滋润,草里还藏着一丛丛蘑菇,我不由得一笑,这真是 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于矮树的遮挡,这里看不到近处的景物,对于 四周的农田很隐蔽,但是远处,我又能望到农庄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顶上, 一定也能看到这个小天地。眼前,一座别致的小亭子八角飞檐,悠然亭亭于树林 和竹林之间,绿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简单的石凳石桌,一匹马儿拴在亭外一 棵树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着我们。 " 四哥!" 胤祥向胤随便打了个招呼,算是熟不拘礼," 凌儿看上去还算有 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样子有些担心,我向他笑 笑,作势要福一福行个礼,他连忙一把拦住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闹虚规矩做 什么?进去看看,怎么样?都是邬先生的字。" 我也看见了,亭子正中间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地看看他们兄弟, 我走进亭子。 亭内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还粗,一圈栏杆座椅也精雕细琢,还有木 料和油漆的味道,显然是新建的,我无心细看,只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泽很 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这么高,两面刻字,字是邬先生那一笔丰润挺拔的颜柳体。 正面是一首诗: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与李, 可堪重读瘗花铭? 诗后有一段短短的诔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 幽忧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 忆女凌、锦,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 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怅怏, 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 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最后落款是: 金陵书生邬。 胤祥在身后说:" 这就是锦书……和' 凌儿' 的墓。" 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这后面,一定是《葬花吟》。扶着碑身转到后 面,果然,"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一个一个端正飘逸的字 里能读出椎心泣血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碑身上,心跳得厉害。 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我,扶我下来,说:" 锦书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 桃树和李树的树苗已经运到庄子上,这几天就能种起来,过两年就能结果了。" 不知从哪里取来小小一杯酒,他对我说:" 你身子还不能饮酒,以此薄酒飨 故人,从此你也可以放下她们了。" 放下她" 们" ?泪眼模糊地看看他,我面对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谢她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这样安葬我,哪怕再次漂 浮到那无尽的黑暗中,我也满足。 尽力比着手势," 啊啊" 地发出声音,不管能不能让他们懂得。泪珠滚落, 在视线清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胤祥不忍地转身不再看我。 胤一把握住我的手:" 不用' 说' 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 哭一场。" 锦书,我向石碑默祷,其实你去后,世间的这些形式已经并不重要,因为你 已经可以回到美丽的天国。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在这里,和你埋葬在一起, 却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残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经抖得只能把酒泼泼洒洒地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转身,找到最近 的那个肩膀,从那个夜晚开始,一个多月以来积累下来的眼泪终于敢放心地倾倒 出来,气势简直铺天盖地。 " 性音,去备轿。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 不,四哥,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 ……那你与我一同去庄上,可会有人知道?我们来往这边庄子,恐惹人生 疑。" " 不会!四哥你放心,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学到……只是,凌儿这样 哭,会哭坏身子的。" 胤一把抱起我,边走边说:" 不妨,性音和邬先生都说,要她把这些日子体 内的郁气和积毒都哭出来,才好调养。" 我被放回轿子上,等了一小会儿,听见性音带着人回来,在吩咐起轿回去。 轿子稳稳地起步,我其实已经没有刻意想哭了,但是这个身体似乎不太听我指挥, 眼泪好像从坏了的水龙头里往外哗哗直淌。我只好郁闷地从脸上抹掉一把又一把 眼泪,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干舌燥地要喝水时,眼泪还是停不住。 这一场悲恸,让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两天,但当我醒来时,发现全身奇迹般 的轻松,之前一直笨重迟滞的感觉全没了。只不过,可能有点轻松过分——以前 是整个人沉甸甸,现在是轻飘飘,人虚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为这个效果, 我喝的药、吃的药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药品实验机。 但是我这个药品实验机似乎当得还算值得,邬先生和性音的医术果然不错, 半个月过去,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着外面平缓的草坡往山顶走走了。 山顶有一排白桦,树干修直,洁白雅致,枝叶扶疏,因其颜色浅白,远望时 不如其他颜色翠绿的树木显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们眼前时,白桦的干净 疏爽就让我喜欢多了。不止一次地扶着一棵白桦,我能望着隔了一大片农田,显 得小小的那个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着人们忙碌 地移走一些矮树,种上一些小树苗,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不像是农户的人出现在 那里,也许是在规划查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