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堂余幽和满及第在堂安镇一家服务周到的客栈住下。 他一向有独到的眼光,不会一窝蜂跟别人去住最大的客栈,只选择贴近他需要 的。 他们选了一间有着小院落的客房,店小二送来几碟菜肴很是精致,却不合他的 胃口。 吃了几口白饭后,堂余幽就不吃了。 “怎么了,这些菜不合胃口?”打从出了堂府后,满及第就敏感的发现他心情 不好,眉头始终紧皱着。“家里的饭菜比这里的好吃多了,船上的伙食也不坏,为 什么来到这里什么都不对味?”他不是挑食的人,可最近的口味变得好奇怪。 到底怎么回事? 满及第转了转眼珠,起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团干瘪的荷叶。 跟店小二要来一个干净的碟子,她将香味扑鼻的腌萝卜倾倒出来,另外还有一 小盘雪里红。 堂余幽不假思索的端起刚才的饭碗,用力扒饭。 这下他知道了,他的胃似乎落入满及第的掌握,在船上也是她下厨的,难怪来 到这里会吃不惯。 “明天我跟客栈借厨房弄菜给你吃。”瞧他好像饿了好几餐的样子,哪还有半 点平日的斯文样。 他乖乖的点头。 “这些小菜是从哪来的?”口中含着好大一口饭,他含糊不清的问。 “船上啊,我只带一些,剩下的送给船上的大厨了。”天气虽然不热,腌菜也 能多放些日子,但是放久了终究不好,再说,想吃她随时都可以做。 “我现在才想起来,在家时,厨房的事都你一个人料理吧?”他对家庭一点概 念都没有,看见放在床上的衣服这才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干净的鞋袜衣服都 是出自她的手。 “我喜欢煮菜。”尚未出嫁时,家中的三餐也都是她在料理,出嫁之后,煮饭 给丈夫吃更是天经地义。“你有双巧手。” “啊,谢谢相公的称赞。”满及第感到不太好意思,双颊染上一抹绯红。 看她因为一句赞美而羞红脸的可爱样子,堂余幽不禁心荡神驰,也感到满心愧 疚。 “我没有当过人家丈夫的经验,请多指教。”他一本正经的放下碗筷,握住她 的手。 “说这什么话,好像我就嫁过很多次的样子,”她微噘起嘴的模样十分诱人, 堂余幽忍不住横过桌子噙住她的嘴。 她嘤咛一声,脸庞更加酡红。 “你不管嫁多少次,都只能嫁一个丈夫,那就是我。”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占 有欲来。 “说什么嘛。”满及第瘫软在他的怀抱中,直到听见碗盘铿锵作响,才发现两 人差点就在桌子上温存起来。 “哇,小心,衣服弄到油了。”她手忙脚乱的嚷叫。 “别管那个。”堂余幽把她拉到一边坐下。 满及第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不知所措的绞着裙子。 “我突然把你带回家来,你为什么不生气?”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一 路下来,她什么好奇心都没有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反正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就对了。”她理所当然说。 “你这么信任我?”不管他到哪里,她总是柔顺的跟着走,不怀疑、不多嘴。 “我认为时候若到了,相公自然会告诉我,就像现在,如果你想说,我很愿意 听。” 堂余幽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的家庭、他的人生,还 有现在理不清的状况,没想到奶奶竟然要他另娶他人。 “既然难念就顺其自然好了。”是人就有苦恼,那是人生摆脱不了的负担啊。 “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我应该怎么想才符合相公的想法?”满及第淘气的皱着鼻子,模样非 常俏皮。 “你变坏了喔,敢来诘问我!”两人在船上的那段时间,感情本就一日千里, 结为夫妻后,日夜相对,两人在不知不觉间都影响了对方。 “这样也不对喔。” “淘气!”他扑倒她。 “哎呀,不行。” “谁说的……” 他爱她简单的灵魂,有她为伴,纷扰的事总能如明磐转为澄净。 春光伴着声声嘤咛娇喘流泄一室…… ☆ ☆ ☆ 小小的土灶上头,一只陶锅喷着气,冒出来的有梅干菜与扣肉的香味,叫从旁 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多吸一口气。 满及第一袭白衫、袄背心、折裥裙,不断忙碌着,用细火熬这一锅菜。 新鲜的五花肉还有整捆的梅干菜都是清早从市集买回来的,她没想到堂余幽居 然愿意陪她一同到油腻嘈杂的市场,不过,买完需要的东西,出了市集后,他立刻 非常用力的吸了好几口干净的空气,男人啊,果然是不适合污腻的场所…… 就这样,满及第一个人托着腮陷入思绪中,傻傻地对着土灶发笑。 回雪一进来就看见她。 “嫂嫂。”她的声音中有着莫名的紧张。 没有被人家这么叫过,满及第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是回雪。”她放下 手里的小席扇,笑脸迎人的站起身。 “嫂嫂一个人在?” 回雪不习惯这样抛头露面,尤其刚才经过客栈内堂时,食客打量她的眼光,让 她觉得龌龊极了。 “嗯,相公访友去,中午便会回来。”看回雪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惯于照 顾人的满及第拿出堂余幽今天才买给她的帕子,想帮她拭去。 回雪一时呆住了。 “啊,对不起,我底下有六个妹妹,看到年纪相仿的姑娘不自觉就端起姐姐的 鸡婆性格,好妹子,别生我的气喔。”还没跟人家混熟就一头热,太失礼了! “不要紧的,谢谢你。”回雪被满及第的热情给融掉心里一个角落。 除了她娘,还有……他,没有谁对她这么好过。 “到屋里坐吧,外头太阳大,都秋末了,秋老虎还是一样讨厌。” “好,打扰了,咦,好香的味道,嫂嫂在煮什么呢?”,回雪被陶锅溢出来的 香味给吸引住。 “一锅梅干扣肉,对了,你等等喔,我去拿碗筷让你尝尝看。”及第转身往暂 住的房子走去。 回雪见机不可失,立刻以衣袖垫着拿起陶锅锅盖,洒下一撮细黄的粉末。 “哎呀,妹妹小心,锅子烫人啊!”取了碗公出来的满及第看见回雪手拿锅盖 弯着腰,向香飘得满院都是,不禁提醒她。 她一出声,回雪吓得拿不住锅盖,哐啷掉到地上。 她脸色苍白,一副快要昏倒的模样,漂亮的眼眸充满惧怕,一直不停的往后退, 好似满及第是凶神恶煞一样。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偷吃肉的……” 满及第话还没说完,回雪便掩着脸仓皇逃走。 满脸疑惑的满及第走向前,见一锅肉还好好的,不禁感到相当奇怪。 ☆ ☆ ☆ 跟心爱的人一起吃饭真是人间至美的一件事。 但是才吃几口肚子就闹疼可不好玩。 堂余幽只觉得腹痛如绞,全身寒热交替,他冒着冷汗道:“这菜……有毒。” “毒,怎么会?”她也吃了很多,却一点也没事。 由于回雪所下的药粉是针对男人研制的,女人吃了无伤,所以满及第一点感觉 都没有。 “扶我到床上。”到底是谁要他的命? “我去请大夫。”满及第慌得手忙脚乱。到底……到底是哪样菜出了差错? 她用大棉被盖住堂余幽,拼命的安慰他,“你别怕,我马上找大夫来看你,一 下就没事了。” 堂余幽随即昏厥过去,双手无力的垂落下来。 ☆ ☆ ☆ 大夫来了之后,先是为堂余幽把脉,接着用银针度测菜肴中是不是有毒,满及 第焦急的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还不时回头看看不省人事的堂余幽,一点也不明白事 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老夫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来他身中何毒,夫人趁早另请高明的人 吧。”救人如救火,真的不成,身为大夫的人也不愿因为自己的医术不行延误病人 的生机。 满及第没办法,只好出门寻找第二个大夫。 直到第二天,整个堂安镇的大夫都来看过了,每个人都是千篇一律的摇头回答。 及第心力交瘁,抱着堂余幽逐渐变凉的身体,泪如泉涌。 是她无能,连心爱的人的命也救不活。 外头,雨滴滴答答的落下,丝丝寒意把她心底深沉的恐惧咬啮得溃不成军,不 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相公真的没救了吗? 蒙蒙细雨中,一把黄艳的伞相当引人注目,撑伞的人缓缓走来,把伞靠在门边 后,径自进了门。 “你准备哭到什么时候?等堂余幽进棺材?” 满及第抬起泪眼,只见来者是一个陌生人。 “女人就是这样无用,只会哭,低能得令人厌恶!”来人用上好的绣花帕擦拭 飞溅至衣袖的雨珠。高贵如他,居然要来充当传话人,要不是有利可图,用八人大 轿请他来他还要考虑。 “你是谁?”她护住堂余幽的身体,防卫的问。 蠢女人,那是什么姿态,以为这样就能防堵什么?鄯宝宝微微一哂。“我跟堂 公子是旧识。”旧识的解释有很多种,敌人、朋友都通用。 至于他跟堂余幽当然是前面那一种。 “他病了。”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么!”鄯宝宝的口气不耐烦极了。 “你知道救相公的法子?”这位高贵的公子会在这里出现一定不是偶然,满及 第心中生出一线希冀。“他的命除了太华公主,天仙难救。”鄯宝宝的眼眸深沉难 测。 请君入瓮也要那个“君”答应,当然瓮里面放的饵要足够吸引人。 “我不懂。” 鄯宝宝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公主是万岁爷的义妹,皇上对她疼爱有加,你说皇宫里面什么没有,能解天 下奇毒的药,不找公主求,要去找谁?” 也对! “我去求。”满及第马上要出门。 “拜托,你凭什么去求,人家为什么要把丹药给你?”她的勇往直前是对堂余 幽深情似海无所畏惧,还是没头脑? 她眼中有着坚决的意念。 “谢谢这位公子好心告诉我,剩下的不用为我担心,我会设法解决的。”真心 诚意的朝鄯宝宝行了个礼,满及第款款的对着他又说:“我去求药的时候麻烦公子 照料我的相公,及第在这里谢谢你了。” “唔,好吧。”鄯宝宝差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为什么当她用那奇特的眼光瞅着他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公子,你真是好人。”她温柔的笑着,眼中那浅浅的愁,细细的缠绕住鄯宝 宝的心。 她慢慢走向床边。 “相公,你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满及第的声音不大,像情人间的低语,她轻轻的抚摸堂余幽的脸颊,替他把被 子盖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走了。” 她是对着没有知觉的堂余幽说的,鄯宝宝却感觉心里老大不舒服。 他犯病了吗?去他的不可能! 在他大惑不解的当儿,满及第已经出门。 鄯宝宝瞪着堂余幽,恨恨的坐下。 ☆ ☆ ☆ 堂府 “公主、奶奶,那个……大嫂……少夫人已经在大门外等了一个时辰,是不是 该让她进来?” 堂府的后花园,石桌上净是精致的点心吃食,彤心身边挤满婢女,堂老夫人在 一旁作陪,一同赏雨、赏花,对大门外的满及第不屑一顾。 一旁的回雪坐立难安。 “她都来求了,奶奶,您见一见她吧。”她脸色苍白的恳求。 “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堂老夫人厉言斥喝。 回雪的心揪痛着,奶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太华公主又冷眼旁观,她不知道她 们是怎么了,一个是她的孙子,一个是她未来的夫婿,她们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其实,她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她是帮凶,而且还是最可恨的那一个,被利诱, 昧着良心干下这种事……她好恨自己! 姜是老的辣,堂老夫人从回雪的表情看出,一向柔弱缺乏主见的她对她的所作 所为感到不满。 “别以为我答应你跟那个穷书生的婚事,一切就成定局,我告诉你,只要堂儿 一天没跟公主完婚,你就休想走出堂家的门口一步!”哼,谁都不许离开她的掌握。 锥心的疼在回雪心中翻搅,她抬起头来勇敢的对着堂老夫人说:“奶奶,你这 么做,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啪!”堂老夫人怒甩一掌,红色掌印马上浮现在回雪娇嫩的脸上。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滚回你的房间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从来只有她 吆喝人家的份,谁敢指使她怎么做,就是找死。 回雪踉跄的离开。 “让公主笑话了,家里没一个成材的东西。”堂老夫人一脸讨好的模样。 彤心眼神闪了下,“我看……我就出去瞧瞧,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求我。”老 是在这里跟一个老太婆耗她早就觉得很无聊,现在正好找个借口走开。 当然,她得先回房换件衣裳,至于什么时候去瞧瞧,呵呵,有耐心的人慢慢等 吧。 ☆ ☆ ☆ 阴暗的天空持续下着让人生烦的雨,满及第在堂府气派非凡的大门外无法躲雨, 她也不在乎,就这样笔直站着。 路人的指指点点她毫不在乎,只瞪着那扇厚厚的大门焦急的想,为什么还不开? 雨丝不断飘落,时间缓缓流逝,过了好几个时辰,大门依然没动静,她站不住 了,只好疲累的弯下身,蜷缩在角落差点睡着,可一想到她的相公还奄奄一息的躺 在床上等着药救命,她马上张开疲累至极的眼皮,继续无止境等待下去。 直到黄昏时,满及第神魂缥缈的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她艰困的微扬头,见到 一双精美的凤头鞋。 “你还在。”彤心鄙夷的睨着她。 满及第想出声,但喉头宛如卡了烧碳一样,又痛又难过,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 “听说堂大哥中了毒,需要解药?”彤心明知故问的道。 “求公主救他。”满及第勉强开口,声音粗嘎得比乌鸦还难听。 “给我磕头,本公主就考虑。”她就是要整治这个丑女,居然跟她抢丈夫,不 给点苦头吃,她的面子往哪摆? 磕头?好,满及第不假思索的落跪在地,必恭必敬的不断磕着头,直至破了皮, 殷殷的血染上黄泥,叫彤心身旁的侍女们别开了眼,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满及第的动作像把尖刀戳着彤心的自尊,她轻斥,“够了,丑死人!” 满及第恍惚的停止磕头,一张纸落到她手中。 “把这签了。” “这是……什么?”她看不真切,认了半天,终于看清楚上面斗大的“休离书” 三个字。 她颤抖着苍白的唇瓣,摇摇摆摆的站起来。 好不容易压下头晕目眩的感觉,一个脚软让她又倾身倒去,她只好再一次困难 的站起身子。 “我要……你……用公主的人格担保……一定要救我的夫君。”她重重的咬着 下唇,直到唇破了,一阵咸湿渗入她的嘴里。 “这还要你来说,堂余幽以后就是驸马爷,我不救他,难道等着当寡妇?”彤 心斜瞪了她一眼,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满及第按着胸口低喘,心如刀割。 “给我笔。” 一支毛笔送到她手里。 她振笔疾书—— 致余幽夫君书: 岁月匆匆,承蒙夫君不弃与妾身成亲以来,已过一年。 君感怜妾身如飘萍,不见弃,我铭感五内。 如今我的心愿已了,不能再让大君的青春蹉跎,所以,写下一纸休书,还君自 由。 谢谢我君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悠悠我心向明月,千言万语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倘若有来世,做牛做马也希望能报答大君的恩情。 我会在佛祖面前殷殷恳求,下一世能再与你相遇—— 三生石上…… 满及第颤抖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不知道手上的纸笔什么时候被抽走,彤心是什么时候走掉的,只知道自己失 去了感觉,她嘲弄的暗忖,一个万念俱灰的空壳子已经不需要任何感觉了。 “你真是傻瓜,自我长眼睛以来,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一个。”一件鹤氅随着抱 怨整个裹住完全失去知觉的满及第。 “你硬得像颗石头。”鄯宝宝拉紧她身上差点滑下的鹤氅,为她系上蝴蝶结。 笨女人,居然劳动他万金的手做这种粗俗事情。 满及第不让他碰,伸手想挥去他的手,不料这一动,早就支撑不住的身子猛地 往前趴,差点摔倒。 鄯宝宝反射性的伸出手扶住她,却暗骂自己,可恨,她跌她的,关他啥事啊, 他又救了她一次。 去他的!他面色凝重的将她拦腰抱起,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未来的计划,接着 便快步带她走向远处的轿子。 “我不要去……”她好累、好累,只想睡下,睡在哪都可以,只要能摆脱心头 上锥心刺骨的疼痛。 “你想死也别死在这种人家门口,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他跟一个丑女人解释 个屁啊!鄯宝宝虽这么想,可当他的视线停留在满及第充满古典气息的眉鼻时,所 有的凶狠话语逐渐消音,变成一连串无意义的嘀咕。 “我……不要。”她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放你的狗臭屁!” 鄯宝宝抱着她进入轿子,轿夫接到指令后,立刻顶着蒙蒙细雨向前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