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声音又叫哑了。 满及第疲累的看着关住她的门,心火突然熊熊地燃烧起来。 哭没有用,喊也没用,她说的话进不了鄯宝宝的心。 人情反复,现在她有些明白堂余幽对人心失望又不能不弃的无奈了。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攀着椅背,她慢慢支撑起身子,想不到不小心瞥到铜 镜,里头不成人形的脸让她大吃一惊,她缓缓来到梳妆台前,就这样站着,半晌后 心生一计,于是立刻动手拾起牙梳把凌乱的长发梳顺,并且换掉裙子,改穿舒适的 衣裳、窄套裤,一身轻便打扮。 她可不要坐以待毙,以前她一个人怎样都无所谓,但是现在她为了相公,说什 么都要想办法逃出去,她不能让相公因为她屈服于鄯宝宝的威胁。 满及第拿起剪子戳破纸窗,很好,外面没人。 有钱人就是这么麻烦,窗子上非要弄一些花花花草草的雕工,他们以为好看, 其实根本是浪费钱,倒不如门前后庭多种几棵树,多栽几丛花,一年四季要什么颜 色没有,实际多了。 绞个窗对一个女子来说,难度颇高,幸好她过去做花冠,手劲较一般女子大些, 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剪断其中一根,剩下的就快多了。 最后窗子绞开了,她拿剪子的手也破了皮,可她吹一吹便不管,七手八脚找来 凳子赶紧爬出去。 满及第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神勇,这一趟出远门,人间极景看了不少,却也了 解人情险恶比名山胜水难瞻仰,小小的胆量锻链成天不怕、地不怕。她嘲弄的想, 瞧自个儿这会儿爬窗、翻墙,藏藏躲躲的,无比惊险刺激,等她老得走不动时,不 怕没题材说给以后的子孙听。 ☆ ☆ ☆ 这不是普通的牢房,它只容一个人转身,四周的铁柱是以千年玄冰铁打造而成, 本来为的是拘禁罪大恶极的人,鄯宝宝却拿来给堂余幽“享用”,可见他对他的忌 惮有多深。 这样有用吗? 关一个人的身体就能连心一并奴役吗? 背后交剪着手,宽大的袍子在堂余幽身上飘飞,他直挺挺地站着,小小囚室关 不住他凛然的气势。 他眯起眼,竖起指头感觉风的方向。 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想来外头应是云层厚,星子稀,今夜有雨。 寅时风雨交会,到时候会是出去的好时机。 嗯,等等吧,时间到了再走。 但是,及第……一想到她的名字,他的心绪立时掀起一阵波澜。 他的手忍不住伸向锁钥。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谁知道手才碰上冰冷的玄铁,的声音夹着一张肮脏的脸出现了。 “相公。”满及第像只蝴蝶飞奔过来,双手紧握住囚室的铁柱。 “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一人。” 堂余幽心中流过一股暖流。 她奋不顾身,总是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先是以为他被人挟持挺身而出,后来 在草庙为他挡刀,这次又义无反顾的奔来,真是情深意重啊。 “你出来有没有人为难你?”看她那身轻便打扮,还真是用心良苦。 “除了缠人的树枝和难爬的狗洞,一路平安。”她有点喘,差点迷路的事就省 略不用说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鄯宝宝没伤害你吧?” 她摇着螓首。“他送我回西别院就解了我的穴道,刚开始身子还有点无力,现 在都没事了,相公,鄯驸马对我有救命恩情,你别太为难他。” 满及第把前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给堂余幽听。 “果然是这样。”他淡然的点头,事情脉络已明白十之八九。 “其余的事等出去再说,娘子,你想好了我们要怎么出去吗?” “我早就想好了,就用这个,嘿嘿。”拿起预备的石头,满及第随即往锁钥猛 敲。 堂余幽嘴角扬起一抹笑,她真是天才,这么大声,不会把巡夜的人都引来才怪! “这锁该开了。”他出声援助她一臂之力。 “铛!”锁钥应声迸开。 满及第想不到这看起来坚固无比的锁钥竟然随便砸几下便开,她摸摸自己的手, 呵呵,天生神力呢。 “相公。” 除开这障碍物,两人又能在一起了。 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只强硬的胳臂重新关上囚室的门,满及第被一道力量狠狠 抽离,眼睁睁看着自己跟堂余幽的距离变远。 “我真是小觑了你,早知道你会辜负我对你的宽待,就该用绳子将你五花大绑 才对,真没想到你是如此无情无意的人!”鄯宝宝带着一列侍卫无声无息的出现。 “你也太一厢情愿了,我从来没有许过你什么,你这么说,要是我相公生出误 会怎么办?”用她来要挟相公就罢了,现在还一副捧心模样,着实令她反胃。 “开口相公、闭口相公,好个不知耻的女人。”既然不能为他所有,就没有留 下的价值了。 满及第愕然,对鄯宝宝最后一点感恩的心化为尘烟。 “好了,我说堂余幽,经过一番考虑,我来听你的答案。”鄯宝宝胜券在握的 睨视急想拢络又要不到的左右手。“我说过只要你敢说个不字,她就性命不保,所 以,考虑清楚了吗?” “哼,我相公不会答应你的,少做春秋白日梦了。”满及第代替堂余幽做了回 答。 鄯宝宝火辣辣的赏了她一巴掌。 “男人讲话没有女人插嘴的余地。” 堂余幽深不可测的眼眸瞬间涌起怒意。 他随手推开囚室大门,气度凛然的走向鄯宝宝。 鄯宝宝一慌之下,拉过满及第当成护身符挡在前头,一把亮晃晃的尖刀抵着她 的咽喉。 “鄯驸马,你愚蠢得叫人生气!”堂余幽宽大的袍子飒飒作响,不发威老是被 当成病猫,还动脑筋动到他娘子的身上,孰可忍,孰不可忍,他要是再不采取行动, 就是懦夫一个了。 “堂余幽,我警告你,你要敢动我一根寒毛,她就死定了。” “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你伤了她,就必须付出代价。”他看见满及 第忍痛的模样,刀尖已经划破她的肌肤,殷红的血丝怵目惊心的渗入衣领,他心中 生起狂怒。 不可原谅的恶徒! “不觉碧山暮……” “住口!堂余幽,我……可是说得到做得到,你别逼我。”鄯宝宝怒斥,想要 掩盖过堂余幽清朗的字句。 “秋云几暗重……” “你这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既然不能两全,大家就来个玉石俱焚吧,哈哈哈… …”利刃立时刺入满及第的咽喉,鲜红色的血喷得堂余幽一头一脸。 “花前常病酒。” 堂余幽终于念完,他看着茫茫闭上双眸的满及第唇边还带着无悔的笑,内心涌 起无限悲痛,此劫难他竟无法为她挡去,真是枉为人夫君啊! 鄯宝宝怒极的把她推到一旁。 “你这没人性的乞丐嘴,居然诅咒我都家不得善终,彪炳功勋如日暮西山,还 咒我长病不起,可恨,我跟你拼了!”鄯宝宝的俊脸早已变得扭曲,惊慌交错不足 形容他愤然的心,拔起配剑,就往堂余幽砍去。 他带来的侍卫不知道该出手还是按兵不动,一迟疑,鄯宝宝石破天惊的剑势挟 着滚滚伤人的剑风包围住眼前的堂余幽。 然而,他想杀人的发狂行为凝固在堂余幽冷然的眼神里。 他的剑以怪异的姿势匡掉落地面,而他的身子也无法控制的以可笑的姿态站立 着。 接着他的骨头发出喀喀的怪声,从腰部以上呈现歪曲的姿势,继而全身瘫软倒 下,慢慢化成一摊入泥。 最后他全身上下只剩眼睛骨碌碌的转着,不能言也不能语。 侍卫们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堂余幽灰败着脸抱起断气的满及第离开。 苍茫天地中,狂风席卷着他的衣袖,竟是如此孤单…… ☆ ☆ ☆ 客栈的房间中,一灯荧荧。 一团牡丹盛开在烛光中,要不是有只玉手拈针来回刺绣,恐叫人错以为不知是 谁摘下来的花被轻忽置于桌上。 她绣得专注,如黑瀑的长发披泻而下,直听见满及第的呻吟,这才抬起头来。 放下手中的绣品,她轻移莲步来到炕前。 “你是谁?”满及第声音清晰,只是喉咙有点紧。 “呵呵,还好,没有变成鸭子,可见我的技术还是不错的。”段拂的声音带着 迷人的慵懒。 满及第睁着警戒的眼瞅着眼前的美人。“她”居然有着微微的喉结。 “才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还那么多心眼。”段拂风情万种,举手投足皆相当诱人, 身着狮子滚绣球花纹的舞红裙,眉黛妆红,头顶旋心花冠,浑身散发不可思议的美 丽。 “我没死?”是错觉吗?她好像走了一趟冥府。 “呸呸,余幽可是把自己的先天都给了你,又加上我的药,你想死还不容易呢。” “谢谢你。”满及第的态度还是非常保留。 “哎呀,我看你还不是很相信我,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喔,也难怪你 这样看我,不过我不是坏人,你看我生得秀丽端庄,是个大大的好人。” “你是男人吗?否则怎会有喉结?”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聒噪的男人。 段拂明眸一瞪,扁起嘴、皱皱鼻子,那模样逗人极了,就算满及第是女人也不 免为之心动。 “你好讨厌,我是女人!”她赌气的宣示着,同时门外又进来一人。 “你在这里跟她唆什么,走了。” 巽绿一进门,满及第就能感觉他不善的敌意。 “你急什么,人家这朵复瓣牡丹还没绣好呢。”她娇嗔的说,让人茫酥酥,毫 无招架的力量。 满及第看看巽绿,有些头昏。 身装女装的美人有着男人喉结,而那英姿焕发的男人却藏着阴柔。 “绣绣绣,一天不动针线会死啊,她已经清醒,我们也能交代了,你走是不走?” 他似乎在这里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不要,堂师兄去取春昧水澜草还未回,我不能走。”段拂说话时眼神闪了闪。 “哼,她已活过来了,余幽许了幽冥还魂交换,从此跟一个凡人一样,就算没 有那几味草,她也死不了。” 堂余幽深谙阴阳五行,他拿自身的异能交换满及第一条命,累积的知识依然存 在,只是出口灵验的异能从此消失。 “哎呀,当凡人有什么不好,和心爱的人相守,生一窝小鬼,何其不容易,她 是大哥心许的人,你这样的态度让他知道,他会难过的。”段拂一席话说得相当中 肯,对堂余幽和满及第的爱十分感动。 “你的脑袋长蛆啊,春分之约快到了耶,缺了余幽你以为……”巽绿睨了眼用 心在听他们说话的满及第,绝口不说了。 段拂怔了下,显然她没想到这一层。 “不管了,老子喝酒去!”巽绿那大老粗的个性跟柔媚的眉睫非常不搭,长手 长脚的他晃了出去。 “他那个人心直口快,没恶意的。”段拂拉来凳子坐下,敛眉低目的安慰着满 及第。 “我可以知道你们跟我相公是什么关系吗?”这一路行来,围绕在他相公身边 的人物一个比一个美丽动人,她感到自卑透了。 “我们啊,都是堂师兄打天下时的战友。” 满及第的心被刺了下。 相较于他们这些战友,她,从来只会拖累他。 “我们这几个可都是人间极品喔。”段拂大言不惭,自信满满的模样非常吸引 人。 满及第黯然的垂下眼,看得出来。 “我听堂师兄说你是做花冠的好手,你知道汴京有个满家花冠铺吗?我头顶的 花冠就是托人在她的铺子买的,我对她的花冠一见钟情呢,听说她嫁人了,手艺也 变成绝响,好可惜喔。” 段拂两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呀转,托腮叹息,举手投足皆充满风情,叫同样身 为女人的满及第自叹不如。 “只是谋生的粗鄙手艺,登不上抬面。”习得一项专长求温饱,她从来没有因 为这样的手艺骄傲过。 段拂知道她是谦虚,心血来潮的建议,“我马上派人把材料买来,到时你只要 出张嘴,我保证有一大群学生等你教导手艺。” “我无意授课。”她的心沉甸甸,眼皮好重。 “啊,真是抱歉了。”段拂不好意思的吐吐舌,这才想起满及第的身子犹非常 虚弱,人家一醒她就差点把人折腾翻了。 ☆ ☆ ☆ 车声辘辘。 “是相公回来了。”说着满及第掀被就要下床。 “不是。”段拂头也不抬的说,专往的绣着手中的牡丹花。 满及第偷偷下床级了鞋走到门边。 巽绿吓人的脸马上从外头探进来。 “也不想想自己那是什么破身体,给我躺回去!” 满及第骇然一惊,拉了下胸口的衣襟,嗫嚅的道:“我躺着难受,想去外头走 走。” 巽绿瞧了眼段拂。“不行,外头快下雪了。” “不,我要去,我要去等堂郎。”满及第也坚持起来,这几日她能做的只是将 堂余幽的面目温习又温习,心头翻搅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她快忍受不住了,好想早 些见到他。 “螳螂?”段拂噗嗤笑出来,一针歪了出去。 “去尘,闭嘴。”巽绿板着脸,亏她这时候还有心开玩笑。 段拂,字去尘。 “我是女生耶,你对人家这么凶。” 巽绿扔给她凶狠的一眼,对自己肩负的任务——与段拂一同照料满及第痛恨透 顶,所以,他又臭着一张脸走出去。 段拂款款起身扳住满及第瘦弱的肩膀,脸上挂着甜笑,“好姐姐,我帮你理论 去。” 满及第点点头。 这两人看她比什么都紧,她只是一个病人,用不着这样吧。 段拂曼妙的推门而出。 一出门把巽绿招到僻静的角落,她露出泼辣的面孔。 “你究竟什么意思,专门跟我唱反调。” “这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你大惊小怪什么?”巽绿拿掉她抓着领子的手,随便 就坐。 “你就不能好心一点装个样子?” “不能。”他干脆的回笞。 “我就说跟你一起出任务是自讨苦吃嘛,师兄啊师兄,你赶快回来救师妹脱离 苦海吧!”段拂对着冷空气大喊。 “神经。”巽绿翻了翻白眼。 “早知道我就跟大家一起去也好过跟你在一起,砍人头比在这里跟你大眼瞪小 眼有趣多了。”段拂喃喃自语,说得好像杀人跟砍萝卜一样。 “余幽不想自找麻烦,梦梁也不会想见你。”去尘那妖魔个性,除非天下动荡 不安,否则让她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个熊!”段拂口骂粗言妖娆生姿。 “原来你们说我相公寻药去是哄我的。”满及第一走出院子就听到两人的对吼。 两个闯祸的人要收嘴已经是来不及。 “你去解释。”巽绿不想浪费口舌。 段拂马上变了张好亲近的脸趋前。 “好姐姐,你出来应该多穿件衣服才是。” 满及第心乱的问:“你们刚才说的话……” “嗯,是真的,大师兄去了燕云。”段拂一见瞒不过去,准备老实招供,不管 满及第想问什么,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趁着我伤重的时候走?” 段拂眼珠子转了转。“其实我大师兄本来就不想带你涉险,尤其这阵子发生的 事情太多,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姐姐说明白,加上燕云那边的事情提早爆发,军事 叛变的情况非常严重,你在昏迷中,大师兄若是不走恐怕会来不及。” 她是那种既然要说就会把事情说明白的人。 “我知道了。”满及第感激的点头。 ☆ ☆ ☆ 一辆马车停在客栈前。 “请你们去帮他。”裹着小小的裘,满及第的脸还是很苍白。 “你不说我们也要凑这个热闹。” 满及第笑了笑,将她连夜赶出来的袄子和棉鞋放到段拂手中,“这是我帮他缝 的袄子还有棉鞋,请他要记得加衣保暖,别让我挂心。” “姐姐,你放心,我会帮你带到。” “那我回去了。”满及第轻轻的福了福,由于她绾起发髻,低头的同时露出白 皙的颈子。 “对了,另外这顶一年景送你,小小心意,希望不要嫌弃。”她拿出一顶用各 种花簇做成的花冠送给段拂。 段拂惊讶的张嘴接过东西。 她不随便接受人家馈赠的,但是……算了。 满及第接着跳上马车。 “张生。”冷眼旁观的巽绿唤来马车夫。 “景主。”张生恭敬的弯腰。 “我要你平安的将满姑娘送回汴京,不得有误。”张生是“人间极景”分舵的 一名武师,曾经誉满江湖,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人间极景的主人收服,从此隐姓埋 名做一个不起眼的武师。 “小的知晓。” 滚滚烟尘中,马车渐远。 “我一直以为她平凡不起眼,不值得余幽牺牲。”巽绿看着远去的马车,突发 此语。 “你的眼睛从来没睁开过。”段拂玩着一年景上头的花。 “是吗?”他瞧着她诱人的脸蛋,忽而别开眼。“我们也赶路吧,到燕云的路 还远着呢。” 说的也是。 段拂拿下顶上的花冠丢给巽绿,然后戴上满及第送的一年景,大喊,“宝相庄 严。” “神经!”巽绿斥了声眨眼间只剩下点一般的黑影。 “我追。”段拂嘻嘻笑,迷醉一街的男女老少,人影瞬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