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临终嘱托 父亲的死使刘丽丽母女俩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以忍受的精神打击折磨得 母亲恹恹成病。她先是因风寒得了重感,病稍好后,在学校的一次冒雨劳动后就 再也卧床不起了。校工宣队队长认为张雪萍是因为丈夫的自杀对群众专政不满, 用装病以示对抗的。当时正值社会上动员干部下放农村劳动,校革领组将张雪萍 列为主要对象。这位被认为不明智的妇女死也不肯在那“光荣”的遣送书上签字。 她心里悲愤交集,想到母女俩一别此地,亡夫的冤案将石沉海底,这是对死者的 不忠。从发病开始她就自感到预后不佳。她不能死在他乡,她的魂灵将在安美城 陪伴着数十年深深挚爱的丈夫。再则她想象不事稼穑的母女在那举目无亲的乡下 遇到的困难将是无法想到的。况而自己身染重病,恰似风前残烛,一旦闭上双眼, 丽丽形单影只地流落他乡,她怎么对得起他们父女俩?她和丈夫在九泉之下又怎 能安心? 这位反革命家属顽固的举动令工宣队队长怒发冲冠。他不能容忍一个叛徒的 臭婆娘对抗工人阶级的命令。如不对张雪萍绳之以纪律,将会大大有损于工人阶 级的威严。于是,他亲自主持会议研究张雪萍的问题。在一次张雪萍没有出席的 全校大会上,宣布将她开除出市五中。 这样不明不白的除名,使张雪萍的工资无从领取,而还消除不了这个工宣队 长对她的怨恨。安美城的住房十分紧张,为了达到进一步迫害的目的,他还越俎 代庖地把丽丽家的住房安排给一个要结婚又缺房的秉性暴戾的工宣队员。母女俩 的日子过得十分不宁。稍隔几天,就有一群人来催逼她们搬家。 母女俩没有了生计,又面临着被驱出房的威胁,处境十分窘迫。在那史无前 例的恐怖岁月中,一般人都害怕和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沾亲带故。由于缺钱医病, 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她面容憔悴,逐渐变浑的双目常常悄然地往外淌泪。一阵 阵咳嗽接着一声声叹息,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无声呀! 邻居王阿姨常给他们送来些什么吃的。曹教授知道了这种情况也抽空赶来看 望她们并解囊相助。丽丽把教授给的钱为妈妈买了治病药物,余下的分文必较地 度日子。唉,今后那漫长的时光又将如何打发呢? 助人为乐的王阿姨十分同情她们的境遇。经过她到处找关系,托人情,终于 为丽丽谋到了一个临时的工作——在糖果厂包糖果。这真是绝路逢生的好消息! 母女俩对王阿姨千恩万谢,不知流下多少感激的眼泪。 刘丽丽包糖果,她那双仙女般灵巧的双手动作比谁都快!她总觉得有一股力 量在催促着自己快干。临时工都是按量计酬的。孝顺的女儿懂得,她每多包一粒 糖,就意味着为妈妈减少一声咳嗽。但是象她这样出色的巧手,每天也只能挣得 八角钱。 每天中午,她都要赶回家去。她需要为母亲煎药,煮点她喜欢吃的。自己在 家用膳也更省线。每天来往四趟,每趟都得半个钟头,她从不肯乘公共汽车。几 分钱对她们都能起大作用的。傍晚下了班,一到家她就得赶早到井边去挑水。 天一眨眼就暗了下来,只好点上煤油灯(电灯早就点不起了),忙着做饭煎药。 服侍完母亲之后,自己才开始用饭。待当天的家务事都料理完时,夜已深了。本 来是娇嫩如花的独生女,现在却要操劳这么多繁重的事情,确实够受的。然而严 酷的现实却逼使她去接受这种种艰苦的磨炼。 父亲去世后,母亲是以双倍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的。她多么想让女儿不感到 已经失去了父爱呀。她稍好一点,就要起身做些家务,以减轻爱女的负担。丽丽 为她做点可口的,她总要逼她一起吃。只有这样,母亲的心才会好受些。丽丽很 理解妈妈那错综复杂的心情,她深谙引起妈妈痼疾的根源是什么。妈妈那破碎的 心再也经受不了什么刺激了。为了让妈妈早日康复,她对她问寒问暖,关怀备至, 勒紧腰带到处求医买药。她已经失去了好爸爸,她绝不能再离开这最好的妈妈了。 终日的劳累搞得姑娘困惫不堪。怀着重重的心事上床,每每难以入眠。连日 来春雨绵绵,呼啸的海风卷着雨点频频地敲打窗户,令她倍感家中的凄凉。有时 小花猫叫了几声,她的眼睛就立即会被泪水打湿。这小动物也在哀思失去的主人 ……姑娘反复认真地追忆着父亲的音容笑貌,追忆着他生前的姿态和风度。这时, 那些早被遗忘的往事就会历历在目,吞噬着她那伤透的心。她永远也忘不了爸爸 的教诲,特别是这几年虽在刀光剑影的环境中苦熬却还那么乐观地对她鼓舞的话。 她悔恨自己在爸爸去世前还稚气十足,不能多为他做点事。如今,他对她放得下 心吗?她把爸爸未及带走的那件毛衣放在枕边,以此来折磨自己,惩罚自己!为 什么当时不早点织成并看着他穿上?为这件事她简直无法原谅自己,时时充满着 自责的心情。有时,她刚刚疲乏地入睡,又会被母亲那揪心的阵阵咳声惊醒。她 总是神经质地扑到妈妈身旁,双手抑制不住哆嗦地为她摩胸捶背。待咳声平息之 后,她才又悲哀地躺下。 此刻,她的心头总会无法遮挡地飞掠过一道阴影——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 倘若……她不敢往深处想下去了。唉,有谁能同情她,又有谁能理解她的百感交 集的心情?她睁大眼睛,把视线投到钢琴上方。暗淡的街灯在房中映出一点点微 亮,那幅青松画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可她却觉得是那么清晰、动人,她甚至能 看到他还在画前挥着彩笔……如今他到底怎样了?上封信说星湖发生了那么大的 事,目前事态有无新的发展?离开了他的小学生,他会是多么痛苦! 老支书这样的好人惨遭毒手,会给他的思想带来多大的波动!为什么在这最 需要相互鼓舞之际,他们却遥隔天涯?少女的心在流泪:“荣,我心上的人,你 在哪里?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吗?快快来信吧,哪怕是一张字条!我太需要它给我 带来的慰勉了……” 这天夜里,在朦胧中她见到了爸爸,她高兴地为他唱歌。爸爸还是那副神态, 明澈的双目闪着慈祥的光,嘴角流露出满意的笑,为唱歌的女儿用手打着节拍… …待她唱完后,爸爸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说着小时候她常听到的话:“我的小 歌唱家,听你唱歌爸爸多高兴呀!” 他说完就走了。他是在和自己捉迷藏?她到处找他,可怎么也找不到。她急 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双眼……四周黑糊糊的,只听见母亲带着痰声的呼吸。她 摸摸头发,似乎还留着爸爸的手温……泪水在姑娘的脸上横溢着,湿透了枕头。 她不敢出声地哽咽着,上身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微抖…… 妈妈是一夜都睡不踏实的。尽管女儿十分低声地哭泣,她还是发现了,急忙 问:“阿丽,你哭了?” 丽丽不敢说话,装做翻个身把眼泪抹干。 “阿丽。” 丽丽仿佛被从梦中唤醒似地问:“妈妈,您叫我?” “你怎么哭了?” “没有呀,妈妈”。 “你说话鼻音还很重……到妈这一头来睡,妈有话要跟你说说。” “妈,您身体不好,要好好休息。我也正困着呢!有话以后再说,呵?” “不,明天是星期天,你不用上班,可以迟点……”说到这里,妈妈剧烈咳 嗽起来。丽丽迅疾过去扶妈妈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咳出一口浓痰,咳嗽 才止住了。 丽丽为妈妈披了一件棉衣,点灯倒点开水让妈妈喝下。刚才黑暗中妈妈把口 痰吐偏了,她去拿拖把准备擦掉。提灯到痰盂旁一看,又是一口带血的痰,不禁 失声叫了一下。 “妈晓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母亲见到女儿紧张的模样后说,“需要给你 交代一些事情,我不能跟你爸爸那样什么话也来不及留下就去了。”她边为女儿 擦眼泪边说:“好孩子,坐到妈身边来……近来你确实够辛苦了,妈心疼,是妈 拖累了你……” “快别这么说了,妈妈!”丽丽泪水涔涔地说,“不管多累多苦,我都要想 尽办法治好您的病。不会的……不可能的,您别尽想那不吉利的事嘛!”丽丽紧 紧抱着妈妈的头,真怕妈妈也和刚才梦中的爸爸一样消失掉,用极其悲痛的声调 叫道:“不,妈妈,我不能没有您!我们全家都是好人,我们从来也没伤害过谁, 我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母亲也满脸泪痕,但却很平静。显然对这种情景她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她摸着丽丽的头说: “孩子,现在就是坏人得计,好人遭殃的年头。要是有一天真的妈妈也不在 了,你一定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要学习你爸爸那样坚强。这倒行逆施的岁月我 想是不会长久的。”喝了一口水后她又说:“你年纪轻,一定能看到好人扬眉吐 气的一天。你一定会看到爸爸的冤案得到洗雪。不论怎么艰难困苦都要熬到那个 时候……”妈妈休息了片刻又用担忧的口气说:“你太幼稚了,一定要多学点人 情世故,一个姑娘要走向社会比男的要难得多,生活就是惊涛骇浪呵……有困难 要和王阿姨商量商量,她是个很有本事的好人……有机会要多接触曹教授,这老 人正直,富有同情心,你有运气,遇到这样理想的老师……你一定要记住他的话, 不管遇到什么打击,都要保护好嗓子,别放弃练习唱歌……”这时妈妈已经气喘 吁吁了,她还是继续说道:“阿荣这孩子诚朴、聪明、有才华,妈妈也很喜欢他 ……将来,他那双手会给你们带来幸福的……” 极度疲劳的妈妈靠在床头喘息着。丽丽心如刀绞,昏沉沉的脑子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天才说: “妈妈,您想到哪里去了?您累了,快躺下休息吧!” “不,我还得把该说的说完,将来要是有机会的话,你得和两个舅舅相认。 我们三兄妹关系很好。妈原名杨丽萍,是在重庆老家念书时和你爸相爱并走上革 命道路的……一九六四年从老家寄来一封信,里面居然夹着你两个舅舅的信…… 大舅舅叫杨松浪,现在美国;二舅舅杨松波,现在台湾。具体地址在书橱里毛选 第二卷573 页里写着……还有一张我们全家一九四五年照的全家福,用信封装着 在抽屉的后面贴着,我写了一封信都在全家福信封里。你还这么年轻,有机会见 到他们的……我实在对不起你外公外婆和舅舅,离开他们时连说都没说一声…… 妈是没有机会了……” 这段话牵动了妈妈的泪泉,不时被哽噎、咳声、喘息所打断,说完时,妈妈 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刘丽丽正在公共天台上晒被子时,听到三楼有吵吵 嚷嚷的声音。她担心是那伙催命鬼又来了,没晒好被子就冲回三楼。果然屋里站 着三个工人模样的青年。其中有个穿军装的左手叉腰,右手两指夹着香烟,气势 汹汹地叫着: “张雪萍,你他妈的到底搬不搬?” 丽丽妈睁开双眼,似乎想认清这些飞扬跋扈的小丑的丑恶嘴脸。她极其轻蔑 地瞟了那穿黄衣服的一眼,又缓缓地闭上眼帘。她什么话也没说,细心的女儿却 发现,她那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红晕,微张着的嘴动着,鼻翼扇动,呼吸急促, 喉管里送出“呜鸣”可怕的声响。 刘丽丽怒不可遏,又担忧加重母亲的病情,只得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说: “她是个重病号,经不起你们这样吵闹恐吓,有什么事情到外面去说!” “哈,就因为她有病才得马上滚!她住得越久,肺痨菌就越多!到底搬不搬? 哼,不搬…… 我们还得把房间消毒消毒!“站在门口的那个高个子说。 刘丽丽气得脸色铁青,但却在思忖着对付这些混蛋的办法。和他们讲理根本 是无用的,在武力上又不是他们的对手。要压倒他们的嚣张气焰,只有多争取几 个围观的人。于是她对门口几个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 “大家都过来评评理呀……青天白日的,你们凭什么到人家里胡闹!” “凭什么?”穿军装的把拳头在丽丽面前晃了晃说:“凭这双无产阶级专政 的铁拳头!” “这房子校革领组早就安排给他了。”那个似乎比较讲理的矮个子替那黄军 装辩解说。 “这房子是房管处管的,校革领组有什么权利另行安排?” “工人阶级有权主宰你们的一切!你们真的要死赖着不走呵,那我们可要动 手了!” “你叫我们搬到哪里去?” “这关我们什么事?街上那么多要饭的都有地方去!”黄军装的指挥其余两 个说:“不要给她再罗嗦了,我们动手搬!” 那几个家伙开始将东西往外乱拖乱摔,丽丽急了,厉声骂道:“你们这一群 土匪,大白天欺负到人家里。”她又提高噪门大声囔着:“土匪抢房子来了……” “你这个臭婊子,敢骂我们是土匪!”黄军装一个箭步跳到丽丽面前,挥起 拳头就往丽丽脸上打过去。丽丽一躲闪,只见那只手被另一只粗大的手腕托住了。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相当魁梧的工人把手猛得一甩,搡得那黄军装后退了两步,非 常狼狈地望着他。 “你们三个男人找上门来欺负妇女、病人,算什么本事!” “你懂不懂得她们是反革命家属?你是哪里的,敢替反革命说话?” “反革命家属不等于反革命,他们也要有住的地方。你们这样蛮不讲理,是 要逼着人家去反革命!” “你,你别多管闲事,老实说,没你什么好处!”高个子摩拳擦掌地说。 “怎么样,想打架?来吧,三个还太少!哼,你们也算工人?败类!” 这几句话真的就把那三个家伙慑服了。丽丽很感激地望着这位路见不平,拔 刀相助的人。就在这时,妈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丽丽奔向病榻扶起母亲,拍 着她的背部。可她越咳越凶,脸也憋成了紫黑色,颈部青筋暴怒,呼吸变得极端 困难,脸上、脖子上沁满冷汗。丽丽吓得脸色都变了。她哽咽着问: “妈妈,妈妈,您怎么啦?” “哎呀,一定是痰塞住喉管了,快口对口使力把痰吸出来!”一位围看的妇 女说。 丽丽慌不择法,刚刚将嘴靠近妈妈的嘴,妈妈却不咳了。她的呼吸慢慢消失, 嘴唇也渐渐冰凉,那双看够了人世间暴风骤雨的眼睛终于悲愤地闭上了……… “妈妈……呵……”丽丽扑在母亲的身上疯狂地哭号着。 那三个惹事的家伙见势头不妙,趁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丽丽母女时,悄悄 溜走掉。 “妈妈,我的苦命的妈妈……您不能丢下我呵,爸爸才走,你又跟着走,这 到底是为什么? 我可怎么办呵……你们怎么都不要我,我这样活着孤苦伶仃的还有什么意思 呢?“ 呵,尽管女儿哭天抢地,妈妈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的灵魂或许 已经脱离了干枯的躯壳,超升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伴另一个受尽磨难的亲人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