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苦难压不倒 太阳正当空照着。它那千万束针尖好比喷火的毒箭直射大地,把空气烤得仿 佛立即就要燃烧起来。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热辣辣,粘乎乎的,叫人怀疑踩着 的是倾刻就要爆发的火山禁地。路上只出现过一二辆汽车,大概是遇见了鬼,轮 子几乎不敢着地,飞也似的呼啸而过。 道路两旁春天刚植下的树木,在这可怕的暑热中,低垂的叶子失去了光泽, 一动不动的,没有丝毫生命尚在的征候。偶尔吹来一缕海风,也被搅得灼热灼热 的,只好胆怯地退回去。 这是一条通往海滨礼堂的公路。人们都被毒辣辣的太阳逼到屋里或躲在阴凉 的地方。路旁默默地走着一个背白色箱子的瘦高姑娘。她那白底蓝花的上衣几乎 褪成全白的,背后贴着湿漉漉的汗水;咖啡色的长裤用手工很精细地缝补过;脚 下的凉鞋沾满了尘土。她显得十分疲倦地在一棵枝叶稍多的小树下停住。放下箱 子,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汗后,她顺手取下头上的草帽,背靠着树干,喘着气使力 地扇着。她剪运动发,晒成紫黑色的双颊上印着一条白色的草帽带痕,眼睛中有 许多细小的血丝,嘴巴微张着,和鼻子一起呼吸。天实在热得要命,少顷,她的 脸上又流满了汗,鼻尖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她解下箱子旁的行军壶,拿 在手中,猛然摇了几下,很失望地将它重系上去。她又显得很犹豫地打开箱子, 翻开白色毛巾,瞅瞅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冰棒,摇了摇头又盖上了。她用舌头润 了润口唇,使力咽了一下口水,又背起箱子前进了。 曹教授刚从海滨医院出来。他妻子的高血压病又严重起来了。这时候,他顶 着烈日到海滨礼堂是为了去应付下午的演出辅导,他赶得汗流浃背,急匆匆到卖 冰棒的姑娘那里去买。当他接过冰棒递钱过去时,他的手被推回去。教授的目光 飞速地从手中转向姑娘脸上,不由地怔住了。 “哦……丽丽,你怎么……”教授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刘丽丽没说话,抬眼望望教授,凄然一笑又垂下眼帘。 教授正想说什么,却被戏院门口有个人大声的喊叫打断了:“老曹,你怎么 现在才到?都在等你一个人呢,快点!” “就来!”曹教授对那人答道。他只在匆忙间对丽丽说道:“今晚在家等我, 我去找你!” 刘丽丽目送着教授在戏院门口消失,回想着母亲去世后这段时期的境遇…… 那天,哀痛欲绝的姑娘记不清哭了多久,最后昏死在母亲身上。是王阿姨夫 妇唤醒她的。阿姨一边给丽丽喂水,一边痛心地低声叫着: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好好一个人被气死了。” 母亲的后事全靠这位千金难买的邻居料理和帮助。王阿姨叫来自己的老姐姐 ——丽丽小时候的保姆(干妈)照看丽丽。这位乡下的老妇女对丽丽全家,尤其 是对从小带大的丽丽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她曾在这个和睦的家庭中呆了十几个 年头。她深深地为丽丽的双亲——二位好人的屈死而痛惜,为无依无靠的姑娘的 今后感到无比忧虑。姐妹们凑足了钱钞火化了死者,接连几天忙得不亦乐乎。按 死者生前的遗嘱,将其骨灰和亡夫的葬在一起。 慈祥的老保姆——干妈,陪着丽丽度着最凄惨的时光。 好几天丽丽不思茶饭,夜深了也不肯上床安歇,只是双目直直地坐着。干妈 劝也劝不动,又心急又心疼地说: “孩子,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睡觉,要病倒呀!” 第三个晚上,见势头不妙,干妈只好去搬救兵了。 忙碌了几天的王阿姨把一碗煮好的粉干放在丽丽面前,语气十分严肃地说: “这碗饭,你给我吃下去!” “我……吃不下……”丽丽并没抬头,毫无表情地望着桌面,有气无力地说。 “阿丽,你这样不吃不喝是什么意思!”因生气,王阿姨激动得声音都在发 抖:“马活世上,要行万里;人活世上,要有志气!你妈妈去世前曾把你托付给 我,你这样叫人心都会凉掉!你父母那样好的人离世,我们悲痛,惋惜。他们… …那样冤枉,你……不为他们争口气,就这样看破红尘啦!人世间这样大,就再 也没有你所留恋的?你不想看到父母的冤案申雪啦……丽丽呀,你怎能这样自暴 自弃,自己摧残自己呢?不幸就是敌人,你不消灭它,它可要吃掉你呀!” 丽丽困惑地凝视着王阿姨那恼怒、失望与怜爱交集的脸,干枯的眼眶湿润了, 羞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着。两天来一直闭得紧紧的嘴开始激烈地哆嗦着。她什么 话也说不出来,把饭端到面前,拌着仇恨和辛酸的泪水一口一口地吞进肚里…… 刘丽丽从迷茫中惊悟了。她咬咬牙,忍着巨大的悲痛,第二天又走进了糖果 厂。 人说祸不单行,灾难真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缠住了孤苦无依的刘丽丽。那死了 人的房间是没有人来争来闹了,然而两个月后的一天,厄运又给她意外沉重的一 击。 一天上午,刘丽丽上班时,她们小组的负责人杨大姐叫她出去,神色诡秘地 对她说: “刘丽丽,这回你可走运了!” “什么事呀?”丽丽惊奇地问。 “我们厂书记的老二,就是最近常来车间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看中你 了。”杨大姐极为热情地拍着丽丽的的肩膀说:“咱们这儿这么多姑娘,正式工 也不少,可他偏偏看上你! 这下子一个个都会妒嫉连饭都吃不下了。嘿,谁叫她们的老子老娘不给她们 一张象你这么漂亮的面孔呢!“ 对杨大姐那眉飞色舞的劲头,丽丽暗自好笑。又听她自弹自唱说: “人家呀,是艺专的毕业生,你也是能歌善舞的,要是你们结合了,可真是 志同道合,夫唱妇随呀!” “杨大姐,你费心了。我现在没心思谈这个。”丽丽抬腿就要走。 “嘿,嘿……”杨大姐边叫边跑到丽丽面前拦住她说:“唉呀你真傻,这可 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要后悔一辈子的!你一跟他,这一天八毛钱的苦力 就不要卖了,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发愁了。你瞧人家老子的腰杆子多硬!好 多有权有势的人还得去求他。到时候,连你那不好的出身也可以抹掉了,出嫁从 夫嘛!” 刘丽丽最不堪忍受别人说她出身不好。她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崇敬的父亲,是 对她神圣家庭的亵渎。她声音冷冰冰地说: “谢谢你的美意,我可高攀不上!” 杨大姐望着丽丽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真不明白她到底都怎 么想,我可怎么回人家话呀!” 第二天下午,神色尴尬的杨大姐递给丽丽一封信。那艺校的毕业生用了好几 张纸描绘丽丽的美貌。又说他以前在五中时就听过她唱歌,为了形容她那动听的 歌喉,他还用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信中说他怎样狂热地爱着她,为了爱情,他 毫不嫌弃她的家庭出身等等。刘丽丽只看了几行,就当着杨大姐的面把信撕得稀 巴烂…… 下班后,丽丽和别的女工一道走。当她在交叉路和别人分手后,那个求爱者 追上来。刘丽丽被他那不择手段的赖皮劲惹怒了。她站着,昂头直视着他,威严 的目光逼得他垂下了眼睛。然后她毫不客气地警告他: “你是个有知识的人,希望你做事要注意尊重人格!”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扬 长而去。 “哼,别神气,不识抬举的蠢货,等着瞧吧!” 一星期后的一个上午上班时,刘丽丽的同个小分组的女工拿了八元钱给她, 同情地说: “这是你这几天的工钱。杨大姐要我通知你不要来上班了。” 刘丽丽并不感到突然,那天指责了那无赖后她就想到了这一点。她接过自己 用汗水换来的报酬,哼嗤冷笑着骂了一声“卑鄙”,短辫子一甩就走了。 在街上走着走着,丽丽心头上的愤怒已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悲哀所代替。脑子 里象霓虹灯一样忽闪忽闪地亮着“今后”两个大字。是呀,今后可该怎么办?她 那双纤细的手灵活能干,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表演得很出色,现在只能闲着。她 认真地观察街道两旁的店铺,企图为自己的出路找出什么启示。唉!哪里也不需 要她,哪里也没有她刘丽丽的位置!她羡慕地睃着一对对昂首阔步擦肩而过的青 年男女。他们多幸福呀——有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必为今后的日子发愁!她又苦 笑了一下,只要自己回去对那无赖表示屈服,往后不也是无忧无虑吗?她为的是 什么?做人的尊严,真正的爱情!她又一次领略到爱情的伟大。她和阿荣遥隔千 里,却能如此心心相连。人们说离开了物质条件和政治状况来讲爱情只不过是一 句空话,她就不相信!她只相信他——只要有他在身旁,破房陋屋胜似高楼大厦 ;只要有他在身旁,破衣烂衫胜似绫罗绸缎;只要有他在身旁,淡茶粗饭胜似山 珍海味!可眼下生活已在她面前筑起一堵无法攀登的高墙,她如何插上爱情的翅 膀飞跃过去呢? 第二天晚上,丽丽闷闷不乐地想去和王阿姨他们一起想想办法。走到家门口, 听见老两 口正谈论着她的事,就站在门口听着。 “我去跑了整整一天。唉,扫兴得很!这年头,没点关系要找事干真难呢!” 苏伯伯说。 “今天上街后,我倒是想了个门路……我看也只能走这条路。” “嗬,老太婆还真有两下半!你快说说。” “我想让她学卖菜!” “呵……卖菜?”丽丽怔住了。须臾间,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市侩们那俗不 可耐的嘴脸;吝啬鬼令人作呕的姿态在脑际浮掠而过。她来不及多想,继续听下 去。 “卖菜?”苏伯伯的声音很激动,“你可真会替人家着想!那样一个多才多 艺的姑娘,可不象你这样的粗大嫂,叫她去卖菜!” “卖菜的就不是人啦?象现在这样的世风,精灵点才不会受欺负呢!再说这 也是万不得已的。你说阿丽那样要强的姑娘,肯在家吃闲饭?愁都会愁死掉!” “我说老太婆呀,你看她嫩手细腰的,卖菜又重又累,她吃得消吗?那可不 是戏台上做戏,扁担老是那么软颤颤的!” “人只要不怕苦,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你看阿丽,原来最会干的就是煮稀饭。 她妈妈生病后,什么家务事她还不会?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呀!我看什么都是逼 出来的,就是国王也有落难卧薪尝胆的时候!” “老太婆,你这么厉害的嘴我辩不过。我是不服也得服……可我要看看你的 真本事如何,你怎么给阿丽说,她肯去吗?” 王阿姨没说话,大概她感到棘手了。 丽丽被这两位如同父母般为自己操心的长辈深深感动了。他们的想法是有道 理的,同时也没什么其他的门路了。可阿荣会怎么看呢?那讨价还价,把东西称 了一遍又一遍的令他们生厌的菜市场,竟会成为自己的归宿!一时她顾不得多考 虑,擦干脸上的泪,推门进去。她强颜欢笑地对二位老人说: “苏伯伯,王阿姨,你们说的我都听到,我听你们的,去学卖菜。” 王阿姨把丽丽拉到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阿姨过去也卖过菜。孩子, 不要放不下面子。一个人要能屈能伸,就什么时候都不怕。等等我们把阁楼上的 箩筐找出来整理一下,明天我就带你去乡下采购。” 从此刘丽丽就挑起了菜担子。最近热,冰棒很畅销。经王阿姨的指点,丽丽 又暂时改背上冰棒箱子。 当晚,曹教授怀着一颗颤抖的心谛听着丽丽那声泪俱下的诉说。老人额前的 皱纹被哀痛犁深了,双目因忧愤变得更大了…… 下午进场后,他的整个思想都被那卖冰棒的姑娘占据了。近来妻子卧病,演 出任务又重,使之疲于奔命。他悔恨自己为何不在百忙之中抽空去探望那无所依 靠的母女俩,关照关照那被摈弃于歌坛之外的好苗子。“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教授的脑中涌出种种不妙的设想。他魂不守舍,以至指挥时搞错了好几处节拍。 他刚集中思想,乐器的和声又将她托到自己的眼前…… 在不平静的心绪中沉默了很久,曹教授用蕴含着无限忧忿的男低音说: “真没想到,一个那么幸福的家庭,被害得家破人亡。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沉吟有顷,教授从坐位上站起来说:“丽丽,搬到我家去住吧!我和老伴都 会把你当亲女儿的。我们就小琴一个女儿,她自从听我说了你后,直想见见你, 她也会把你当亲姐姐的。你们姐妹可以在一起学弹钢琴,练练唱,看看书……” 教授那充满慈父之爱的热忱化成一股暖流,从丽丽的心里急速地流向全身。 姑娘的眼角湿热湿热的。然而丽丽是个极为自尊的姑娘,她怎能让年轻力壮的自 己由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扶养。况且她深知,因为父母的关系,这样势必使这位 可敬的老人受到牵连。她感激地说: “曹老师,我将永远忘不了您对我全家的同情和帮助。可我不能去你家,不 能去。” “为什么呢?” “我……请相信我会从你们的鼓舞中提高自已的勇气,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毅 力去战胜横在我面前的困难的。” 老教授久久注视着这位体态苗条的姑娘。多么了不起的女子呀!如果说,做 为声乐教授,对她珠圆玉润的歌喉应特别重视的话;那么,身为长辈,对她那坚 韧不拔的意志难道不该予以更为有力的支持吗? “好,有骨气,你应该象你爸爸!”教授激动地说,“一个真正的文艺战士, 能在舞台上塑造出各种各样的英雄人物,在现实中也应是个不向生活低头的强者。 从容不迫地投身到人生的舞台上去吧!当暴风雨即将来临之际,只有勇敢的海燕 才能展翅在怒吼的大海上翱翔。”教授又用饱含挚爱的声调说:“丽丽,有什么 困难就去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战胜它。” 教授那慷慨激昂的话使丽丽情不自禁地朝钢琴上的青松画望去……姑娘那苦 难的心又飞过大海,越过高山…… 刘丽丽凝视画面的神态引起教授的注意。他走近几步,对那张画端祥了一阵 子后问: “这是谁画的?” “我的同学。” “同学?……功底很深呀!他现在,在什么单位?” “上山下乡在石溪县。” “上山下乡……”教授迟疑地重复这几个字。他久久凝望着这位不相识知青 的作品。突然,为了驱走心中那重重的苦闷,他挥去额前密布的汗珠,打开钢琴 盖,坐在前面不出一声地弹奏起来。 刘丽丽从未听过这支曲子。也许它是教授本人在这凝沉的岁月中用心灵的感 受写成的作品。 丽丽似乎被带进了曲子所描绘的境界中。那点点滴滴的琴声,仿佛就是从她 心头流出的哀痛,愤懑和难以泯灭的希望…… 曲子弹完后,教授已经满身大汗了。丽丽给他一条湿毛巾擦汗并为他摇着扇 子。看样子,老人的心绪好多了。正如妈妈生前常说的,“音乐是生命的源泉” 呀! “我这儿实在热。”丽丽见老人用接过去的扇子很用力地扇着,很不过意地 说。 “这样的天气,你更要注意不能生病。你今天声音不对头呀!” “前几天扁桃腺发炎,已经好了。” “可不能把声带搞坏了。……丽丽,你近来常唱歌吗?” “自父母去世后,我就……有时也想哼几句,总觉得喉咙被什么哽住似的。” “不!你失去了亲人,可再不能离开歌声呀!贝多芬失聪、失恋、贫困,遭 受社会歧视,要是离开音乐,他会活得那么坚强吗?丽丽,你一定要曲不离口, 要保住你那优美的歌声,还要不断提高唱歌技巧。”声乐教授最后用动听的声音 朗诵台词般激昂地说:“歌声会提高人们的斗志;歌声会埋葬痛苦和灾难;歌声 将和春风一样给人们带来百花吐艳的明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