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推向深渊的手 春风融化了覆盖着大地的冰雪。从远方归来的燕子在彩云飘动的天空中自由 自在飞翔,五彩斑斓的鲜花在绿油油的山野里竞相开放,工地上传来的劳动号子 似乎也在传播着春的信息。 比起插队时期,华荣的经济有了较大的好转。他的劳动得到每月三十六元的 报酬。但他是无户口的外流人员,每天的粮食都靠去黑市上高价购买。因此,不 管他怎么节省,也只能给家里寄去十元钱。画家对大地回春的敏感并没有引起他 的激动和喜悦。他也经常利用空余时间去野外写生,然而收进他集子的画大多用 的是灰暗的色调。他那枯萎的心灵丝毫没有逢春的感觉。他十分谨慎地待人接物, 勤勤恳恳地工作。他的处境较之从前顺利得多,可他怎么也乐观不起来。他画了 多少幅宣传画,抄了多少张批判稿,他的家庭依然和许多不幸的家庭一样,并不 因为所宣传的大好形势出现些微的好转。他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安美的来信,盼望 着亲人的消息,甚至恨不得飞回去看看他们。他的每封信总劝导亲人们要有信心, 在他的心底还潜藏着无法熄灭的希望之火。 回首揭去的日历,一年半多的光阴就象流水般地消失在未来的水库里。在这 外流人口云集的地方,华荣显得达观些了。多少和他一样的青年都无法改变自己 的命运,只要家里人好,只要心上的姑娘好,继续等待,等待吧! 然而,现实是严酷的。生活的海洋里并没有什么避风港,随时都有各种浪头 朝你扑来,要是失去理智,你生命的航船就会被击得粉碎。就在这时,一封家书 搅乱了我们主人公那清醒的头脑,那支传神的彩笔在它还没真正发挥作用时却断 送了其主人的前程。 李华荣妹妹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大哥: 妈妈因腰部剧痛和血尿又住院了。最近有个新调来的很有名的老医生为妈妈 检查后,又通过照光拍片,说妈妈得的是肾肿瘤。 又是当头一棒!李华荣很久才恢复了神智看下去。 现在还没有最后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我们都盼望着能快点确诊,我们时 时都在祷告着不要听到骇人的消息。前天医生查房时说,不管是良性恶性的都得 动手术取掉。爸爸不在家,我和二哥都吓得哭起来。妈妈是医务人员,清楚自己 的病却不肯动手术。她说那得花很多很多的钱,自因病无法上班去年底被当做自 动退职后,连公费医疗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到哪里去要钱?况且动手术也难说就 有用。可那位医生却说要越快动手术越好。妈妈是担心给咱们留下还不清的债务 呀! 大哥,今天医院有个阿姨对我说,有个华侨愿意为妈妈出治病的钱,他的条 件是要我嫁给他。我感到可怕,因为那个人已经四十多岁。可是听到妈妈一声声 揪心的叫唤,我已经在心里答应了。我不敢打电话问爸爸,更不敢告诉妈妈,这 多伤他们的心呵!我偷偷问二哥,他不说话,我看到他转过脸去擦泪。大哥,如 果成了这事,我就得到离家很远的外国,将极 难和你们相聚,我舍不得呀!但为了治好妈妈的病,我觉得值得。小时候, 读过“卖身葬父”的故事,十分感动。现在,妈妈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也该“卖 身救母”了。 大哥,知道这事你一定很难过,但我不能不告诉你,我需要你点头同意。大 哥,我最信赖的好兄长,没什么别的法子,妈妈的健康要紧,快回信答应我吧! 华荣不得不时时脱下眼镜擦掉泪水再看,他的心灵被妹妹“卖身救母”的爱 心惊雷般地震动了。妹妹尚未成年,然而岁月的风霜将她催得那么早熟。她俨然 像是慷慨悲歌的壮士,为了慈亲,即将漂洋过海,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异国他邦 ……多好的妹妹呀,只有妈妈那样伟大善良的女性才配有这样的好女儿的! 自从妈妈将他的身世说明后,华荣不是和家人有所隔阂,而是加倍地敬爱双 亲。妈妈的形象变得那么神圣、高大。他更经常在夜深人静之际思念着妈妈,忆 想着她那苍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和慢腾腾的亲切的声音,品味着她疼爱养子胜 过亲生骨肉,关心同志和病人犹如亲人的许许多多的无私感情。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华荣觉得今生今世用任何代价作为牺牲也无 法报答母亲的恩情于万一。虽然他没有吸过妈妈的奶水,但在他的血管里却有妈 妈输给的心血;虽然她不是妈妈亲生的,但亲生母亲在妈妈那母性的灵光映衬下, 显得多么自私、渺小!亲生母亲遗弃了他,而妈妈却为他赢得了做人的权利。 一想起母亲在门口和自己告别时眼中那种奇特的意味着永别的光,华荣的心 就一阵绞痛。妈妈的性命就指望在手术上了。难道就按妹妹的说法去救她吗?不, 他不能没有妹妹,全家人都不能没有她!她是妈妈病榻前的依靠,是双亲晚年的 安慰。离开她只会加重妈妈的病情,离开她家庭也失去了欢乐……他茫然若失地 回到自己的房间,根本无心吃晚饭,倒在床上暗暗叫苦:“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得好几百元的钱从何而来呢?” 这一回谢添倒真是出差去,否则他起码可以替华荣出点主意,想办法为他凑 集人民币救急。 华荣在此地也有一年半之久,但他性格内向,不善于交朋友,几百元的钱是 难以在一两天借到的。他常常在心中默念着“贵人”,此时他不禁感到了受欺骗 的愤怒——再有本事的“贵人”都比不上金钱!金钱,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却 有这般巨大的威力。多少名人为之做了淋漓尽致的描绘,华荣今天才有了如此深 刻的体会。没有钱,妈妈将被病痛折磨到死;没有钱,还有一丝母爱之光照耀的 苦难的家庭将永远失去温暖和欢笑……他想起了因为缺钱造成家庭的一系列不幸。 突然,一种使他的全身神经细胞都在颤抖的想法闯进脑际——能不能像画车票那 样……呵,不行,伪造货币,要犯杀头罪,太可怕了! 其实,为了救母,即使赴汤蹈火,上断头台,他都会毫不畏惧的。然而那是 犯罪,去犯 一种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大罪。他不能这样干——他的道德观念在鞭挞 着他,他的良心 在谴责着他…… 当晚,他到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回来,无所适从地一支接着一支抽着。可惜烟 并不能消愁,将他双目都烧红的尼古丁把他的思绪搅得更混乱。那个已经被压下 去的念头又趁机冒出来,开始向道德和良心挑战。热衷于美术的正直厚道的父亲 被打成特务是人为的;从工作始奖状贴起来能把家里的墙壁盖满的勤勤恳恳的母 亲被赶出单位是人为的;本来无忧无虑,如今却倍尝苦痛的丽丽的家庭悲剧也是 人为的!那些颠倒黑白、制造冤案的“革命派们”,他们的道德、良心又在哪里? 因为这些人的倒行逆施,妈妈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他为何还要用虚伪的道德观 念来束缚自己呢?回顾这些年的历程,确是事事违愿,万念成空,今后的出路又 是那样渺茫……唉呀,为了妈妈,就算是将破罐子破摔吧! 他扩了扩胸,大幅度地舒展几下腰肢,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排开 了沉重的感觉。他想给妹妹写回信,打开抽屉,怎么取出来的却是一张十元的钞 票。房间小窗户的玻璃是早就用白纸糊好的。关好窗户,他就坐在灯前,将票面 翻过来,复过去地端详了很久很久。他觉得票面图案并不太复杂,只是花纹太细 感到心中无底。许多难度很高的名画,它们的仿作品连最有经验的鉴赏家也目瞪 口呆,难分真假。描摹这票面是简单得多,但也有相当困难之处,自己的功力能 否达到这样的深度呢? 好比芒刺在背,华荣怎么也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需要在极短时间内证实 一下能否达到目的。于是,他立即去工作室选了几张质地柔韧的白纸,又精心挑 了几把笔尖很细的画笔和几种颜料。 在调色板上调着和票面相应的颜色后,接着,他借两个五倍放大镜的帮助, 在一张比票面大些的白纸上,根据比例描好正面上花纹和人头的基本轮廓,然后 开始精雕细刻。他在一笔一画的临摹中整整干了四个钟头,才基本画好正面。他 顾不得腰酸得直不起来,将两张图面比了又比,对了又对,这张试样和妈妈的生 死攸关呀! 经过比对,他确信自己的能力。而且,他已经摸索出一点经验。 他给妹妹回了一封信,说不能同意她的想法。他会在这几天尽快争取回去, 一切都等见 面后再作计议。他的心情复杂得很,画成之后,还得在路上冒极大的风险, 母子俩都能平平 安安地重见吗? 已经下夜三点了,他只得上床睡觉。他能睡得着吗? 上午上班时,他把几张已画好的刊头拿回宿舍,向别人交代说是在宿舍工作。 工作室和宿舍很近,有事在那边叫一声就能听到。 他关起房门,站在书桌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后,才缓缓地坐下来。他久久动 也不动地嗒然若丧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最后,他的目光注进那面四方镜里,那 是画家常常用来对影自描的。他呆呆地往镜里注视了几分钟,忽然闭起双眼,将 它翻转过去。他似乎看到过去那纯洁无瑕的李华荣在依依不舍地同自己诀别。一 举起画笔,他的灵魂就将涂上洗不清的黑暗的颜色。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犹似行将就木者那哀痛的呻吟,从他的灵魂深处 迸发出来。在他的脚前就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他却要纵马悬崖,有什么比这 更可悲的呢? 他心灰意懒地坐着,往后捋了捋头发,猛然间见闹钟已指在八点四十分了, 才神经质地拿起笔。呵,不能继续这样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抢救母亲的生 命就得靠钱呀! 一投入工作,他就变得专心致志。他的近视眼在放大镜里捕捉着人民币的每 根线条,右手迅疾准确地将它们接进图中。他似乎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忘掉了自 己是在进行一种罪恶的活动。他把毕生的智慧,所能施展的画技都倾注在面前的 画中。他不能涂上一小点败笔,这是向病魔和死神的进贡图,稍一疏忽,其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他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门外稍有什么声响,他就会触电般地搁 下笔,用已经准备好的另一张图纸,遮住那些犯罪证据。 夜里,他都干到很晚,直到体力支持不了才去休息。然而,形形色色的恶梦 时时伴随着他。他总是梦见身后有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有时,被他们追得无路 可逃,从很高很险的地方跳下去……惊醒之后,浑身的冷汗将内衣都浸湿了。那 时,他起来擦着汗,惶恐万状地在黑暗里喘息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再也承受不 了这种恐怖所造成的重压了。而几乎是同时,他的眼前总会出现母亲被疾病折磨 的各种幻觉……他用双手捂住胸口,紧闭着止不住的泪眼惨痛地叫道:“为了妈 妈,为了最亲爱的妈妈,掏出你的这颗孝心吧!” 一鼓作气地连续干了将近十个小时才画了两张。他经过思考改变了画法,每 调好一种颜色就连续在一批图纸上描摹同类花样,速度大大加快。他的落笔越来 越老练,三天里一共画了十七张。 他不能再拖延时间,必须尽快地赶回去,妹妹大概都望眼欲穿了。这天晚上, 他去总部请假,碰到出差回队的谢添要来找自己。 “呵,你明早就走?你妈妈的病又重了?” 华荣默默地掏出妹妹的那封信。他至今尚束手无策。他希望谢添能给他支持。 谢添读着信,他也为华荣母亲得了那么危急的病症感到由衷的难过。还没阅 完信,他忽然叫道:“那怎么行!让自己嫁给一个华侨老头,这种‘卖身救母’ 的想法更说明了你妹妹是个好姑娘,怎么能让一朵花插到牛屎上去?华荣,我手 头还有点钱,当然你还得到家后再想办法去借。” 谢添借了一部自行车骑走,十多分钟后回到华荣宿舍。他将一百一十元钞票 交给华荣,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别那么愁眉不展了,你妈妈经过手术后会恢复健康的。这钱你将来有办法 就还给我,没办法就算了。” 噙在华荣眼中的泪水滴落下来。他钦佩谢添的豪爽之举,又觉得对不起他。 他那苦涩的心河在翻腾着波浪,他想说一声“对不起咱们之间的友谊”,甚至向 他说出这几天的所作所为。然而一种恐惧感有如巨手卡住咽喉,使他什么也说不 出口。 糊涂的年轻人呀,你怎能对可以信任的朋友关起你的心扉?在这关键的时刻, 你就象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不肯呼救,错过了拉你一把的机会,多么可悲呀! 李华荣决定步行去城关,因为等班车得到九点多,那时他也差不多走到。好 在行李并不太重,他还可以在路上思考问题。 昨晚领来的半个月工钱够他买车票和途中的费用。能给家里的就是一百一十 元真钱和十七张十元的假钞。要是这些假钞能顺利过关的话,到家乡再去借一笔 凑数,妈妈的手术医药费暂时是能得到解决的。 “要如何打发掉这十七张,以假换真呢?”一上路他就开始绞尽脑汁苦思着。 这将是比制作这十七张棘手得多的难题!现在,它们如同十七个其重无比的铅锤 悬挂在心上。他得在到达安美之前把它们全部处置掉!回家后要忙着侍侯妈妈, 没时间对付它们;且在家乡熟人多,出了破绽插翅难飞,对全家都是致命的打击。 因此,只能在沿途上一张一张用,小物品一件一件买,推出假票,找来真钱。 想到要在两天之内去冒十七次风险,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寒噤。那些伪钞,每 张他都反复查看了一遍又一遍,自觉得出不了纰漏。可是别人的眼睛并不等于自 己的呀!他最担心的就是那含而不露的天安门暗影,虽然他也在背面上用白颜色 精心依样画了一个,但只要有人一把它对光查看就有可能露馅。那时,人们那怒 不可遏的拳头就会急雨般地打过来,他就会被反扭着双臂,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地送进公安机关……有什么比这更羞耻的呢?呵,这就是犯罪!惊得他浑身都在 哆嗦,吓得他灵魂都飞出窍。人家犯这样大的罪,是从小偷小摸开始,积下恶习 难改而逐步造成的,他们有作案的经验,有应付各种惊险场面的本事,而他还没 一点起码的自卫技能,第一次就要去犯这样可怕的罪。人家犯这种罪,是由于好 吃懒做才以身试法的,而他几年来勒紧裤带,从不肯轻易缺一天工,为什么也要 和罪犯们并排为伍?他感到委屈,心中一阵阵苦痛…… 天气变得不好了。早晨那灿烂的霞光已被厚实的云层吸收了。没有风,空气 十分沉闷,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暗淡了。这条为建水库新开的公路上行人很少,却 时有货车呼啸而过,扬起一屁股肮脏的土粉。路旁的树木大概是自惭形秽,耷拉 着尘土满身的枝叶;路下的那条溪河却随时都自得其乐地哗哗流着,也许,它是 为能够净化污物而洁身自好感到骄傲吧。 看看天色,有下雨的可能,华荣从里件衣袋里掏出用食品塑料袋包好的假币。 昨晚他已经小心翼翼地检查过,这时他还是不放心,又将它们复查一下有无漏水 的可能。最后他把食品袋用一本书夹住,装进一个小黑提包后,一起放入旅行袋 中。 他早就准备了一张“钱”在外衣上袋中。前面公路交叉处有一爿代销店,代 销员是个老头。 他曾在里头买过东西,晓得他视力不太好,现在天色昏暗,是试试第一张的 好机会。 临近那小房子时,李华荣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手脚也开始不听话地乱 抖起来。为了不引起路人的怀疑,他在路旁一棵树下蹲下来,面朝田野,捧着自 己的头,俨如一个身体不适的出门人。 他害怕……呵,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呀!他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立即就 要死了,一切自然界的声音都从耳边消失……“不行!”他霍地站了起来,咬紧 牙关对自己说:“这是赌博,你不想豁出去,怎能赢呢!” 店铺里有三个路人在谈天,那老头用一块布在擦着灯罩,不时还插着一二句 话。华荣进店时,心里反而镇静了许多。他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望了一会儿,说 要买一包奶粉。 “一块六毛八!”老头把奶粉放在台面上说。 李华荣不说话,把那张“工农兵”给了他。 “这么新的钱!”接钱后老头轻轻地叫了一声。 华荣怵惕地屏住气,好似有人攥住他的心,越攥越紧。见老头还在看“钱”, 他全身的肌肉都抽紧了。他的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色,脸与死人一样苍白。原来, 他想山区的老头好对付,要是被发现了,就油腔滑调地应付一下,然后换一张真 钱给他。现在,他做的却是逃跑的准备…… 其实,那卖货人只不过是喜欢新钱看了几秒钟,华荣却似乎过了大半天,差 点沉不住气。 华荣接过找钱,走出店铺。他并不因此松口气。他心里还是不踏实,甚至后 悔在离水库工程这么近之处就用了“钱”。要是老头子后来发现了,或是他在向 上交钱时被人发现,那是极端危险的。想到这些,他走路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