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泣血的遗书 知道丽丽去探监的亲人一个个都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离今天她已出走整 整一个星期了。 秀英和惠玲这两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到王阿姨这边走走,看看她到底回来了没 有。秀英已放假,在家一急,她就会控制不住溜去车站,盼望着能巧遇丽丽归来。 丽丽在返回的路途中病倒了。她发高烧、头疼,全身酸痛无力,几乎失去了 知觉。刘秀英在车站接到她时,她的头上包了一条乡下姑娘才有的花头巾,力不 能支地由一位中年农村妇女搀扶着…… 雇了一辆三轮车将丽丽送到家并交给王阿姨后,秀英又飞快骑车去请一个当 医生的亲戚。经过打针,服药和亲人们无微不至的护理,丽丽的体温在第四天恢 复了正常,只是左小腿前面的伤还不肯完全收口。 这天晚上,丽丽让秀英坐在自己身旁,将这回外出经过的前前后后十分详细 地说了一遍。她的心情太悲苦了,时时抑制不住凄切的泪水而中断了诉说。 刘秀英被丽丽的诉说强烈惊撼了!她们的爱好一样,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 体态纤弱的刘丽丽,细嫩的双肩上挑着压弯了腰的灾祸和苦难,还要拉着一个失 足的残废者,在布满荆棘的荒野上闯出一条路。而自己却无牵无挂,极为幸运地 成为一名大学生。她觉得更应该利用今后的机会,倍加努力地攻克即将遇到的各 种各样的难关,取得最满意的成绩。否则,到了天霁云舞,百花吐艳的那一天, 她将用什么向它献礼呢? “丽丽,我的好妹妹!”刘秀英热血沸腾,她用手摩挲着丽丽短短的头发深 有感触地说,“你给了他一只无形的手,使他获得了新生。你的行为也启发了我 ——要如何去发挥自己双手的作用。一个人是无法阻挡暂时倒退的历史潮流的, 但却能够凭自己的奋斗驾驶着生命的航船逆水而上,也能够向命运挑战!” “向命运挑战?”丽丽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几年来,她迷信命运,感到天 命不可违,逆来顺受地忍受着命运之神对自己的重重迫害。这回,她终于奋起反 击了。在自己的行为遭受非议时,只有秀英最理解自己的心曲。落难之际,能得 到这样一位不嫌弃自己的肝胆相照的知己,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呢!她思忖着要 不要告诉秀英有关孩子的事,但要是被华荣知道太可怕了,所以她什么也说不出 来,只能用脸蹭着秀英那黑油油的头发,让晶莹的泪珠表达自己纯真的谢意…… “哎呀,真是丫头没出息,你瞧,两个人都‘下雨’了!”秀英觉得冷清清 的空气,不利于丽丽的心绪和健康,笑着摇摇她的肩膀说,“好久没一起唱歌了, 喉咙正痒着呢,来,陪我唱一支吧!” 秀英不由分说,将丽丽拖到钢琴前的靠背椅上,打开琴盖并在上面摆好手抄 歌本。丽丽叮叮咚咚地奏完过门后,她们轻声唱道: 深深的海洋从哪里来? 深深的海洋到哪里去? 你那飞腾万丈的浪花, 令人心胸开阔,消除忧郁; 你那如雷贯耳的涛声, 催人扬鞭策马,永不停息。 呵,大海呵大海, 不必问你从哪里来, 不必问你到哪里去。 你那雄壮的凯歌, 就是人生命永恒的动力! “鬼丫头,偷偷地躲在这里唱歌,也不叫我一声。这么好听,害我只听了一 半。”等她们唱 完了,王阿姨轻轻地打了秀英一下。谁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我们专门为您再唱一首。” “这真叫我不好意思了。”见秀英念白般地对她说话,王阿姨也用同样的腔 调回了一句后在丽丽的床头坐下来。 “不过有个条件,这样您也不会不好意思的。” “你呀,眼睛转来转去的,又有什么鬼花样了?” 秀英笑着说:“听说您年轻时,参加民兵剧团演过戏。好阿姨,您先给我们 唱一曲戏好吗?” “我就知道你的名堂多!鬼丫头,你听谁说的?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纪了!” “这是干妈告诉我的,她说您还是里面的台柱子,唱得比剧团的人还好呢!” 丽丽也跑到王阿姨跟前,拉着她的手撒娇着:“阿姨,唱一个嘛!” 王阿姨的心动了。能看到丽丽忘掉忧伤的笑,她什么都愿意做。待秀英关上 房门后,她清清喉咙,开始边唱边演着: 祖父祭墓被困在辽, 老孟良搬兵赶回朝。 无有一男儿统兵应召, 高祖母心急如火烧。 多亏了女婢杨排风, 舞火钳取胜在西辽。 莫自吹男儿了不得, 巾帼英雄数也数不了。 杨门女将个个英气豪, 杀上疆场叫敌人鬼哭又狼嚎…… 别看王阿姨上了年纪,身体也发胖了,走起台步还真有花旦的绰约风姿呢!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唱腔却很婉转。最后一句唱完时,两位观众都连声叫好地鼓 掌着。 有人在敲门,是苏伯伯。他一进来,三个人都乐不可支地笑着。发现丽丽高 兴得简直变了个人,老人也被感动了。他对老伴佯嗔道: “五六十岁的人了,还在这儿做什么戏,象个老疯婆!” “死老头,你是没看到不甘愿是不是?等一下回去为你表演专场行不行?” “那还差不多!” 苏伯伯那得意的语气又引出一阵笑声。 “阿丽呀,年轻人就要这样乐观才好。笑一笑,十年少。得象你王阿姨那么 开朗,多少年了,都没变。” “谁说我没变,我做姑娘时也这么胖呀?” “那就说明你身体因为乐观变得越来越好嘛!阿丽,好好再休息几天。闷了, 就叫阿姨过来陪陪你,唱唱歌给她听,她可爱听你唱歌了。” 两朵从心河里涌起的感激的浪花浮在丽丽的笑涡上。她的心情半天才平静下 来,然而感谢的语言对他们都是多余的。她说: “我明天再歇一下,后天去上工。” “你疯了,你的脚还没好呢!外面的风又冷又大,你身体这么虚,好容易退 了烧,在外面吹风怎么受得了?” “丽丽,你要是闷得慌,我给你找几本书来。我有空就会过来。” “我已经好了,”丽丽显得很轻松地微笑对大家说,“身体弱更得去锻炼。 再过几天,怕是菜担子都挑不动了。” 刘丽丽的体力远远不如从前了。她的脸色灰黄,皮肤也失去了光泽感。她一 天到晚急促地喘着气,比以前轻得多的担子也得在途中歇上好几回。有时她简直 不敢停下来,一停下她就觉得再也没有力量挑起它。用手扫掉额前的虚汗,抬起 昏花的双眼看路,急于到达菜市场,可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怎么也不听使唤。 沉甸甸的担子从左肩滑到右肩,又被右肩推回到左肩。她气恼自己的身体怎么变 得这么虚弱;她警告自己再也不能倒下去;她强迫自己吞下味同嚼蜡的饭……可 怕呵,要是这条靠力气谋生的路也断掉,那就彻底完了!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丽丽多卖了一趟菜,回到家后就象一棵被风刮断的小树 倒在床上。她饿得口嗳酸气,可又无法起来做饭。昨天,她就得到秀英今晚看电 影的邀请,现在实在无法赴约…… 刘秀英在影院里坐了一会儿就赶到丽丽家。她晓得丽丽失约的原因后,一腔 怒气立即化为乌有。她准备为病人上街买点好吃的点心,丽丽阻止了她。她要秀 英为她用酸醋炒两个鸡蛋,她每回身体不佳都是这样吃好的。 二十九清晨,刘丽丽咬着牙关硬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站不稳身子,感到 整个房间宛如一只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船。她头疼,梳头时梳子几乎不敢碰到 头发;脑中仿佛装了一杆鼓锤,一锤紧接着一锤猛敲着。衣裤上也象长满了刺,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舒服之处。她知道自己在发烧,然而又不敢承认自己病了。这 一躺下谁知又得多久呢? 她服了两片索密痛,又强咽下酸醋鸡蛋,挑着空担子,脚步不稳地出了楼下 的门。天下着毛毛雨。一阵冷风吹来,丽丽本能地用双手拉紧塑料雨衣,扁担、 箩筐滑掉在地下。她觉得今天的风从每个毛孔直钻进骨头里,使她连连打着寒战。 退进了楼门,她的牙齿还咯咯地响着,身子靠着墙,抖得就象一片树叶…… 可恨的病魔就这样无情地俘虏了这位没有防御力量的弱女子。她卧床已经九 天,西药、中药、注射的、口服的均未见效。昨天上午,秀英和惠玲搀着她到医 院照光、验血,为得是查出病根。可怜的丽丽渴望对症下药,她需要去卖苦力, 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岁半的孩子,并积点钱给心上人举起画笔创造条件。 现在,她等待着秀英告诉检查结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盼望着,秀英怎么 就是不来。听,那不是她上楼的声音!她怎么往阿姨家走去?一种不详的预感战 胜了病痛,丽丽起身披了一件棉衣,走到房门口。秀英和王阿姨在那边门口说话 声音很小,丽丽仍可以清晰地听到; “干吗跑得喘吁吁的?” “赶快为丽丽准备一下,医生说要住院。” “什么病这么紧张?” “血检查过了,是白血病。” “什么叫白血病?” “阿姨,这回千万要对丽丽保密。她的这种病是血里面生癌的病。” “什么?……” 几乎和王阿姨同时,丽丽也发出了一声惊叫。她觉得有一大片黑影朝自己扑 过来,还来不及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双腿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在不省人事中,刘丽丽被送进了医院。 住院的头几天,她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完全是靠输液来增强的。她似睡非睡, 迷迷茫茫,沿着生命垂危的人所经历的种种途径,看到许多怪诞不经的镜头—— 她时而随心所欲地腾云驾雾,时而挥汗如雨地跋山涉水,为的是寻找仙丹妙药使 心上人的断手再生,为的是再见念念不忘的双亲。有一回,千手观音被她的诚心 感动,竟拔下一只手给她。又有一回,眼看就要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却从云层 后闯出一个威武可怖的天将,他吼道:“你小小年纪,到此地来干啥?”他只轻 轻一推,她就在下跌之时惊醒了。 是呀,她还年纪轻轻的!在她的面前尽管都是坎坷的路程,然而每前进一步 都有欢乐的滋味,因为它意味着离光辉的目的地靠近了一步。往日觉得不堪忍受 的给她那么多苦难的人生,如今竟有如此诱人的魅力。她还有一个多么让人喜爱 的孩子呵,为了他,她也应该从苦难中穿行而过,为他赢得一个美好的人生。他 曾给自己带来多少幸福的憧憬呵!这些天来,因为那个尚不知有这孩子的父亲, 她太少关心他,太对不住他了,多想能有机会再亲亲这可爱的宝贝呀! 也许是某些药物的作用,丽丽的病情终于有了缓和。这样的时光对她是多么 宝贵呵!有时,她要秀英姐为她哼一支歌,让优美的旋律来麻醉自己那悲戚无望 的心。有时,她抱着小花,偎依在干妈(她是专来伺候丽丽)的怀里,让老人那 粗糙而温暖的手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头,以重温幸福童年的美梦。此刻,她多渴 望也能抚摸着自己的小宝贝,她太想念他了!有时,她靠在床头,凝视着手中那 位乡下大嫂留给自己的花头巾,或者眺望着窗外的景物,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悲戚 苦涩的浪潮就会在脑海中翻涌着…… 丽丽想得最多的是身陷囹圄的李华荣。前不久,他用左手给她写了第一封回 信,虽然其中的调子低沉压抑,道出一个囚徒对前程的绝望,然而他的实际行为 表明,他已经迈出可喜的一步了。人说爱情是魔术师手中的魔杖,能够点石成金, 确实毫不过份。断掉了这精神能量的来源,他的左手能继续举起来吗? 在住院的日子里,常有老同学、糖果厂的工友、菜场中的伙伴以及双亲生前 的好友来慰问她。曹教授也在百忙之中来探视过她。回乡探亲的谢添更经常和余 立峰、小弟给她送鲜花和吃的,连星湖姑娘蒋彩金也被刘秀英用信召来了。这给 百无聊赖中的丽丽多大的宽慰呀!她用真心感激的微笑来答谢大家,被牵动的泪 泉却偷偷一直往心里流着,流着…… 这一天,见丽丽精神挺好的,王阿姨姐妹去乡下了,秀英带着彩金去游览安 美的风光。二位姑娘下午回到病房时,发现丽丽不在了,就找到丽丽家里。秀英 开门进去时,见丽丽在床上睡着了,眼角上还有泪痕。桌子上有几张写得密密麻 麻的纸,一阅开头,知道这是给李华荣的一封遗书。那声泪俱下的肺腑之言吸引 着二位姑娘不由自主地读下去: 荣,我最亲爱的: 有朝一日,这封信在你的面前打开时,我已经长眠于双亲身旁,我的坟头上 也早已芳草萋萋了。我深知这噩耗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打击!当我用永不褪色的爱 情鞭策你抬头重新做人时,你却永远失去了我。为此,你痛惜、悔恨,也许又会 心如死灰,回到玩世不恭的老路上去。 我亲爱的荣,一个人即使犯了罪,也并不说明他的心就一定是邪恶的!而不 管犯了什么罪,只要他还活着,就有脱胎换骨成为新人的权利!荣,我心上的人, 用那些折磨自己的时光去拭擦失足时沾染的污泥,去磨练磨练左手,用它为自己 的未来创作出一幅别具一格的画图,去争取你生命的权利吧!我的灵魂能否在冥 冥之中得到慰藉,就在于你对我这一遗嘱所持的态度。 我懂得自己活不成了。病痛把我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孤 苦无助呵!这些天来,我从白日躺到黑夜,又从黑夜躺到白日,尽管时间在昏昏 沉沉之中消失,可它照样显得多么漫长呀!病稍有好转,我就辗转不寐,脑际里 无数回地映出你的身影,破碎的心在千遍万遍地呼唤你。荣,如今你在干什么? 接不到我的信,你心里怎么想,你的精神好吗?……明知咱们在世永无相会之日 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幻想着能出现什么奇迹!我需要最后一次上上下下端详 你,我需要在临断气前吻吻你的左手并给你祝福,这样我才会比较放心地闭上眼 睛…… 写到这里,我不禁把视线投到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动着洁白的云朵; 浮光跃金的海面上鱼帆点点;码头前的柏油路上车水马龙;人群如织……虽然吹 来的海风还是冷飕飕的,但一切都以顽强的生命力在成长,在期待着那个真正的 “还会远吗”的春天。可惜,那融融的春光已不可能属于我的了。 我是多么不甘愿死去呀!因为我还未满二十四岁。我没有同龄人那样享受欢 笑的福分,总该有他们那样生存下去的权利吧!这场腥风血雨,使我成了失去双 亲的孤女。在自己的生活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之际,我也曾萌生过轻生的 念头,但那只是晴天霹雳引起极短时间的神经错乱!无穷无尽的磨难始终没能摧 垮一个女子坚强的生活意志,苦痛辛酸的血泪仍然无法浇灭她那希望的火苗。可 惜,她那从早到晚凄哀的叫卖声,她那风来雨去滚滚的汗水,却一直感动不了那 个残恶的命运之神——不治之症就要将她拖进黑压压的阴曹地府去了。 我是多么不甘愿死去呀!因为我难舍那些酷似父母、兄弟姐妹一样给我温暖 的好人。如果说,干妈、王阿姨夫妇、曹教授、秀英等熟悉的亲人在我最困难时 给我披荆斩棘的毅力,那些萍水相逢的热心人则使我在最绝望时看到人生的美好。 是王阿姨夫妇给我的鼓舞,使我这弱不禁风的姑娘在走投无路的紧要关头挑起了 菜担子;是曹老师给我的力量,使我在极端悲苦之际依然忘不了练声;是秀英姐 给我的信心,使我在失意彷徨之中看到了‘拉兹’的明天…… 我忘不了为屈死的爸爸说话而被隔离审查的庞同志;我忘不了那位为救我们 母女而见义勇为,斥退抢房流氓的好工人;我更忘不了呀,这次探望你回来,我 病在火车站,二位素昧平生的姑娘为送我上车而耽误了自己的那班车。在车上, 那个素不相识的大嫂,一路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担心冷风加重了我的病情, 把一条也许是为爱女购买的花头巾亲自为我系上,离开时连姓名没互通就将头巾 留给我……呵,他们的大恩大德,我无法报答,无法报答了…… 我是多么不甘愿死去呀,因为我割不断和你那根深蒂固的爱情。从总角相交 的童年到已经成人的现在,咱俩的命运总是极其微妙地相连着。那些美好的甚至 是痛苦的回忆,恍若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陪着我排遣着昏昏沉沉的时日。如 今,正是你最为需要我的时候,我本该成为你的一只手,为你撑起遮顶世俗风雨 的大伞;我本该成为你的妻子,保护你,照顾你,给你带来终身的幸福,可惜已 经有心无力了。 我不甘愿死去,因为我是双亲的女儿,刘家唯一可以做见证人的后代,我还 没亲眼见到他们冤狱的伸雪呀!我不甘愿死去,更因为在我心底潜藏的理想抱负 还在前头!爸爸说我刚出生的时候,那清甜的哭声叫他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那时他就下定决心要培养女儿当歌唱家。为了提高我的音乐修养,他为我买回的 唱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妈妈在我才会说会走时,就开始教我唱歌跳舞了。她 用婉转的声音迷着我学唱每一首歌曲;她用仙女般的舞姿吸引我学跳各种各样的 舞蹈;她让我阅读过那么多的世界名著,就是为我能成为一个全面的艺术家做准 备呵!曾记得,曹教授紧握我的手说,“丽丽,你有很好的音乐天赋,好好保护 嗓门,将来为人民歌唱”;曾记得,秀英狂喜地拥抱着我说,“丽丽,咱们俩配 合得太好了,将来一起登台二重唱”……遗憾呀遗憾,父母的遗愿不能实现了, 声乐教授的希望落空了,秀英姐美好的理想也化成泡影了!一个女子,正当鲜花 盛开般的年华,她有着美丽的笑涡而不能笑,有着动人的歌喉而不能唱,有着婀 娜的舞姿而不能跳,已经够不幸了,却还要去死。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呵,我无法在死神越来越紧的缠绕之中脱出身来。我恨,我恨呵!我这“恰似一 江春水向东流”的恨,这几张薄薄的纸,又怎能填得完,装得下呢?! 呵呵,“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然而,荣,我今生不能和你做为比翼鸟,却坚信来世会和你结为连理枝,以 弥补此生留下的缺憾。许多人都说,人在临终之前的心愿会化成美梦,我终于梦 见了,我太幸福了!幻觉中我们有个天真可爱的男小天使,我希望他也能飞到你 身旁,让他的幻影陪伴着你度过那孤凄的日日夜夜…… 荣!我太激动了,以至泪眼模糊,握笔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我的病体已经 虚弱到了极点,然而我还得将要说的说完。将来,待你自由回归时,请到我的坟 前来。那时,不要为我悲声恸哭;我要你为我朗诵一首积极向上的诗歌,我要你 画一幅最美的图画当纸钱焚烧,要你亲笔在我的墓碑上写下“刘丽丽之墓”五个 苍劲有力的大字。你能答应我吗?我坚信你一定会答应的!呵,我也一定会听到 的,一定能够看见的…… 每一张信都泪迹斑斑。二位姑娘在阅读时不断地抹着眼泪,看到最后一张时, 都忍不住啜泣起来。她们觉得她就是真善美的化身。她那迎着霜雪怒放的爱情之 花胜似清香四溢的红梅,她那纯净闪光的心灵可以与白玉媲美,与明珠争辉!可 叹的是,她们救不了这安琪儿般的姑娘。倘若能使之转危为安,她们真愿意将自 己的余寿和她对半分呵! “别为我难过。”谁也没有注意,什么时候丽丽已经醒过来。“我是怕以后 再也没有机会写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他呀!秀英姐,今生今世我能够遇到你这样 的知音,在重病中能认识我早就盼望见到的彩金,实在感到幸福!这些美好的回 忆将成为梦幻被我带进永永无穷的睡乡……你们是阿荣风雨同舟的战友,你们了 解他,也只有你们才能有效地开导他,帮助他,使他有勇气……做一个真正的人 ……这封信请秀英姐你在我去后,找个恰当的时候交给他,拜托了……” 秀英扶起因激动而气喘咻咻的丽丽,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彩金为她把风 雪帽戴上并掖好被子。 “丽丽,别胡思乱想了,你会好的,听说就有人被治好的。” “我也听同室的病号说过。但全世界只有几例,哪里会轮到我?即使会治好, 又哪来那么多钱?就是现在一瓶药都得几十块钱,我那卖掉钢琴的钱已花光了。 我晓得干妈和阿姨今天是去商量卖乡下的房子,我绝不能让她们这样做,没有房 子,干妈一家住哪里去?而且到时人房两空,太不值得了。” “钱的事你就不要去管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放不下心的是阿荣,但请你相信, 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我们都会去关心他的。也许你认为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我 们这位彩金姑娘还对他一往情深呢!她会象你那样去照应他的。” 丽丽不禁凝视着眼前那位单眼皮,眼睛却挺大的山里姑娘说:“彩金,我的 好妹妹,这回我是逃不过了。你爱他,这我相信,可你想过没有,要去面对一个 右手残废的十五年的囚犯,让他把左手举起来,这是多么艰难!最后还要照顾他 一辈子,你考虑过没有?还有你父母能让你这样去做吗?” “丽丽姐,”彩金恳切地说,“说实话,我心里和你一样爱他。但我了解他, 在这世界上,他只有对你才会付出自己爱的真情。他失足入狱,不等于成了可以 和任何人交换爱情的条件,只有你的爱才能那么神奇,会使他这个人能在这种状 况下再把左手举起来。但我相信,既然他的左手已经举起来,就不可能再垂下去 了,因为真正的爱情是活在人心中的,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离去。如果是这样,我 会不管他爱不爱我,都会接过你手中这爱的接力棒,让他的手举得更有力而更好 地走出监狱。父母那边我管不了那么多。” “谢谢你,彩金,有你这么一个善良贤惠的姑娘,真是阿荣前世修来的福。” 丽丽喘着气,一手握着秀英的手,一手握着彩金的手,吃力地把它们握在一起说 :“彩金,当着秀英姐的面,我把阿荣托付给你了。我坚信你们大家会用真诚的 爱让他举起沉重的左手,发挥同失去的右手一样甚至超过它的效用,也就是给他 新的真正的生命。我死后,我的灵魂不管飞向哪里,都会感激你们的。” 这时,干妈和王阿姨推门进来。王阿姨说:“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回来?” “两位长辈,我不能再住院了,这种病花多少钱都是死。我知道你们今天是 去商量卖房子的事,绝对不可以,到时候人房两空,我会死不瞑目的。我是个没 几天的人了,让我在渔村那清净的地方入土为安吧。人们都说在外面死的人是不 可以进村庄的,就让我在有气时下去住几天看看亲人们吧!” 干妈、王阿姨都理解丽丽此时一语双关的话,她多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呀! 做为一个母亲,此时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那可怜的孩子。但她们听丽 丽的,现在不能向两位姑娘透露有关孩子的事。于是,干妈含着泪说:“好吧, 听我们保健院的一个亲戚说,我们那里有位从省里下放的很有名气的医生,让他 看看也许有好处。” 在乡下,刘丽丽悲郁寡欢,已经无力抱起自己的宝贝,甚至连逗他玩都没力 气了。想起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真是柔肠寸断,欲哭无泪。 那位下放医生是个血液病专家。因为历史上有些“污点”,被遣送到这渔村。 他很认真地问了丽丽的病情,并为丽丽体检,查看了她的住院小结和有关检查。 他发现病人的口鼻腔没有异常,虽然发烧多天,但声音挺清的。当他检查到她的 左小腿溃疡面那么大,腹股沟淋巴结肿得象小石头大后断定:“这是很典型的炎 症引起的发烧,因而血液中的有关检查会造成对诊断的误导。快到保健院挂瓶消 炎,我回去拿一种特效药给她外治溃疡,不能再拖了!”他还特地为病人开了一 张处方。 血液专家的话让丽丽顿觉心情轻松了好多。她在心里默念:“我不能死,虽 然我把阿荣托给了彩金,但只要她对他负责,我就放心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小宝 宝,他需要母爱,他需要母亲把他带大成人。” 经过治疗,丽丽的烧真的明显退了,那专家的中草药使丽丽左腿的溃疡也渐 渐收口。丽丽在亲人的精心照顾下终于能起来走动了。乡下的亲人都无比感激这 位心地善良的医学专家。但他们给钱给物对方都不肯收。 大约三个月后,刘丽丽彻底痊愈了。呵,我终于从死里逃生了!我的宝贝, 我唯一最亲的宝贝再不会成为可怜的孤儿了,他有了最爱他的妈妈!回想前段为 了阿荣而奔波,自己得重病,无法给孩子关爱,感伤、悲痛、惶愧深深强烈地咬 噬她的心。今后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唯一,她如何能让他同那些有出息的孩子一样 健康地成长呢? 对于医生的救命之恩,她只能抱着自己的孩子跪在恩人面前,流着泪连声地 谢谢着。 刘丽丽从阎王爷的羁绊中挣扎过去后,她觉得不能让星湖的那些人知道,因 为那无疑是在姑娘彩金的心中插上多少把难以忍受的刀。这场大病之后,自己的 身体相当衰弱,想重操挑担谋生的旧业已无法胜任。不能自谋生路,又如何去拉 扯那嗷嗷待哺的才二周岁的孩子呢?干妈姐妹已为她们母子耗费了那么多钱财, 且干妈那个比丽丽大三岁的儿子阿三还没有结婚,丽丽觉得再也不能让自己光吃 不干的两张嘴给他们增添负担了。 刘丽丽深思熟虑,挖空心思,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想起母亲最后一个晚 上的话,只能去投奔两个舅舅了。对于他们的住地,电话她早就倒背如流。妈妈 和外公、舅舅们有关的照片和信件;妈妈觉得病况不佳时为女儿写给舅舅们的那 封信,她都视为珍宝随身携带着。现既然已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他们,水路方 便,就试着去台湾的二舅舅杨松波那里吧! 这一天,趁无人之际,丽丽毫无保留地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干妈,干妈不禁 浑身一震,片刻之后,她象小时候摸着丽丽的头发含着泪说:“丫头,你的命怎 么比黄连还苦呢!这可是偷渡,要是被抓回来罪大着呢!” “好妈妈,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您很清楚我父母什么罪都没有,不也都被 折磨死了吗?我自己已死去了一回,抓回来顶多重死一回。再说我现在身体垮得 什么都不会做,跟坐牢有什么两样。这孩子才两岁多,无户无粮,在这里长大会 受歧视的。学校不会接纳他,不受教育怎么行?现在,我所有的指望就是这个孩 子,如不豁出去,我们母子这辈子都完了。” “你走了,干妈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天涯何处不相逢’,干妈,您天天都会在我心里的,我会时时刻刻祈求 上天保佑您幸福安康。”丽丽神色不安地忧愁面对干妈:“如果走不成,我真怕 连累你们。” “既然要走,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走成。阿三在金门有几个很贴心的朋友,先 让他们去台中了解看看有没有你二舅杨松波的纺织集团,如果有了,就伺机直接 采取行动。” 因为杨松波的纺织集团名气很大,去台中的人了解得很顺利。通过找关系, 几经周转,他们派人将杨丽萍的那封信、刘丽丽的求救信和丽丽的全家照直接交 给杨松波,并说等丽丽见到舅舅后,会当面把重庆的有关照片和信件拿到舅舅面 前的。 没多久,阿三回家告诉丽丽有关杨松波所制定的迎接她的计划。 这一天傍晚,刘丽丽含泪告别了干妈。为了不让小孩哭闹,给他服了适量的 安眠药让他睡觉,带着一些必需品,随阿三上了一只渔船。阿三和朋友在公海换 船后,丽丽跟船到达金门。 第三天下午四点左右,一艘小机帆船将她送到了靠台中的一个小岸边。刘丽 丽在那边更装上岸后,由一辆小车往台中方向驶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