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了车间主任 实验室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后并没有突出它的优越性,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情,谁也不服谁。张工天天工作到深夜也不知道搞出了什么名堂,要不就骑着自行 车看原料去了,几天不见人影;乔师除了每天练字外,两个女孩缠着他讲故事,一 讲就是一上午;茂生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反正也没人给他安排具体工作,整 天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也感到难受。这样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实验室应该是厂 里的发动机,每天研制新工艺,开发新产品才对,可是茂生来都几个月了还没见过 新产品是啥样子。他隐隐地感到不安,找到厂长谈自己的感受。厂长很感兴趣,于 是决定成立美陶车间。鉴于茂生原来的工作经验,大家一致选举他为美陶车间主任。 刚来才几个月就当上了主任,许多人内心不服气。特别是柳诚明,公开站出来跟他 叫阵。当车间主任虽然在工资上和原来并没什么区别,但大家还是很在乎的。毕竟, 当官总比在车间干活好。郝厂长对茂生很器重,经常问寒问暖,并在厂务会上明确 表态要给茂生解决工作问题。郝厂长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很一般。大女儿三十岁了, 至今没成家。有一天乔师找茂生谈话,说厂长很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对象,话里透 漏出那方面的意思,要茂生慎重考虑。由于他是农村户口,一辈子只能干临时工, 要解决工作必须先解决农转非才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解决一个农转非指 标比登天还难,许多人在城里工作了一辈子家属还是农村户口。如果做了厂长快婿, 这一切问题将不言而喻。 茂生说自己已经订婚了。 由于城乡差别的巨大差异,解决一个农转非名额要经过许多关口,三年五载能 办下来就算最快的了,就是市长答应了也不一定能办成。可是不转户口,没有粮本, 吃粮要买高价粮,厂里的所有福利享受不上,每年一度的成人高考不能参加(带薪 上学),更重要的是别人永远把你当临时工,得不到大家的尊重,没有安全感。后 来经过郝厂长的不懈努力,茂生的事情上了市委常委的办公会,历经了近十年的时 间才解决了问题,其中个中酸楚只有当事人知道。 工艺厂有一个临时工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厂里天天说给他解决户口,眼看孩子 都大了,他现在已经是检验科的科长,户口还没解决。这个老临时工一脸的沧桑, 见到茂生的时候给他讲述了许多其中的道道——一句话,不容易呀!鉴此,许多人 对厂长的许愿一笑了之,只有茂生很在乎。不管怎么说,既然从农村走了出来,就 不能再回去了,一定要在外面创条路子,茂生对前途充满了希望。有一天市长来视 察工作,厂长亲自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市长握着他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工艺厂大 有作为。茂生很骄傲,从此工作起来心劲更大了。 柳诚明从茂生当车间主任的第一天开始就旷工了。谁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些什 么。早晨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都出去了,他坐在那里不动。乔师看不惯说他几句, 他就和乔师吵了起来,气得乔师找厂长说他不干了。厂长狠狠地批评了柳诚明,骂 得狗血喷头。厂长一走,这小子照样嘻嘻哈哈,看着茂生眯眯地笑,样子象是挑衅。 茂生气坏了。他跑到楼上找厂长。茂生说美陶车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柳诚 明也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在石膏成型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老吕。这小子自 持有一点能力,工龄时间又长,于是除了厂长谁他都不放在眼里。厂长说这样吧, 你先下去,我会处理他的。茂生回来后就停了柳诚明的工作,从模型车间另调了一 个人过来。柳诚明刚开始还得意洋洋,几天后他就沉不住气了。美陶车间根据考勤 记工,停了工就没有工资,财务室也不可能给他发钱。柳诚明正在四处找女朋友, 每天都要开销,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他于是就找到了厂长。厂长说狗日的谁停 了你你找谁去,不要找我!柳诚明气咻咻地找到茂生,说你为什么停我?茂生说为 什么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柳诚明气得跳了起来:“周茂 生,你给老子听着,你停了我老子照样上班!——老子不怕你!”茂生说我不要你 怕我,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柳诚明就来上班了。茂生不安排他他就自己干,头不抬眼不睁,谁也不 理。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后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柳诚明去财务室领工资,出纳说这 个月工资表上没你的名字,美陶车间没报上来。柳诚明受不了,找到茂生就要打架, 被厂长唬住了,骂骂咧咧地回了宿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茂生从厂外往回走,被几个小青年拦住了。小青年说他们 要抽烟,让茂生去买。茂生说凭什么让我买?没钱就不要抽了。其中一个脚有些拐 的人一挥拳就打了过来。茂生往旁边一闪,小青年扑了空,倒在地上。其他几个人 一哄而上,把茂生压倒在地,一顿拳脚后扬长而去。茂生挨了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 事,捂着黑青的脸回到宿舍,柳诚明看着他眯眯地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这小子太无耻了,居然叫外面人来收拾我!茂生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菜刀就抡 了过去。柳诚明没想到茂生会跟他拼命,抱头鼠窜。茂生边骂边追,柳诚明高声地 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宿舍的人都起来了,保安也跟了过 来。大家拉住茂生,夺下他手里的刀子,柳诚明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人后不敢出来。 这次事件后柳诚明收敛了许多,看见茂生目光躲躲闪闪,再也没有原来那样放 肆了。厂长把他二人叫了上去,各打五十大板,让柳诚明写了检查在厂里高音喇叭 上念,柳诚明脸胀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把检查念完,头上都冒汗了。写完检查后柳 诚明要上班,茂生没理他。柳诚明灰溜溜地走了。柳诚明走后乔师把茂生叫到跟前。 乔师低声地对他说:“茂生呀,得饶人处且饶人,柳诚明已经向你低头了,你就给 他个台阶下来吧!你现在给了他台阶,他会感激你的。”茂生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 的。因为模型上还离不开他。新来的人做的东西根本用不成,模子一见浆就开始跑 (跑浆,注浆专用语,指模具缝隙不严,泥浆倒进去后就流了出来),车间工人都 不愿意领。 柳诚明上班后乖了很多。背后他跟人说没看出茂生文文气气,咋还是个二球! 美陶车间成立后原来的五个人不够了,于是就增加人数,除了从生产车间调来 技术比较熟练的几个女工外,还需要一定美术基础的人员。 这时候,小曹来了。 小曹叫曹虎,比茂生大一岁,孩子已经两岁了。小曹来的时候穿一件灰色的夹 袄,裤子上打着厚厚的补丁。大热的天,他满头是汗,见了人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人正视,茂生想起了鲁迅小说里的闰土。茂生家虽然穷,但 身上穿的衣服还没有补丁,那条裤子换洗后也没有再穿。小曹脚上的鞋不知道摞了 多少补丁,肿得很大,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小曹拿了许多吃的,有白面,有 西红柿和茄子,还有土豆。茂生买了二斤油,两人凑在一起做了顿饭,吃得满头是 汗。 这顿饭也是他来工艺厂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食。 茂生安排小曹在车间刻字。小曹开始不会,刀子一用劲就把坯弄坏了,吓得他 不敢再动。茂生于是就手把手地教他。小曹一整天跟谁也不说话,谁问他什么只是 笑,或轻轻地应一声,声音小得象蚊子。大家让他声音大点,他的脸便涨得通红, 鼓足了勇气还是说不出话来。一群女工更加放肆了,不停地开着他的玩笑,小曹浑 身不自在,头低得快钻到裤裆里了。 小曹来后茂生有了说话的人,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下班后两个人便在实验室的 后院开始做饭,小曹总是抢着干活,什么也不让茂生做。茂生问他什么,声音也是 很小,腼腆的象个女孩,脸一下就红了。晚饭后两个人开始聊天,渐渐地他们就无 话不谈了。小曹也是从小就喜欢美术,家里穷,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劳动了。 过了一个礼拜,不只是谁知道了小曹已经结婚的消息,大家就在工房跟他开玩 笑,小曹把头埋在胸前,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吕玲说你媳妇漂亮吧?小曹摇摇 头,又点点头;白梅说有吕玲漂亮吗?小曹抬起头看了吕玲一眼,吭哧一声笑了, 大家就知道小曹的媳妇肯定在吕玲之上。验坯的时候是女工最忙的时候,验坯要刻 完字才可以开始,大家都想赶快验完,就催着小曹快刻。小曹一紧张,手忙脚乱就 把坯打坏了。女工辛苦一天,修一个坯很不容易,小曹于是万分抱歉地给人家赔不 是,答应等工资发了从自己的工资里给人家补。后来茂生制定了合理的损耗制度, 刻字验坯人员每天可以允许坏几个坯,这才避免了和修坯女工之间的矛盾。 验坯是一项十分轻松的工作,一般都是由最有经验的修坯工来担任。验坯的时 候每个产品都要根据厂里制定的标准严格检验,坯体的面积光不光,楞线直不直, 壶嘴壶把是否在一条线上,口是否变形等等,可能都会影响到壶的质量,使其成次 品,严重者甚至成了废品,还要倒扣工资。有的女工辛辛苦苦干一天,一个正品也 验不上。修坯手法的轻重很难掌握,泥坯松软,还要拿滚烫的水用大头毛笔去洗, 轻不得重不得,弄不好就掉在盆里成一滩烂泥了。验上一个正品是九分钱,次品减 半,超过一定比例还要扣工资。有的人修的坯干了之后全是裂纹,验坯工“嘭嘭嘭 嘭”一会就扳完了。这时你就会听到女人轻轻的啜泣声,被验做废品的女工泪流满 面地把那些废品扫进原料堆,作为废泥还可以利用。一天甚至十几天的劳动就这样 白费了。这还不算,每个废坯还要扣除一定的金额,因为前道工序如原料加工、磨 浆、注浆等都会产生费用,后道工序必须为前道工序负责。刚开始学徒的人一个月 之内是拿不到工资的。老吕管理车间之前每个学徒工每月还有十五元的学徒工资, 老吕上台后就把这一项去掉了。老吕制定的记件工资技术熟练的人也拿不了多少。 每个女工最多允许领二十二个毛坯,本事再好也会有一定的损耗,一天下来最多能 验二十个坯,有十几个正品就相当不易,一月下来干得最好的也不过是五、六十元 而已。有的女工干了半年每月仅拿几元钱,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经常天还 没亮工房的灯就亮了,夜很深了工房里面还有人在加班。因为工资定额都是老吕一 手制定,大家便把怨气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说老吕心眼太坏,以后不得好死。 工艺厂最艰难的活莫过于修坯了,女工们宁愿干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愿意修坯。 修坯工每天都要动冷水,时间长了就会落下妇科病;有的人对硷过敏,一修坯浑身 就起疙瘩。茂生到厂后厂里新上了二十孔推板窑和一百立方隧道窑,在隧道窑上干 活的人一天下来跟矿井下上来的人没什么区别,除了牙齿脸上全是黑的,就这样女 工宁愿在隧道窑干活也不愿意修坯。谁进厂后如果没有被安排修坯,她背后肯定有 人,大家都会刮目相看的。 工人们把修坯叫“刮壶”。毛坯领回来后要经过很多工序。先是用刀子把坯上 的毛边打掉,然后用修刀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如果坯体变形了,就用嘴去吹,然后 蒙在塑料里放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排队去水房打水,滚烫的水冒着热气,用一只大 头毛笔蘸着水认真洗一遍,湿软的泥坯一见水更软了,弄不好就会掉进去。洗完坯 后坯体的毛病便暴露无遗,需要用细细的钎子把沙眼和疤痕补上,然后用薄薄的塑 料皮一点一点地压光,直到泥坯闪闪发亮,玉润光滑才肯放手。坯刮好后不能立刻 见太阳,因为干得太快容易开裂。手法快的下班后加一两个小时班就可以完了,手 法慢的人十几个小时呆在工房里,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壶刮好后先用湿布子盖 了,整齐地放在窄窄的板条上。板条都是统一规格,长约两米,宽十公分。修坯工 端着板条晃晃悠悠就起来了,刮好的壶随着板条也在晃悠。女工们每天都要反复地 重复这些工作,一会把坯端出去,一会又端回来。遇到下雨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着急, 因为刮好的坯千万不能溅水,一溅水壶身就花了,次品也验不上。遇到天气不好的 时候,工房里到处都是坯,高高的架子上穿得都是。坯完全干透后才能检验,检验 工用墨笔蘸着墨汁在壶身上一画,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等级,收坯人就会根据检 验员验的等级给修坯工计数,月底的时候车间主任再一块汇总。 茂生刚来的时候影响最深的是送坯的时候,女工们扭着好看的腰肢,成群结队 地向放坯房走,每个人手上托着长长的一板条泥坯,板条随着身子一晃一晃忽闪, 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来工艺厂参观的人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当然也有不幸的 时候,比如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女工身子一歪,板条倾斜,上面的泥坯便劈 劈啪啪地掉了——几天来的辛苦全废了! 刮壶是个技术活,急性子的人是干不得的,否则做出来的产品肯定是次品。刮 壶是老吕跟郝厂长去江苏宜兴学回来的手艺,根据厂里的实际情况进行改进,最后 把工艺流程定了下来。 老吕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实验室,每天不用刮壶;把妻子安排在紫砂车间验坯, 也不用修坯,引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实验室和验坯拿的都是固定工资,每月收入 有保障,而修坯工就没那么幸运了。验坯工很关键,产品质量的好坏全凭验坯工手 下的松紧,因此验坯的时候肯定会得罪不少人。再好的人品一成验坯工就和工人疏 远了,成了大家谩骂和攻击的对象,因此有些人宁愿不干这项工作。 老吕婆姨有次验坯的时候把一个女工的三板条坯全报废了。每根板条上约放二 十多个坯,女工象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细心照料伺候,晚上丈夫把饭做好 后端到工房里也没时间吃,几天时间才能修这么多,让检验员一会就全报销了。这 个女工受不了,当时就坐在工房里放声大嚎,边嚎边骂老吕婆姨良心坏了,不给人 活路。老吕婆姨也不甘示弱,扑上去就开始对骂,两个女人扭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后来这个女工被开除了,老吕婆姨走进工房,刚才还欢声笑语的车间一霎那静了下 来,空气仿佛也不流通了,憋得人难受。大家都在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她,看得她 浑身不舒服。接连和几位女工发生冲撞,老吕婆姨坚决不当检验员了,要求下车间 修坯,大家很高兴。工房里欢呼雀跃,象过节一样热闹。 老吕婆姨是个有志气的人,她说到做到,第二天便跟老吕学刮壶,在老吕的悉 心指导下,几个月后她就做到了一些女工几年时间才能做到的水平,成了一名优秀 的修坯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