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新“农夫和蛇” 1 九月了,我和外界的联系也多了些,女友开了学,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也算是缓 解了思恋之苦。乡下派出所打个电话很不方便。罗所长为了节约电话费,一天到晚锁着 那电话,除非有急事,不然的话一般人是不会去找他拿钥匙开锁打电话的。正好那时流 行IC电话卡,苏蓉也办了一张,我们就约定晚上九点接她的电话,所以那个时候电话一 响,我估计就是她的了,便飞也是似的冲将过去。再就是彭烈豪这小子时不时也会打两 个电话过来,电话里聊聊各自的事情,也算是乐在其中。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的过去,我作为优秀大学生来到派出所工作的“新闻”也慢慢 地变成了旧闻。 一天下午,一个人急匆匆地进了派出所,正在办公室整理案卷的我和郭副所长接待 了他。这个人我认识,是沙溪圩街上一个酒家的老板,我们到那里吃过饭。 “郭所长,我的店被人砸了。”老板一脸的痛苦和无奈。 郭副问:“什么时候?” “中午。” “什么人?” “一个叫老三的。” “什么原因?” “喝醉了酒,吃饭不给钱还小事,还砸了我店里的东西。” “老三人呢?” “还在沙溪圩的一个店里喝茶呢。”老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像话。走,小戈,带上传唤证和手铐。”军人出身的郭副做事就是那么干脆。 我立马来了劲。 因为要传唤人,司机“土匪”开出了那辆一般不用的吉普车。吉普车刚买不久,还 是簇新簇新的,据说全县二十多个派出所,买了车的没有几个,有些派出所连车都没有, 有车的也多是淘汰下来的“老爷车”,破兮兮的。桥尾派出所买的这部新车,让很多人 包括桥尾镇政府的主要领导在内的,时不时打着主意想借车呢。那个时候,有辆车不是 大款就是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公安局局长、政委的坐骑是新桑塔纳,让很多县直单位 的主官以及乡镇单位的一把手羡慕得很。 看得出罗所长很爱护这辆车,一般不是要传唤人或者比较紧急的情况下,车子是不 能动的,而且每次用车回来,“土匪”必须将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否则就要挨批。 店老板也跟着上了车。 车子开得很快,没多久就来到了沙溪圩。 老板自告奋勇地在前面带路,在车上,他又絮絮叨叨地讲“老三”仗着酒性,嫌他 算账多算了点,就吵闹起来,想不到“老三”竟会把桌子都掀翻了,还把碗盆打烂不少, 在推搡中,他还挨了几拳,如果不是有人劝阻,“老三”还会打下去云云。我有点烦了, 说等下见到“老三”再说吧。 车子开到街上一个简陋的茶庄前停下。说是茶庄,其实并没那规模,它只是店老板 在不到几十平米的店面里摆上几张脏兮兮的桌子、长条凳子,顾客尽可以砌上一壶茶, 来上一碟花生、瓜子,一天喝到晚,也花不了几个钱。当然还可以几个人吆七喝八地打 牌,来点小小刺激。有时候,我们派出所的明明知道他们会来点“彩头”,但没见到有 钱在桌上,一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当然,看到桌上有钱,对于主要靠抓赌为主 要收入的派出所来说,这样的机会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老三”是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正兴高采烈地和其他三个年轻 人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牌,看到我们来了,“老三”可能是酒意还没消去,竟头都没抬。 “老三!”郭副叫了一句,不乏威严。 “干嘛?”这小子真不识相,看到穿警服的郭副,态度居然有些傲慢,这在乡下是 很少见的。 “跟我们走一趟。”“老三”的态度激怒了郭副,他怒喝了一句。 “做什么?”见郭副发怒了,“老三”的口气软了下来。 “你中午喝了几滴马尿,在人家店里闹事,就不记得了?”郭副眼一瞪。 “老三”想辩解,但看到老板怯怯地站在我们背后,嘴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只好 磨磨蹭蹭跟着我们走出了茶馆。 因为“老三”还比较老实,手铐的作用就无从发挥了。我有些悻悻地收起了它,心 想这小子要是再横,我就立马把他铐了,刚好我上手铐的手法还不熟练,正想借机训练 训练呢。 “老三”在上车的那一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时酒意估计醒了一半,态度马上 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向郭副告饶说:“我赔钱好不好?就不要去派出所了吧。” 郭副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上了车子的副驾驶位置。我背后猛地一推“老三”,“快 上车,有什么话到派出所再说。” “老三”只好乖乖地上了车。 一到派出所,“老三”的酒意估计全醒了,一改开始飞扬跋扈的样子,变得老老实 实,对中午在财神酒店的“表现”供认不讳。 因为我有意识地学习了一段时间,我的讯问笔录很快做完了,郭副看了之后,满意 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情况向罗所长作了汇报,最后决定以损坏公私财物为名给予“老三” 治安拘留五天处理。 “老三”可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处理结果。听到我的宣布后,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哭丧着脸要我们高抬贵手。 “瞧你这个熊样,当时闹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又打又砸又赖账,简直无法无 天。”我义正辞严。 “我认错还不行吗?”“老三”可怜兮兮。 “到拘留所去好好认错吧。”我没有再理他。 “老三”沮丧地抱着头蹲在一边。 过了一会,“老三”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对我说:“所长,我想撒尿。” 我没好气地说:“谁是所长?”心想这家伙真是咀巴乱嚼,要是正好让罗所长听到, 不知他会怎样想。 “你别耍花招,敢乱跑有你好看的!”我想想管天管地不管人拉屎拉尿,人都有三 急,何况这不就是区区一个治安案件,让他去吧。 我用手指了一下:“去吧,厕所在那边。” 派出所的简易小便间就在大门旁边,用砖围成的,离我的办公室十米远的样子。 当时,我自认为他即使要逃也不可能,因为关了人,我们派出所的铁大门一般就会 锁上,一来免得来说情和看望的人弄得你难以招架,二来也避免那些违法犯罪分子从派 出所逃跑。这个时候,大门是锁上的。 我看着“老三”慢腾腾地走过去,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走进小便间里。因为在我 的视线范围里,我就没有跟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出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咚”的一声响,我猛地一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 小便间里一看:糟糕,人不见了! 原来“老三”这家伙哪里是去撒尿,分明是在小便间里爬围墙逃跑了,刚才那声响 就是他从围墙上跳下去发出来的。 我急得大喊:“郭所长,人跑了。”然后手忙脚乱地拿钥匙开铁门。这样一来二去, 待出得派出所的大门左右一看,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我没头没脑地朝一个方向追了一段路,结果可想而知。 我一脸沮丧的回到所里,其他几个闻讯朝另外几个方向追赶了一段路的同事也无功 而返。 罗所长脸阴得像要下雨。我知道,该我倒霉,今天挨批是挨定了! 果然,罗所长大发雷霆:“你刚才在干什么?连一个人都看不住,你让他上厕所, 自己也要跟过去嘛。哪里这样不负责任呢?还好,这是治安案件,要是刑事案件,跑了 人你就要负法律责任,追究你玩忽职守都不为过……” 我脸红一块白一块地垂着头不敢吱声,我知道我是没有理由争辩的,怪只能怪自己 太善良了,怎么就没看出那家伙那么诡计多端呢?还有也太粗心大意了,以为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案子,谁会想到他会逃跑呢?他妈的,老子总有一天要逮住你,非扒掉你的皮 不可。 郭副拍拍肩膀安慰我:“不要紧,下次抓到他狠狠地修理他,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 人心隔肚皮,同情不得,我们当警察的,该心肠硬的还是要硬,慢慢你就会知道的。” 我既委屈又感动,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直到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一点警察这个职业的涵义,这可能是一个不允许你掺杂太 多个人感情的职业。难怪有人说当警察要冷酷心狠,心不狠不行,如果你怀着一颗仁慈 的心肠从事警察职业,那么可能就会重演“农夫和蛇”的故事。 2 自那件事之后,我郁闷了好多天。为了“雪耻”,所里也组织了几次抓捕行动,但 都扑了空。 每每和同事们无功而返后看到罗所长那严肃和不爽的样子,就觉得欠了大家很多, 就想起那顿好尅,心里难过得不行, 看来只有早点抓住“老三”,我才能“重见阳光”和“报仇雪恨”,才能对得起那 帮同事。 于是每次到沙溪圩下乡,我都要一个茶馆一个餐馆地转悠,因为“老三”是沙溪圩 人,总有一天要露面,我就不信那小子能钻到地洞里去。 抓获“老三”不仅成了派出所的“公事”,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私事”。 有道是“天道酬勤”,该我扬眉吐气的时候终于来了。一天下午,我跟郭副到沙溪 圩到一个村子里调解一起用水纠纷,在回来的时候,我坐着郭副的摩托车,以比较慢的 速度行驶在乡间小道上。 突然间,我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身影来看有点像“老三”! 要知道,“老三”的模样已经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哪怕是烧成了灰我都可能认识了。 “郭所长,追上去看看前面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是不是‘老三’?” 郭副一听,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发出一声吼叫,箭一般冲了过去。 骑自行车的那个人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几乎在电光石火间,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老三”!“没错,就是他!”我亢奋地抓住了郭副的肩膀。“老三”可能也认出 了我们,骇然地加快了速度。 自行车哪里跑得过摩托车,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老三”突然跳下自行车,死命往 田野里跑。 哪怕是追断腿我也要把你追上!我从还未完全停下的摩托车上跳了下来,巨大的惯 性差点把我摔翻在地,我踉跄了几下,立定脚跟,撒腿就展开了追击。 这是一场体力和毅力的较量!此时此刻,我像服了兴奋剂,没有往常追赶时的胸闷、 气喘,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抓住他!” 其实也就是跑出五百米左右的样子,“老三”就气喘吁吁,脚步慢了下来。我猛虎 般地扑了上去,一出手就将他摔了一个“嘴啃泥”,“老三”挣扎着爬起来,甩开我扭 住他胳膊的手又想跑,我一声怒吼,一个侧踢,“老三”“嗷”叫一声,蹲了下去,接 着我又一个漂亮的勾拳,将他打翻在地。我用膝盖顶住他的胸部,扬起拳头,狠狠地说 :“你还跑吗?” 拳头挥出去,准确地砸在“老三”的脸上,我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打人。这是我 参加警察后的第一次打人了!我不知道这拳头是不是代表我这么些天埋在内心深处的愤 怒?是道德和正义?还是代表法律?对这样的人是没有多大的客气的,换到谁的头上都 会这样的。发泄的第二下拳头又代表什么挥了过去。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跑了,我不跑了。”“老三”这时只有出气的份了。 我狠狠地将他的双手铐上,还特意将手铐扣紧,痛得他哇哇乱叫。这时郭副赶到了, 一个巴掌也忍不住挥了过去,“你跑呀!害得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多天来的郁闷终于一扫而光。这时我才发现我因用力过猛,自己的手腕骨都有点发 痛发麻,可见我抓那家伙的决心有多大! 见我们抓回了“老三”,罗所长也终于笑逐颜开,虽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否 原谅我了,但我认为毕竟用行动弥补了我的过失。 当天下午,“老三”被送往县公安局拘留所。鉴于其恶劣行为,所里决定对其从重 处罚,拘留十五天! 在走进拘留所的那一刻,“老三”终于后悔地说了一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 跑了。” 我忍不住说:“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就会跟住你,你还跑得了?” 当晚我把这件事情写信告诉了苏蓉,在信中我说到,这个“老三”真是害苦了我。 在没抓到之前弄得我真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现在抓到了,这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真 是畅快淋漓… 3 不过,那次挨批之后,我愈发对这个罗所长敬而远之了,他一天到晚难得挤出一丝 笑容,我看所里好几个人都有些畏惧他,几乎没有人敢跟他开玩笑。 “郭所长,怎么看起来大家好像都蛮怕罗所长的?”有一次我大胆地问郭副。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郭副这个人很随和,很豪爽,从他的身上还可以看出 军人的仪表、军人的气质、军人的情感(他自己也承认,他喜欢制服,不喜欢穿便服, 习惯部队那样严谨而单纯的建制。所以部队一转业,就主动挑选了公安机关这个准军事 部门。)他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劲头,跟着他,的确学了不少。他也不遗余力,很乐意 教我这个比较谦虚的“徒弟”,所以在他面前,我还是没有什么遮拦的。 “他呀,就这个脾气,他干公安也二十多年了,风风雨雨经历过不少,还当过刑警 队长,脾气自然见长了。像一般的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多呢。”的确,我不但好 几次看到罗所长在对“土匪”大发雷霆,就连涂振飞、刘建华都曾经被骂得不敢吭气。 看来我上次因跑人一事被他这样批评还算是客气的。 “不过,他这个人性格是有些呆板,但做事还是雷厉风行,果断干练,业务能力是 没得说的,而且工作上很有一套。” 我想起了我在县局报到的时候丁政委说的话:“罗所长是一个老同志了,在我们县 公安系统是一位能力很强、工作业绩突出的老公安了。你到他那里去,正好可以好好向 他学习。” 看来局领导对他的评价还是蛮高的嘛。我有些不以为然,“我怎么看他一天到晚呆 在所里,很少下乡?性格也怪怪的。” “这个嘛,就不好说了,人家是领导,哪里需要做具体事,你以后当了领导你也是 一样的。”突然间,郭副有些异样地看着我:“看来学生还是学生,你怎么还提这事情?” 我马上想到郭副所提的“事情”是哪一件事情了。就是在前不久,所里召开民主生 活会,因为所长在主持中强调了召开这次民主生活会是上级公安机关的要求,要开好开 出效果,不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敢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敢于批评与自我批评, 要敢于当面揭丑亮短。当时看到大家一团和气,所提意见的都是不痛不痒,我也没有更 多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针对所长一天到晚窝在所里遥控好像无所事事,我们 则累得够呛,就忍不住提了一条建议:“希望所长能够以身作则…” 当时话一出口,我就听到郭副、刘建华、涂振飞他们在掩嘴而笑,而罗所长面部有 些僵硬,满场的气氛也有些尴尬和凝固,我才意识到我犯了“左倾幼稚病”了,因为在 那一天,其实并没有哪个向他提出过意见,不是对他没有意见,而是不敢。咳,我还以 为民主生活会真的可以民主呢,就这么傻乎乎地放了一炮。 虽然至今我都无法得知所长是不是对我那句话耿耿于怀,但我从他对我一贯的态度, 我估计他对我是没有什么好感了。 从此以后,我在官场上始终保持这条原则: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坚决不说。倒也 因此收敛了不少锋芒,为自己争得了不少的民意,这也就是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了。 “这时事实嘛。”我赶紧摇摇手,“在基层当所长跟在机关不一样,我们所本身人 手不够,他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样子,倒把我们累得够呛。” “小戈呀,我希望你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你刚出校门,还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 你就是要把握一点,做好你份内的事,其他的一概不要去管、去说。你是一个外地人, 虽然说是下来培养锻炼的,但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很难。” 我知道他所说的很难是什么意思了,我闭了口。 “其实以前他经常在一线的,下乡办案,抓人抓赌,也很带劲,只不过在有一次抓 捕行动后,他就变了很多。” “是吗?” “那一次,他被村民抓住被打的半死,差点连命都没有了。”郭副顿了顿说。 “还有这等事情?”我惊讶不已。 “是的,就是在前几年,我当时也在他手下,有一天晚上我们到一个村庄抓捕一个 在逃的抢劫犯罪嫌疑人时,人刚从房子里带出来,那人的家属就鸣锣报警,罗所长意识 到大事不好,马上叫我和其他人将人先带走,他留下殿后,就这样,我们撤离了村庄, 但他却被赶过来的村民五花大绑地吊在村口的树下,男的就对他拳打脚踢,女的就往他 身上吐唾沫丢垃圾甚至将月经带绕在他的脖子上,折磨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局里派人来 解救的时候,他已被打得不省人事。” “…”我抽了一口冷气,如果这些话不是从郭副口里说出来的,我是断然不信的, 这可是闻所未闻呀! “他后来住院就住了几个月,跌打损伤的补药吃了不少,一出来,据说身体受到很 大影响,其实他以前没有现在这么胖的,人没有以前那么有劲了,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 唉,其实这么多年来,局里领导一直对他很欣赏,本来这两年想把他提为副局长的,不 知怎么弄的,泡汤了。” “为什么上不去呢?局领导不是对他很器重吗?” “提拔局领导哪里是局里说了算?而且他吃亏还吃在年纪大了些,文凭也只不过是 初中文凭,明显缺乏竞争实力,看来要想再博,的确是比较困难。”郭副突然拍拍我的 肩膀,“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有希望的,毕竟是组织上跟踪的培养对象呀。” “哪里。”我联想起所长对我的不冷不热,忽然生起一股凉意,莫非我的到来对他 也构成了“威胁”?! 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