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先走? 谁先走? 等等。 等什么呢? 看看。 这盘棋还没开局呢,有什么好看哩? 看看他们怎么处理我那些枪。 你不是交待给陆秘书了吗? 我只交待陆秘书必须要在他们三个小子都在场的时候打开箱子。 他们一起去了。和平脚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很是心急的样子。南征面色冷峻, 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东进走在最后,神态严肃但平静超然。 一进入地下室,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伫立在那里。他们都已 经很久没进过地下室了,一进入这个熟悉的环境,一闻到这股熟悉的气味,儿时的 记忆就突然回到了眼前。环顾四周,地下室的墙上还有许多胸环靶的斑驳痕迹,门 边东进枪走火时留下的弹孔还清晰可见,装枪的铁皮箱子还静静地卧在老地方…… 一切如旧,只是父亲不在了,只是人早已不再是那时的人了,兄弟也早已不再 是那时的兄弟了。 打开吧。南征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陆秘书拧开锁,打开箱盖,浓厚的枪油味立刻扑面而出,充满了整个地下室。 和平刚要伸手,却被南征止住了。别动,南征说,这里有一封信。 盖在最上面的塑料布上摆放着一个没封口的牛皮纸信封。南征拿起信封,从里 面掏出了两张薄薄的纸,第一张纸上简单地写着: 关于处理周汉所保存枪支的两点意见: 一、所有枪支(除汉阳造外)全部上交; 二、汉阳造已没有上交价值,可由子女随意处理。 周汉于腊月三十日凌晨2 时42分留字。 第二张纸上是这些枪支的详细登记。 许久没人讲话。 和平一直在啃指甲,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他对枪毫无兴趣,如果不是为了那 支“鲁格08”,不是为了挽回他的生意,他根本就不会来!他没想到老头子到死都 不肯撒手,竟然留下遗嘱要求他们把枪全部上交!他偷眼去看两个哥哥,他知道他 们都爱枪,知道他们心里更舍不得这些枪。他想,只要他们表示出一点意思,自己 就可以大胆地提出变通方案把枪弄到手了。但两个哥哥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陆秘书开始按照登记逐一核对枪了。和平实在耐不住了,他面对着陆秘书其实 是对着两个哥哥说,陆秘书,你先别急着忙活。我看,就这么把枪都交上去恐怕不 合适吧?我爸这辈子就留下这么点东西,我们哥儿几个怎么着也得一人留一支做个 纪念是不是? 陆秘书不动声色地说,首长不是有明确指示吗? 和平不耐烦道,那不就是一张纸嘛,反正爸爸人已经不在了,反正除了家里人 谁也不知道这些枪。剩下的枪你重新登记上交不就得了!说着一把把那支“鲁格08” 抓在手里说,我就要这支了,你们……和平刚转过身来,下半截话就被噎回去了— —南征和东进二人阴沉着脸,面带怒色,冷冷地在后面逼视着他。 和平看了看南征,又看了看东进,脸色渐渐僵硬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拇指塞进 嘴里咬着,含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俩都不想要? 没有人说话。 和平的目光里逐渐透出了一股子寒气,那好,你们不想要可以不要。但是,和 平重重地说,我要! 把枪放下!南征突然开口道。 放下?凭什么?!和平冷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们干吗那么死心眼儿?你们干 吗偏要和我过不去?! 放下!东进大喝一声,震得地下室四壁嗡嗡作响。 看着面前两个金刚也似凶神恶煞的哥哥,和平明白,这把枪他是无论如何也得 不到了。他把绝望的目光投向南征和东进,咬着牙根说,行,我可以不要这支枪。 但是你们记着,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说罢,扔下枪就走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南征才皱着眉头对陆秘书说,这些枪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核 查清楚后交上去吧。 陆秘书问那支汉阳造怎么办? 南征犹豫了一下说,先放那吧,以后再说? 我要!东进突然说。 南征抬起头,看到东进一副坚决的神情。 东进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要那支汉阳造! 那……南征疲惫地做了个手势,你就拿去吧。 东进走上前去,双手捧起汉阳造,默默地凝视着。这支汉阳造虽然很破旧,但 枪身却乌光油亮,一丁点儿锈蚀都没有。记得小时候爸爸领他们擦枪时,每次都是 爸爸亲自擦这支枪,从不让他们动手。爸爸在擦枪之前,总要亲切地拍拍汉阳造的 枪身说,老伙计,来,养养身子吧。那时东进对爸爸很不理解,他不明白爸爸有那 么多好枪,随便哪一支都比这支强,为什么却偏偏对这半截汉阳造特别有感情。直 到知道了这半截枪的来历后,东进才理解了爸爸。就是从那时起,东进隐隐约约地 觉得自己与这支枪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双手捧起枪的那一刻, 东进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久远的亲近感。他突然很想像爸爸那样,用心去擦拭它 的每一个部件,用心去触摸它的每一道伤痕。 东进捧着枪最后一次环顾这间封闭着童年记忆的地下室,心中顿生无限悲凉的 感慨。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他知道从前的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 南征一直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东进。他很想叫住东进,渴望兄弟俩像从前那样 敞开心扉好好地谈一谈。父亲已经走了,和平也反目了,他不能再失掉东进。虽然 他知道在东进眼里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令人尊敬的大哥了,虽然他知道他们兄弟之 间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但只要东进还肯认他这个大哥, 只要东进还肯做他的兄弟,让他怎么赔礼道歉哪怕是负荆请罪都行!让他做什么怎 么做都行!但东进从那天以后就一直在回避他,拒绝与他对话。东进的冷漠比责骂 还要让他难以忍受,他的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悔恨和愧疚的噬咬,每时每刻 都在体会着伤及手足的深刻痛苦。他连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叫出口,眼看着东进一步 步向门口走去,南征突然意识到,只要东进迈出这个门,他就永远地失掉他的兄弟 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南征,南征禁不住失声喊了出来:东进——! 东进刚好走到了门边,走到了那个依旧清晰的弹孔面前。他犹豫着停下脚步, 伸出手在弹孔的边缘轻轻触摸着。渐渐地,他的手颤抖起来,墙皮在颤抖中一点点 脱落,哗啦哗啦地撒在地上,卷起缕缕陈年的烟尘。 东进终于没回头,他就那样背对着南征艰难地说,大……哥,我,走了。说罢, 大步走了出去。 在东进叫出大哥的那一瞬间,南征的眼泪呼地涌了出来,一下子淹没了他那双 干涸已久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