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院 周家的大院很深。 先是一个当兵的隔着厚厚的门盘问,盘问完了却不开门,只说了声请你们稍等, 我去向首长通报一下,就把他们爷俩撂在门外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才回来 开门,把他们爷俩引了进去。 一进院,坤子就有点发蒙。这院子太大,大得人心里发空,坤子不由自主地攥 紧了父亲的手。当他们跟在当兵的身后向院子深处走去的时候,坤子的呼吸突然变 得急促起来,他看见了一幢楼,一幢三层高的青砖洋楼。坤子从未想到一个人家竟 可以住在这样大的一幢楼里!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和东进他们的生活是有差距的,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会如此之大!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 里!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幢楼里!坤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 赶紧张大嘴巴。坤子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发出狗喘气一样粗重的声音。 上台阶的时候,坤子的腿有点打飘,并不高的几级台阶,好不容易才迈了上去。 进到楼里后,他们被引进一个摆满沙发的大房间。当兵的对他们说,你们先在客厅 坐坐吧,首长正在楼上接电话,一会儿就能下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坤子扭头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扭头看他,父子俩的眼里都有着同样的慌乱不 安。他们着实被进周家门的这套章程吓着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规矩。 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魏驼子赶紧拉着坤子站起来, 巴巴地向门口望去。 终于,坤子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出现在客厅门口。那人在门口停下,目 光如炬地打量着他们…… 这是坤子第一次见到周汉。周汉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吻合,高大、魁梧、威严, 还有那么一点凶悍。想到自己竟然站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坤子兴奋得手都有些 发抖了。 魏驼子也在发抖。魏驼子上次与周汉见面是在院子里,那天周汉穿戴得简直像 个农民,所以魏驼子并没感觉到周汉与自己有多大的差别。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汉 穿着军装。军装使周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力,震慑得魏驼子不由自主 地直往下堆萎。 周汉的目光在魏驼子的脸上停顿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在哪见到过这 个人。 魏驼子赶紧强打精神,堆着笑提醒周汉说:“周……周司令,你忘了,你还给 我下地摘菜了呢。” 周汉“哦哦”地答应了两声,但显然没想起来。 魏驼子继续提醒道:“你还说让我有空常来找你唠扯唠扯呢。” 周汉嘴里仍旧“哦哦”地答应着,显然还是没想起来。 魏驼子的汗就冒出来了,嘴也瓢得说不上话了。坤子见状赶紧在一旁接过来说 :“我爹在大院对面掌鞋,给你家送过鞋呢。” 听到掌鞋、送鞋,周汉这才把魏驼子对上了号。周汉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高 兴地大声说道:“哎呀,原来是老哥你呀,瞧我这记性!” “是我,是我。”魏驼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你看你老哥,叫一声‘伙计’,我不早就想起来了吗。” “不敢,不敢。”魏驼子兴奋得脸都放光了。 “这是你儿子?”周汉转身问。 “是,是。坤子,还不快给周司令行个礼。” 坤子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说:“周司令好。” “哎,小孩子叫叔叔就行,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坤子立马改口道:“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汉乐呵呵地应着,回头对魏驼子说:“这小子不错,挺机灵。” 又热情地招呼道:“老哥坐,快坐。” 唠了几句闲嗑,周汉见魏驼子总是一副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 “老哥,找我有事?” 魏驼子顿时就哑巴了,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放哪好了。 周汉笑着说:“老哥,有啥事你就说吧。是不是又想吃我种的菜了,不过,我 这菜地可是都罢园了呀。” 魏驼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汉,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我……”说罢,求救似 的把目光转向了坤子。 一进周家的门,坤子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父亲与周司令根本就不熟识。在外 面时,父亲提起周司令总是很张扬、很骄傲。但在周家、在周汉面前,父亲却显得 很卑琐、很可怜。父亲的卑琐和可怜像耗子一样噬咬着坤子的心,使他在心底深处 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痛。有那么一阵子,坤子几乎想放弃了。他想逃离这个院子,永 远不回头,永远不再让自己感到心痛。但当看到父亲那求助的目光时,他突然清醒 了。自己怎么能逃走呢,自己好不容易才走进了这幢洋楼,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周司 令。这样的机会对他这个修鞋匠的儿子来说是简直是太难得了。他不能轻易放弃,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再坚持一下,他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有可能 和周东进一样穿上军装!想到周东进,坤子顿觉浑身一振,卡在嗓子眼的那句最难 说出口话一下便脱口而出:“我要当兵。”坤子说。 周汉脸上的笑容霎时潮水般地消退了。他面色严肃地打量着坤子,半天没有说 话。默默地踱了几步,周汉才抬头问魏驼子:“老哥,你找我就为这事?” 魏驼子的面孔顿时歪扭起来,吸溜着鼻子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周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老哥,你这是给我出难题来了呀。” 魏驼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钻进去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坤子突然问道:“周叔叔,周东进是不是去当兵了?” 周汉惊奇地看着坤子,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坤子也不回答,也反问道:“周东进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能?” 周汉更惊奇了,他走近坤子,认真地对着坤子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说:“小 子,我告诉你,这是部队内部招兵,只招部队子弟。” 一直瑟缩着不吭不响的魏驼子此时突然弹了起来,尖着嗓门冲过来嚷道:“都 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非拖上我来给周司令找麻烦!走,你给我家去,别在这丢人现 眼!走!”说着,拉起坤子就往外走。 坤子没动。魏驼子使劲拽了一下,坤子仍旧没动。魏驼子急了,回过身来劈头 盖脸就给了坤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鼻子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魏驼子愣了,从小到大魏驼子从未碰过儿子一下,儿子是他的心尖,是他生命 的全部。看看儿子流出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魏驼子突然疯了似的扇起自己嘴巴 子来,边扇边说:“坤子,你爹不中用,你爹不中用啊……” 坤子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深刻的心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 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想立刻就跟着父亲逃离这里。他沮丧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 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坤子没想到自己会流这 么多的血,他停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血:血是那样的鲜红,带着自己温热的体 温。我流血了,坤子想。坤子突然有些激动:我流血了!我已经流血了为什么还要 逃走呢?不!我决不逃走!一股悲壮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坤子,坤子被撞击得几乎 站不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突然回转身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坤子语气坚决地恳求说:“周叔叔,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当兵吧!” 周汉自然与魏驼子不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这点血是决不会让周汉心 动的。让周汉心动的是坤子的眼睛。坤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周汉喜欢那 种坚韧,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其实,周汉一眼就看出这小子 是个军人坯子。周汉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带了一辈子兵了,他凭感觉就能准确 地判断出哪些人天生就该做军人。 周汉直视着坤子的眼睛说:“小子,当兵要流血,你能行?” “行!” “当兵要舍命,你能舍?” “舍!” 周汉突然大喝一声:“那你就给我站起来!” 坤子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 周汉勃然大怒:“小子,凭你跪在地上的这副熊样你还想当兵?你知道军人是 什么吗?军人是山、是石、是树!是世上所有不能折的物件!你小子愿意跪就跪吧, 跪一辈子我都不会送你这号人去当兵!你……” 周汉猛一回头,看到坤子早已站起来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周汉威严的目光罩住了坤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个倔强的掌鞋匠的儿子。一 般人都经受不住周汉的这一看,但坤子挺住了。虽然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但坤子却始终迎着周汉的目光,没把眼睛挪开。 许久,周汉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坤子命运的话:“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