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中午饭是所有上班族跨世纪的共同难题。 现在,在偏远地方的大城市和中小城市中,人们还延续着回家吃中午饭的传统。 但是,北京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传统。一个原因是北京太大了,很多人从石景 山赶到大北窑上班,而另有很多人从通县赶到公主坟上班,就算地铁再发达,就算 你开一辆宝马,也来不及去享受家庭午餐;另一个原因是北京的大机关、大企业多, 它们一般都设有相当不错的内部食堂来解决人们中午饭的问题。而且,有很多上了 岁数的北京人还是习惯于每天带饭上班,一般的理由是食堂的饭不好吃,但透过带 饭现象显现出来的本质是大多数北京人并不富有,再进一步,北京是一座贫富分化 极为严重的城市。 欢欢广告公司这种规模的公司在北京数不胜数,它们当然犯不上为二三十个员 工开办职工食堂,有很多采取订盒饭的方式。但是,要订盒饭就必须由公司支付一 部分费用,而员工对这种免费午餐往往会怨声载道,根本原因在于它是白给的。老 孙一怒之下,索性取消了免费午餐,所以,每天中午欢欢的人都在附近的街巷中转 来转去。 曾国荣很难理解广州人得挣多少钱才能支付每天早茶的开销,他觉得自己必须 为自己的中午饭制定严格的标准。曾国荣规定自己每天的费用为二十五元,其中十 块烟钱十五块中午饭钱。这样的标准一个月下来也得六百块钱,虽然随便一点也不 会使生活拮据,但任何一笔天天都要花的钱都必须得精打细算。 几年来,曾国荣和黄峻峰一直搭伙吃中午饭,两个人轮流结帐,既能吃一顿像 样的午餐,又能增进彼此的友谊。他们几乎每天中午都在一家小饭馆吃饭。他们也 搞不清楚这家饭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饭馆的女老板姓叶,所以简称为" 小叶那儿 ". 从隆福办事处回来,黄峻峰不敢去汇报,曾国荣去汇报又引出一大套争论,直 到将近十二点才从老孙办公室出来。峻峰一直在等曾国荣,他们一起走进" 小叶那 儿" ,刚点完菜,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老孙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夸咱们一顿? 可能吗?" 曾国荣的潜意识中总是希望进行一种智者之间的对话。 " 也就是您去了,要是我,就是老孙,肯定也想不到还能从电力工程费里挑出 毛病来。""唉。" 曾国荣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怕瞎胡说就怕没的说嘛。他们 把球踢给咱们,咱们总得想个辙再给他们踢回去呗。现在行了,老孙说他给老于打 电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时咱们左劝右劝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卖怎么赔, 不卖还能少赔点。唉,骑虎难下呵。""骑虎难下?" 曾国荣提高声调反问一句,鼻 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说:" 要是能骑上只虎就好喽,下不来起码还能悲壮一把,万一 把虎三拳两脚打死了呢还能当一回打虎英雄。可现在咱们骑的是只猫,下来下不来 都已经是一身骚了。""给老于打电话有什么用。我看老于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他。" 峻峰边说边给曾国荣倒上一杯茶。 " 那可不是。不过,你还不能这么说,老孙听了可不高兴,讲话他们俩没的说。 唉,人家天天琢磨着怎么坑他骗他吧,他把人家当亲人;咱们吧,一天到晚替他着 想,反而得处处落埋怨。""这就叫认假不认真。" " 哎,你这个归纳很精辟呀。认假不认真,精辟。" 这时,饭菜端上来了。 " 咱们孙总吧,你越是真心真意对他好他就越怀疑你心怀叵测,你越是明目张 胆地坑他他就越是觉得你实诚。""假做真时真亦假。周围的人都假,自己当然也得 假;习惯了,冷不丁碰上一个真的,坏了,怕了,这孙子怎么假得我看不出来呀, 那肯定更假,必须得提防。""您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那年我卖西三环那块牌子, 我当时卖了八十五万,我才提了五万块钱成。那一个劲的审我,怀疑我拿回扣。我 当时特委屈,我连拿回扣的心思都没动。现在呢,五十万,塌实了吧。怎么回事? 第二年,人家要求七十万续签,我没敢同意,心想那我还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呵。 嘿,人家不理我了,找马总,最后五十万老孙给签了。人家马总估计挣着钱了,走 了,出国了。""都回国了。" 曾国荣冷笑了一声。 " 真出国啦?" " 真出假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下星期他就来上班,还是副总。这可是真的, 刚才老孙才告诉我的。" 黄峻峰说的马总就是阿忠。阿忠全名叫马德忠,南方人, 由于他的口音听起来象广老帽,所以大家都叫他" 阿忠". " 你看你看,挨一次坑还不过瘾,还要梅开二度。让他回来能干什么呀?""让 他回来制约我呵。" " 噢——。" 峻峰好像刚明白过来。 " 你刚才说你提了五万块钱吧。""对呀。" " 老孙一直跟我说你那次提了十万块钱。""胡说。按照您定的提成管理办法是 应该提十万,可他说提那么多别人该有意见了。您看,我没有必要蒙您呵。""这我 很清楚。老孙这么做的意思就是在你我之间制造矛盾,有了矛盾咱俩就能互相制约。 你都没有发现?最近他一直设法在咱俩之间制造隔阂,要么有事跟我说不跟你说, 要么有事跟你说不跟我说,要么是跟你说一样跟我说另一样。""您这么一说我才明 白,是这么回事。""可他这么做之后发现没用,你呢,不明白,我呢,不在乎,因 为你我之间没有利害冲突,你也不惦着取我而代之,我也不想断你财路。""是啊, 我觉着有您在上边,能替我顶好多雷呢。""所以呀,既然你制约不了我,就把阿忠 叫回来呗。""真是这样吗?老板在自己的公司制造内耗?""一个私营企业雇员向他 的老板抱怨工作朝不保夕没有安全感,老板回答说:你们没有安全感就对了,你们 要都觉着安全了,就该我觉着不安全了。" 曾国荣顿了一下。" 公司一团和气时老 板最不塌实,他搞不清楚你们是团结起来给他挣钱呢还是合起伙来算计他呢。老孙 是什么人,我来公司的第一天就送我一本书,《厚黑学》。当时吓了我一跳,我心 说那您还不得谁黑谁呀。这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内耗、内讧都是老板精心策划 的。""嘿,也对呀,还真有点哲理。""这次事先也没跟我打招呼,想直接把既成事 实强加给我。刚才他跟我一说,我就明白了七八分。""其实也没事。阿忠跟您比起 来差远了,无论从业务知识、组织能力还是管理经验,现在公司的员工又多半是您 招来的,他能把您怎么着?""你也别小瞧阿忠。人呢,有一长必有一短。我搞搞技 术、办点正事可以说是足智多谋吧,可结个党营个私,勾个心斗个角我总觉着力不 从心;阿忠呢,业务上就那么回事,这些年来没什么长进,可搞起歪门邪道来那是 一门儿灵。你看,七十万你不敢答应,他五十万就能让老孙同意,而且还高兴,他 自己还能挣着钱,这也是本事,不服气不行。""您是没往那走心思,您要认真跟他 斗一斗,就凭您的智慧,他肯定不是您的对手。""也许吧。可是这种斗有意义吗? 赢了未必是福,输了未必是祸。斗来斗去,两败俱伤,老孙乐了,阿忠越战越勇, 我傻了,时间白白耽误了。有这工夫干点别的不好啊。""那倒也是。那您打算怎么 办呢?""我还没有彻底想清楚。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 曾国荣吃完了,放下碗 筷,点上一支烟,继续说:" 应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 ""你还年轻,没经验。" 曾国荣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一个细微的变化往往能使人 的处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就像一盘棋,胜负永远就在一步棋。对方一脱先, 应对了,继续下;应错了,立刻陷入困境。" 曾国荣觉得这个例子举得有点远,沉 吟片刻,继续说:" 人生如棋,每一步的选择都事关胜负,而选择的关键是看你是 否意识到自己在下一盘棋。大多数人在生活中总是感到随波逐流无可选择从而处处 被动不是因为他不会下棋,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在下棋,他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 棋子。" 曾国荣又顿了一下。 "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可是任何人同样也可以是你 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毫无疑问,我是老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阿忠是,你也是,在 这一点上没有区别,不同是老孙是不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 曾国荣喝了一口 茶。" 可以说,我和老孙一直在对弈,现在他把阿忠这颗棋子往那一放,我发现我 必输无疑。当然也可能是我的棋艺太差,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在这盘棋上主动权永 远掌握在老孙手上,他急了可以周棋盘。所以,在雇员与老板的对弈中,雇员的胜 利只有一种形式,跟炒股票一样,那就是在适当的时机放弃离场。不过你也不必气 馁,因为你还有另外一盘棋。" 曾国荣觉得只有这样层层设置悬念的谈话方式才足 以显示自己的智力水平。 " 那是一盘公平的对弈,对手就是你的命运。在这盘棋上你不必非得跟老孙拼 个你死我活,你可以腾挪、转身,因为在这盘棋上供你挑选的棋子太多了,不管他 是多大的官,也不管他多有钱,他都可能成为你的棋子。莱温斯基能把克林顿当成 自己的棋子,张朝阳能把纳斯达克当成自己的棋子,你怎么就觉得那些东西与你根 本无关呢。""我觉得这盘棋也不公平,每个人的初始条件不同呵。有的人出身豪门, 有的人出身贫寒。" 峻峰终于插上一句。 " 没错,但是出身豪门可能使你成为纨绔子弟,出身贫寒也可能使你穷人的孩 子早当家,人的出身仅仅能够决定一个人原始积累的速度。所以,对于你我这种苦 出身的人来讲,最可怕的是认识不到原始积累的目的,觉着可以这么一辈子打工打 下去,必须明确,打工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目的是完成原始积累。""靠打工能完成 原始积累?" 峻峰一脸的步以为然。 " 金钱上是不能,但是在知识、经验、能力上却能。人要原始积累的不光是钱, 甚至可以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始积累,你要认识不到这一点,你就永远也不可 能完成原始积累。换句话说,人们常常在自己已经完成原始积累时却没有发现,结 果错失良机。" 峻峰没有再辩解,但明显还是不同意曾国荣的说法。 " 钱得多少才算够呵?开始觉着攒五万块钱就够做点小买卖了,等你有了五万 块钱你又觉着做点小买卖又没什么出息;你又觉着攒五十万就够开一家广告公司, 可有五十万的人又觉着开广告公司赚头太小,又琢磨着等攒够二百万时可以在股市 上大干一场。我觉着,我在金钱上的原始积累就是有房住、有车开,再加上十万块 钱存款,让我能承受两年没有收入的风险就够了,按这个标准,我已经差不多了, 你其实也差不多了。""够这个标准的人多了。" " 然后,关键就要看你怎么构思你的那盘棋了。原来我也稀里糊涂,也就是这 两年才明白过来的。我能干什么?开个买卖?那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干个公司? 我又不会老孙那套厚黑学。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靠知识吃饭,而靠知识吃饭有一 条现成的路,那就是出版。金庸就那十四本书,那是一座金矿呵,版税不说,电视 改编权七年一卖,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干,钱自然就送上门来了。""可不是,王朔一 本《看上去很美》据说挣了几百万。""难道我就写不出来吗?我写不了武侠小说还 写不了广告专业书吗?肯定能,在广告圈干了快十年,这才是最宝贵的原始积累呀, 应该而且也有能力写了,要是连一本书都写不出来,那不等于这十年是白干了吗? 书一出,万一也卖个十万八万本,那不就名利双收了吗?""哦,您准备写书?" " 我准备了很长时间了,看来必须马上开始了。这是决定性的一步棋。有了这 步棋,全盘就活了,有了这步棋,我就不怕老孙跟我再出什么妖蛾子了。不过就是 老孙这步棋出的有点早,如果我再能在欢欢混上半年,你不让我走我也得走呵。这 就是我现在还有点犹豫的地方。""那您就再坚持半年呗。" " 够戗,老孙现在是司马昭之心,我早走还能体面地走,走晚了恐怕会自取其 辱呵。""唉,还真应了昨天杨大师说的。哎,没准这杨大师还真是个大师呢,刚才 您跟老孙谈的时候,我给我爸打个电话说了,我爸还真说最近感觉心脏不太舒服, 说一定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曾国荣一边招呼小叶结帐,一边笑着说:" 你看没看 过《世纪决战》?用心理学的术语讲,你这叫自我实践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