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镜子的地老天荒(2) 【6 】 我在忆莲十七岁的时候,开始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情。 我和忆莲在一起,已经整整十七年。从那年忆莲的母亲把我送给她时,我就一 直陪在忆莲的身边,每一个夜晚,我都躺在她的枕边入睡。 在我的眼里,忆莲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可是有一天,在校园午后的阳光下,忆 莲把我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我躺在她的掌心中,忽然感到自己的瘦小。 我看着她的眉眼,在阳光下愈加生动。我这才意识到,我记忆当中那个常在襁 褓里哭泣的婴儿已经长大了。 【7 】 忆莲二十四岁时结的婚,那年,我七十四岁。 忆莲的父母都已经不再年轻,而我,除了年岁渐长,还是老样子,我反而变得 越来越有光泽,但我依然只是一面寂寞的镜子。 是的,寂寞。从我第一次确认了自己对忆莲的爱而为她失眠的时候,我就变得 寂寞了许多。因为我从来都知道,我不能够控制她的成长。我从来都知道,忆莲需 要的是一个男子,不是一面镜子。 我在摩登的城市里生活,学会了越来越多的现代人的词汇。我甚至知道了在爱 情上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换作我,就成了一面镜子的地老天荒。 【8 】 我七十六岁的时候,忆莲和那男子生了一个小孩,是一个女儿,和忆莲小的时 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忆莲像她母亲在她小时候一样,也常常把我放在那个小婴儿的面前,轻轻地晃 动。听到小小的婴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会感到一阵恍惚,仿佛那个躺在襁褓 中的婴儿还是忆莲。 这让我感到岁月的流动所带来的感伤,只有偶尔回头,看到忆莲在身后的微笑, 我心里的感伤才会慢慢褪去。 【9 】 忆莲和那个男子生活得一直很幸福,这是令我欣慰的地方。 我还是时常感到寂寞,如果我在窗前,我就喜欢看着窗外发呆。不过,我早已 不再嫉妒那个男子,我想只要忆莲感到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城市已经变得光怪陆离,只要几天的工夫,窗外的街景就会有一些新的变化。 有一天,我在窗前发呆,忽然看到忆莲开着车从街上回来,她背着一个大大的 书包,我远远地看着她,当她从车上下来时,我在心里轻轻地笑话自己。 那是忆莲已经十六岁的女儿。我暗叹流光飞逝。 【10】 忆莲五十七岁那年,她的父母亲相继去世。忆莲的女儿也在这一年结婚后搬了 出去。整个家里,只有忆莲和她的丈夫。当然,还有我这面比仆人还要忠实的镜子。 在某个沉寂的黄昏,忆莲把我拿在手上,她的手指仍像过去那样掠过我的身体, 我感到了忆莲手上皮肤的干燥和粗糙。在这个黄昏,我和她的目光再一次深深地交 织在一起,我看到她的白发和细细的皱纹。 我忽然想起忆莲十九岁时的那个夜晚,我在她的枕边,看到她在流泪。在那夜, 她轻轻地诵读那个叫玛格利特·杜拉的女人。 这也是我后来的这么多年,作为一面镜子,惟一可以记起的与文字有关的一句 话——对我来说,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那时你是一个年轻女子,与你那时的面 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而在这个沉寂的黄昏,我为自己无法开口说这些话感到深深的羞愧。 【11】 等待是一生的苍老。 在这一年的十月,我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永远陪在忆莲的身旁了。 这年,忆莲七十九岁,她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忆莲的女儿把我放 进了忆莲的公墓中。在那个告别的时刻,四周的人们都充满哀愁,只有我在黑漆漆 的墓穴中,安静地躺在忆莲的骨灰旁,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我在幽暗的墓穴中,回忆自己作为镜子的一生。 我没有后悔。我真的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