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三的娘是里弄支部书记,算是弄堂里的名女人,寒暑假居委会有时召集孩子 们开会,她会来演讲几句。 蝶来看看暗下来的天,说:“这时候他娘应该回来了,走,去跟他娘评理。” 说着,拉起蝶妹就走。 走到门口的蝶来又退回来,直接进了浴间,进了浴间锁上门不久又大叫蝶妹, 让她把留在厨房的书包递给她,书包里有卫生老师给她的一大包折成条的月经纸, 然后又叫唤妹妹帮她从家里的医药箱里拿一卷消毒棉花。原来,蝶来的大腿内侧稚 嫩的皮肉已被磨出泡来,她无师自通地将一卷消毒棉花垫在月经带的两侧,总之整 了老半天才把自己弄熨帖了。 妹妹在浴问外一遍遍地问蝶来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蝶妹已把自己的委屈忘记, 姐姐把自己关在浴间迟迟不出来这件事令她十分好奇。蝶来终于出来了,她告诉蝶 妹马桶阻塞了,必须先通马桶再去阿三家。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她总是要先做最 渴望做的事。已经很久没见阿三了,不知为何,去阿三家告状已转换成去见见阿三 的冲动,于是蝶来拉了蝶妹直奔阿三家。 阿三来开门,这是个比蝶来年长一岁眉清目秀的男生,看见他,蝶来立刻换上 怒气冲冲的表情。 噢,她是来告状的,她对自己说,并扯了妹妹一下,蝶妹立刻和姐姐呼应,已 经干了的眼睛马上汪上一泡泪水。阿三见状十分慌张,便想把门关上,但蝶来的一 只脚已伸进门内,一边用手指按着他家的门铃,一迭声喊着“阿三妈、阿三妈……”, 扎着围裙的阿三妈应声从厨房出来。 蝶来拉着身上沾满了灰的妹妹告状,因而这状告得有证有据,蝶来一开始还尽 量注意礼貌,但一说到阿三他们把妹妹挤在门后,就难抑气愤,谁欺负妹妹都不可 以,更何况是阿三。她转过脸声讨阿三般地责问道:“你的心也太狠了,她比你小, 你带两个男生欺负一个小姑娘,是男子汉干的事吗? ”这最后一句话是用普通话说 的,有点像哪里听来的台词,倒是被她念得字正腔圆,令妹妹和阿三都有些意外, 阿三的眼里有几分嘲笑。 “阿三,是你干的吗? ”阿三妈厉声问道。阿三慌张了,略略转过脸,似乎要 回避母亲的目光。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阿三妈的巴掌已甩到阿三脸上,在黄昏幽暗的厨房过 道,只见阿三的脸上留下一片红手印。 “向两个妹妹道歉! ”阿三妈高声喝道,又转脸对蝶来,声调立刻转成温和, “对不起你们了,”她摸摸蝶妹的脸,“也帮我向你妈妈道歉,改天我去看望她。” “不用,不用……”蝶来慌慌张张摆着手,逃也似地拉着妹妹离去,阿三母亲 一掌便打去了她刚才还撑满了胸的气势,这记耳光同样响亮、突兀,凶猛和不可理 喻。此时的蝶来只觉得原先热气腾腾的胸膛一阵空虚,脸色苍白,眼冒金星,心脏 “嘭嘭嘭”地竟然跳出响亮的声音,小腹跟着抽搐,身体下面一阵热潮,她紧紧地 夹住腿,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血从身体里涌出来。 是的,这多事的一天,蝶来竟遭遇来自外部和身体内部两种异常力量的侵袭, 这给予蝶来的刺激非常尖锐。 这个晚上,蝶来没有吃饭便去睡到床上,仿佛不堪两记耳光的重压,以及突如 其来让她几乎休克的初潮。妈妈找出体温表和酒精棉花,在蝶来量体温时,她坐在 床边像开展秘密活动一般在蝶来耳边窃窃私语,不过就是进行一些必要的女性青春 期卫生知识补课。这个黄昏,母亲从阻塞的马桶里发现了女儿的身体变化,可是迟 来的教育竞激起蝶来的反感和羞耻,她拿开体温表对母亲嚷道:“晓得了,晓得了, 卫生老师跟我说过了。” “不要把卫生纸扔在抽水马桶里老师大概不会跟你说? ” 蝶来赌气地把身体转向墙不理母亲,那根量到一半的体温表交还母亲,体温表 上的数字让林雯瑛吓了一跳,已经升到三十九度了,林雯瑛赶紧拿出医药箱,蝶来 的父亲是药剂师,虽然住在医院,家里的药却很齐全。母亲让蝶来服退烧药,又去 煮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让蝶来喝。 蝶来这一天内遭受的惊骇羞辱内疚,宛如伤口裸露在身,她需要遮蔽,需要在 隐秘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但这个城市对于蝶来是敞开的,无处躲藏的,于是这场 莫名的发烧于蝶来几乎是一次救赎,她的好像被摄去魂魄的肉体终于可以名正言顺 地躲藏到某个地方——虽然只是自己的被窝,并且因为脑袋太热而昏昏然,所有那 些让自己感到难堪的感觉可以暂时休眠。 夜晚十点以后,蝶妹和小弟已完全睡熟,母亲林雯瑛还在忙,她先给蝶来烫洗 换下的内外裤,接着在缝纫机上为她制作卫生带。卫生带内层用的是柔软又吸附力 强的毛巾,完工后又在煤气上烧煮进行消毒,关于经期的卫生她专门列了十几条写 在纸上放在蝶来的书包里。 林雯瑛是个细心并有几分洁癖的女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怀着疼惜内疚 和不安。无论如何这女孩子的人生第一课应该是母亲给予,但她给迟了,或者说, 她在逃避,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令她和女儿都尴尬的第一课,在这个禁忌颇 多的社会,似乎每一种话题都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后果。而内心深处,她仍把这个看 起来无心无肺无遮无拦的女孩子看成离发育还有很长一段路的小姑娘。 林雯瑛忙完这一切睡下时已近十二点,之后万籁俱寂,早早睡下的蝶来突然醒 来,是伴随着惊悸的清醒,宛如是什么东西将她拍醒,最初化成疲倦的压力又清晰 地压过来。阿三妈和工宣队长一样,出手又快又狠,这两记耳光怎么竞在同一天里 发生? 这可怕的一天为何又成了自己的初潮纪念日? 其中有什么玄机呢? 下身的血 还在涌出,这血会不会从此就不肯停了呢? 蝶来的头缩进被窝深处,她在默默地流 泪,忧郁如黑夜悄无声息地一层一层裹住这个曾经是无心无肺的女孩子,先是眉眼、 脸、颈部,而后是胸、胳膊、身体、下肢,直到每一根脚趾。 就在这一刻,当蝶来缩进被窝深处,当白天的惊骇恐惧羞耻内疚都被深深地吸 进这忧郁的黑雾,当蝶来开始去感受这令人流泪的宁静时,一声尖利的硬物撞击声 刺开这个刚刚安静下来的家。 有人用弹皮弓弹石子,把她家的窗玻璃弹碎了,无疑的,这天最后的也是振聋 发聩的“乓”的声响——石子弹碎玻璃的声音,令蝶来崩溃。 她先是放声尖叫,然后蜷缩在自己床上整整一周,如果可能她恨不得蜷缩整个 四年。她害怕,怕离开家,怕去学校,她被恐惧笼罩。 她相信,这袭窗事件是冲着她来的,是对她的告发的报复,或者阿三或者海参, 比较起来,海参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以受到羞辱的程度。到目前为止,她还来不 及分析自己的心情,仅仅是被恐惧笼罩,还有,“都已经结束”的绝望感。 是的,绝望! 恐惧之外另一种清晰的感觉,中学生活,她兴奋的、近乎于幸福 的等待着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这是她进中学的第二周,有关她的去向未来 的令人向往富于魅力的通道,在这一天刹那阴暗下来。 白天,家里没人时,她从被窝里出来,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放声大哭。可是, 哭声只让自己听见有些无聊,再说哭泣还很累人,她很快就停了,洗了脸,觉得眼 睛又酸又涩,便去躺到床上,刚闭上眼便睡着了。 再起床时,妹妹就回家了,她是小学生,去学校半天,中午放学。蝶来很寂寞, 她需要和什么人谈谈,身边愿意倾听的人就是一个妹妹了。 关于家里的窗玻璃受袭这件事,当晚,母亲就与她们讨论过,当然不是平等的, 而是以查询的方式调查姐妹俩是否在外边冒犯什么人,蝶来及时阻止了妹妹欲把阿 三的事讲出来。 “阿三妈真凶哦! 我好佩服她,我以后也要这样管儿子……”妹妹居然发出这 样的评论。 要是在平时,她们之间会有一场如何管教未来儿子的有趣讨论,但现在,蝶来 忧心忡忡,“阿三妈不应该当着我们的面教训阿三,让他在我们面前丢尽面子,阿 三现在恨死我们了! ” “不过,其实,动手推我的是另外两个男生……” 蝶来的眼睛都睁圆了,“你不是说阿三和他们一起? ” “是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推……” “你……怎么不讲清楚? ”蝶来沮丧极了,朝妹妹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她想 了想,“反正这两个男生是他带来的,他也有份。”似为自己开脱。 “那么,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我看,弹窗的事就是阿三干的! 他觉得冤枉,所 以要报复。” 妹妹有几分兴奋地指着碎成一朵花、但玻璃仍然留在窗框上的破窗子评论道, 仿佛这是别家的窗。 这时候的蝶来才觉得自己有多孤独,她所有的恐惧,以及遗憾,以及初潮,妹 妹竞毫无感知。“要是不是他弹的呢? 怎么说得清? 妈妈扯进来,事情只会越弄越 大。”蝶来这才模糊意识到她与妈妈的相像,不苟且,太较真,眼里容不得沙,而 给自己惹来的麻烦总比别人多。 “再说了,他妈妈当着我们的面打他耳光,是很羞辱他的,所以用石头弹我们 家的玻璃也是正常的。”蝶来内心的确有一种甘受报复的自虐心态,无论如何来自 _于他俩中任何一个的报复至少部分地抵消了她的愧疚,尤其是阿三的报复,她为何 那么轻率地便做下了让自己后悔不已的事? “总之,那两个男生是阿三带过来的, 他们推你他不阻止,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不过他已经为这事受到惩罚,我们以后还 是朋友。”蝶来哕哕嗦嗦地在平衡自己的心情,“如果玻璃窗是他弹的,那么他妈 妈再打他耳光也活该,我们和他也扯平了,不过以后我不会再理他。”她其实是遗 憾他也许不再理她。 这样的话,与海参那头就扯不平了,蝶来一盘算又心烦意乱起来。 “那么,你在担心什么呢? ”妹妹问道,小小的人儿,大眼睛漂亮还有洞察力, “玻璃窗已经打碎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妈妈说过的,这个星期天让工人在窗 玻璃外加装一层铁丝网。” “我担心他们今天弹玻璃窗,明天会做其他坏事。” “为什么? ”妹妹咧咧嘴角,有点想哭。 她看到姐姐的眼圈也红了,自己的眼泪便争先恐后扑落落地从脸颊扑到衣襟, 她不是害怕,而是失望,不过是碎了一块玻璃,姐姐,这个总是无畏的勇者竞也害 怕了? 妹妹是为姐姐的害怕而害怕。 弹窗的事,住在二楼的徐爱丽在同一时间也知道了,白天,她敲门进来在蝶来 的床边坐了一会儿,她跟蝶妹一样,有几分兴奋,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弄堂里每每 有事端发生,她都是分外神清气爽,至少这个白天她有理由进到蝶来的家来,这幢 两层楼的旧洋楼虽然只住了他们两家人,但彼此却是紧闭大门,几乎不串门。 蝶来对徐爱丽的心情很矛盾,既讨厌她小市民习性——飞短流长无事生非,烦 闷的生活中却又少不了她传播的流言带来的悬念和兴奋,与徐爱丽交往更迫切的理 由还有,她经常借一些禁书给蝶来看。 现在她上门问长问短的同时还带了一本手抄本《塔里的女人》作为获得他人隐 私的交换条件,她要蝶来把昨天发生的所有新情况向她汇报,包括蝶来母亲对于弹 窗事件的态度。 蝶来讲了阿三的事,接着又把操场发生的事也说出来了,虽然她其实并不想把 这件发生在学校的事拿到弄堂来说,无疑的,说给徐爱丽听等于说给全弄堂人听。 想好不说的话,却常常禁不住徐爱丽的东问西问,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把自己初 潮的事也说出来了。蝶来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是“咬”着徐爱丽的耳朵说,很有几分 兴奋,让蝶妹在一边干着急,其实她更愿意和徐爱丽交谈这件事,可是徐爱丽的反 应让蝶来又立刻后悔。 “你妈不就更操心了吗? ”她把手抄本藏到身背后,“你已经发育了,有些书 不能看的! ” 蝶来一急便要去抢她的书,徐爱丽开心地笑了,“好了,好了,你现在是大姑 娘了,不可以这么武头劈啪( 不文雅) ,书可以借给你,‘中毒’我不管。”书还 捏在手里,“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男生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真是爱管闲事, 蝶来总算明白妈妈为何讨厌她。“你要调查一下他们两人是不是认识,会不会串通 好一起干的? ” “你很像居委会主任。”蝶来嘲笑她。 徐爱丽却越说越来劲,“我看这是试探,如果你们家就这么‘吃’进去,他们 会得寸进尺……” “怎么得寸进尺法呢? ”蝶妹好奇地愉快地问道,简直和徐爱丽一个立场。 “现在用弹皮弓弹窗,以后直接弹你们的头,你们每天进进出出怎么办? ” “那,我也不去学校了,我跟姐姐一起待在家。” 想到可以不去学校,蝶妹竞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