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无论如何,她俩可以在睡觉的亭子间说悄悄话,虽然亭子间平时是属于弟弟的, 但她们回家的日子,弟弟就睡在前楼父母房间的长沙发上。 “这栋房子没有徐爱丽很寂寞。” 蝶来别扭地坐在床边和妹妹说话,亭子间放了床和写字台书橱五斗橱等,连一 张沙发都放不下。 “现在和胡海星见面还要过几条马路。”妹妹抱怨着,心里想,蝶来本来还可 以在弄堂碰到阿三,至少有遇见的机会。 “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住在学校,蝶妹,我们要学会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 人生。”蝶来已经躺到床上。 “你没有去找阿三? ”蝶妹问。她一点没有睡意,坐在写字台前,她想写毛笔 字,但房间里的什物都在纸箱里,她再一次感觉家里少了厨房就像少了一大块空间。 “阿三没有出息,他自甘堕落回到那个团支书身边,我去找他干什么? ” “本来你就是和他玩玩的,是吗? ”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 蝶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蝶妹,她的眉峰高高扬起,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蝶妹垂下眼帘。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 蝶来又问,这一次已带上哭音。 蝶来再见到阿三,已是六年后。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阿三拿到美国签证后来找蝶来,她正在准 备秋天的婚事,木匠们在她和未婚夫的未来新房打家具,蝶妹把她新房的地址给了 阿三,因此他找上门来。恰好那天未婚夫外出去五金店配新房的锁匙。 听说,她进大学第二年,阿三也去参加考试,却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邻居们 都想不通,为何阿三要放弃上海去外地,读书怎么样呢? 读书也不至于读到外码头。 那时候,上海人称外省地为“外码头”,听起来,去外码头就像去流放。 然而,这就是命运,阿三最初不报考大学是担心大学毕业重新面临分配分到外 地的可能,没想到却直接考去了外地,就像邻居们说的,阿三可以不去,但阿三去 了。 同厂的团支书女朋友已经和阿三谈论婚嫁了,却因为阿三去外地而告吹,有人 说阿三是为了躲避这个婚姻才去读大学甚至不惜去外地。那时候蝶来已经升大学二 年级,百分之一百地投入到她自己的校园生活,并与同校男生若即若离正要卷入另 一段校园的恋爱关系。 这就是说,他们有些年头没见,猛然看到阿三。 蝶来竟怦然心跳。夏天的阿三穿着白色T 恤衫,高大刚健,却沉静,这是她陌 生的气质。那次码头告别后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她记得那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 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她去拉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指尖冰凉冰凉,就像互相捏 着块生铁。 好像他们的手指比他们的意识更早感受到那一次告别的意味。而现在已是农历 七月的大暑天,在满是刨花木料和铁钉简直是家具厂车间的未来新房,她和阿三面 对面,隔了这么些年,如同隔着宽阔的大洋,她强烈感受着距离产生的吸引。 他们的脸上都是汗,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这间暂时变成工场间的未来新房门 口,她为无法遏制身体里的那头野兽而绝望。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 ”阿三拘谨地问道。 在八四年夏天黄昏,走出这条挤满旧房子的老弄堂,弄堂外车水马龙,不要说 谈话,连正常走路都碰碰撞撞,处处是障碍。真奇怪,偌大的城市竞没有说话散步 的地方? 那是绝望后的悲伤。 “要不去老大昌坐一会儿? ”他提议,那也是她能够想起来的可以进去一坐的 地方。整条淮海路只有一个老大昌可以有咖啡喝,并有著名的意大利风味的牛油冰 糕,其他西式点心也是以味道纯正扬名,而对年轻人,这栋小楼的幽雅和浪漫充满 谈情说爱气氛,是整个城市屈指可数的情调场所。 不过,他们必须步行穿过两条横马路,假如不想挤车。谢天谢地,新房居然也 在她熟悉的区域,未婚夫的父亲评上教授,分到一间房给他们做婚房,是否这也是 她在这个夏天结婚的理由? 她有时禁不住问自己。 他们已经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这栋小小的法国风格的小楼房,在等红灯转绿灯的 岔路口,他们的身后便是国泰电影院,不由地一起转脸抬头去看当时印象就已经模 糊的电影海报,更清晰的记忆是他们一起陪着海参站在海报墙下等退票,手里握着 一毛钱在等退票的都是海参这样年龄的男生。 “《金姬银姬的命运》。”他们异口同声。 “海参居然等到退票。”阿三说。 “居然就在我们身后两排。”蝶来笑,还哼了一声,“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是 要监视我们。” 还是那么率真、任性,在嘈杂的街上行走中而渐渐摆脱了绝望的蝶来又无拘无 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回眸笑瞥一眼阿三,长长的眼梢勾画出蝶来特有的妩媚,阿 三怔怔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令更多的回忆涌现,在暗了灯的影院,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 的身体,指尖的神经仿佛裸露在肌肤外面,连触摸都成了最强烈的刺激,一阵阵伴 随着痛感的战栗,令他们发现指尖的表达力竟是那么丰富,蝶来第一次有了要阿三 拥抱的渴望。 而两排之后却坐着海参,欲望在被阻挠时愈加高涨,他们之后的约会便有了身 体的渴求,然而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让欲望伸展的空间,就像刚才突然发现要找 个地方谈话散步也并不容易。 红灯已转绿灯,蝶来转身欲过马路。 “陪我看一场电影吧,就算为我送行。”阿三说,带着恳求。 我们还有勇气走进这一个总是让心悸动却看不见彼此脸的地方吗? 蝶来的内心 闪过疑问,但她的胳膊已经被阿三的手掌握住,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进了电影院。 场子里观众寥寥,他们走到最后一排,还没有在座位坐妥,她已经被他拥在怀 里。 阿三特有的气息,那也是她生命中最早获得记忆的男性气息,她深深地呼吸着, 是长久的窒息后感官被刺激醒来的呼吸。在温度陡然下降的冷气电影厅,他们的嘴 合在一起,两张嘴两片舌互相拚命吮吸,像饥饿的婴儿。 她已经看不到他,她的面前已没有他的形象,她仅仅在感受曾经让自己的身体 备受折磨的热能,它后来渐渐沉睡,渐渐地让她忘了它的存在,在那些年,那些春 心萌动的岁月,他们用彼此从未玷污过的热情互相点燃、互相安慰、互相给予爱的 想象。 她的眼眶蕴满泪水,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 他不也在受煎熬吗? 在热吻中,他痛苦地蠕动着身体发出呻吟。那时他们已经 从影院转到他的家,他的母亲和家人去饭店吃饭,那是与他离去有关的晚宴,可是 他却和她躺在他的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 好像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做爱,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房间里的小风扇怎能 冷却积聚多年的来自两具年轻身体的热能? “以为你应该和海参走到一起。” 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可以说说话,阿三的第一句话竞让蝶来吃了一惊。他们本 来并肩躺在窄小的床上,听到这句话她的头朝后一仰,为了看清他的表情。在窄小 的床上,这一仰一侧,差一点让她掉下床,他伸出手臂把她搂住。 “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温课,一起考回来。” “一起温课又怎么样? ” 她声音清亮,他去捂她的嘴,楼上有邻居。 “考回来的凤毛麟角。” “那又怎么样? 我们同班,坐一条船去一条船回来,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走到一 起的理由? ” 她想到海参已经离开中国四年了,完全没有他的音讯,据说他拿到签证到离开 有半年之久,但是他没有告诉她。是的,没有告别,现在想起来她仍然有不快的感 觉,但仔细想想,他不告别也是正常事,他们只是同过学同过农场而已。 “你要是不提海参,我都快把他忘了。” 阿三不响,因为他和她都明白她说的不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突然紧紧抱住 她。 雷声隆隆,闪电刹那照亮暗了灯的屋子,赤裸的身体,扔得乱七八糟的两人的 夏衣,也照亮了被他们弃之脑后的现实。然后,在他家人回来之前,她匆忙地简直 像逃离般的离开他家。 离去之际虽然匆忙,蝶来仍然瞥见了书桌上的石膏像,革命领袖的石膏像,她 走过去小心捧起石膏像,她心爱的洋娃娃还躲藏在此,但雪白的长裙蒙上一层灰, 金红头发褪色凌乱,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眼泪立刻汪上蝶来的眼睑,她使劲 咽了口唾沫,把许许多多的感触咽下去。 他们几乎没有深谈,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不给彼此深谈的机会,那么多的 误会那么多的空白那么多的心情,需要解释需要填充需要讲述,然而没有时间了, 命运不再给他们时间,如果之前,连最好的岁月都没有抓住。 从阿三家的弄堂底到弄堂口,也就几十米,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曾经住在一条弄 堂,她很吃惊,她家与他家的距离短得令人吃惊,可是,在这么短的距离之间,长 长的青春岁月已经妄自流逝? 她心里发空,空得直想哭。 匆忙离开那间暂时变成家具加工场的未来新房后,她没有勇气再回那里,次日 她去了妹妹在嘉定外岗任教的美术学校,她在妹妹的宿舍睡了两天,这是她能够找 到的最方便的躲避方式。她在宿舍的桌上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给未婚夫,大意是, 秋天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延期。 当然,延期是缓兵之计,她不得不毁约。与阿三发生的故事改变了她后面的人 生,虽然这故事在一个傍晚发生又结束,没有任何延续,但是它折射出将要到来的 婚姻的错误。她明白这婚姻与她内心的欲望无关,或者说,这并不是理由,没有什 么理由,这个夏天她充满了和阿三做爱的回忆,可是阿三已经远行,而婚礼迫在眉 睫。 她后来还是去了那间新房,她必须面对面和未婚夫交谈,那时家具刚做完,只 是毛坯,木匠走了,漆匠应该继续工作,可这第二轮施工转瞬之间成了没有期限的 等待,就像未婚夫所形容,仅仅是一个黄昏,命运突然转了向。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 ”换了谁都会这么指责。 是可怕:蛮不讲理,无情无义,面对置放良久的欲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变得 不可理喻,那个未婚夫恰恰遇上一个不愿讲理的对手。然而从蝶来的立场,她也无 法原谅自己,可事实已经无法更改,她不想让还未开始的婚姻蒙上阴影,她现在不 是来告诉理由而是试图把种种感觉告诉他。她开始讲故事,从她站在未来新房为木 匠递送她为他们买的西瓜,阿三出现在门口开始。 这发生在夏日黄昏的故事竟是漫长的,她和阿三终于从电影院去到家,从他家 经过她自己的旧家,她走在弄堂时的感触,无论如何,这故事走向尾声时她有一种 摆脱了的轻松,然而,就在她如释重负的当口.重重的巴掌甩到她的脸上。 她眼冒金星一如当年,当那个有一双单眼皮眼睛脸庞清秀的工宣队长把巴掌甩 到海参脸上时,她一阵头晕目眩,就是在这一刻,那些褪色的场景豁然清晰,在耀 眼的阳光下,她坐在操场的沙地上,随着巴掌甩在脸上的清脆的声响她朝罗英男的 身上靠去。之后,是幽暗的厨房过道,里弄党支部书记的女性巴掌,那一刻的阿三 表情,那种甘愿受罚的自虐的释然,与他面容重叠的是海参的红肿的脸颊,那上面 有着曾令她难以忘却的惊诧和恐惧。 她终于获得应有的惩罚,是的,甚至惩罚都可用“获得”这个词,否则那些往 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背叛都必须得到某种惩罚。当她捧 住自己肿痛的脸颊时,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同时隐隐意识到她的未来是从过去延 伸过来的,一种无法看见的延续性在决定着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