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想回单身,重新恋爱,我总算明白我缺了什么,就是恋爱。”她对着穿衣镜 里的自己嘀咕,然后问站在身后的妹妹道,“可是,找谁去恋爱呢? ” “你要恋爱? 回到单身,有的你忙! ” “谁? 谁? 我找谁去? ”她问得放肆。 “嘘……”妹妹把食指放在唇边,似乎在提醒她的为人妻身份。 比起健身器,妹妹随身带着的那根用来跳绳保持身材的斑马花纹的绳子对心蝶 更具有吸引力,她多么想回到清瘦时代。就像蝶妹传授的,绳子的好处是携带方便, 可以被用来在各种零碎时间健身,用上海老话说,“挤出滴滴答答辰光”,为这句 老话她们俩又笑了半天。 乘着气氛轻松,蝶妹便问起吵架原因,心蝶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把蝶妹带到阳 台的新洗衣机旁。 “起因是我收到一份不肯留姓名的礼物。”她看着妹妹的表情。 “不会这么夸张吧! ”妹妹惊喜地喊起来,心蝶立刻明白她的猜测没错,不是 妹妹所为。蝶妹仔细打量洗衣机,就好像这是台新发明的什么电器,连连叹息, “我说蝶来……”她居然又叫起姐姐的绰号,“你就是命好,这就像上帝送的礼物, 你不是正想要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吗? ” “但这个朋友怎么知道我的需要? 除了你,我好像并不记得告诉什么人,我一 时缺少现金添置新电器新家具之类的话……” 蝶妹一愣,接着脸上便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用急,匿名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和悬念,这个人应该会出现的。” “是吗? 我相信你的预感。”粗心的心蝶竞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 “不会吧,李成会为了这件礼物和你吵? 他有这么小心眼? ”蝶妹突然转到李 成离家的话题。 “他倒是很实际,哼,接受得心安理得,也不好奇谁送的,在人情上完全冷漠, 这是让我当时心情变坏的原因,但吵架是为了放这台机器……”心蝶如此这般讲述 一遍吵架经过。 蝶妹洋派地耸耸肩,“听起来你们两个人都反应过度,没听人家说吗? 一个是 装修,一个是学车,这两个过程都足以拆散一对夫妻,你们是得了装修后遗症。你 也不能太认真,气消了,他就回来了。” “回来? 有那么容易吗? ”心蝶问道,气势汹汹的,好像蝶妹是李成派来游说 的,“他想回来就能回来? ” “不要任性阿姐,除非你想拆了这个家。” “我是想,这件事我想了一星期,不是一时冲动,不想守活寡了总可以吧? ” “有人了? ” “就是没有,否则早就分了! ” “你的意思是,到了现在,没有人也要分? ” “没有也分! ” “可是你们刚刚买了大房子! ”蝶妹好像刚刚注意到这套曾让心蝶充满憧憬的 大房子。 “他不在乎,他买这房是安顿后院,男人什么都要,他在外边冲来杀去很爽是 不是,但后院不能没有,他们是要预先备好退路的。” 蝶妹摇摇头,并非姐姐分析错,而是她这人过去从来不会这么冷静,这让妹妹 有些难受。 “接下来你看吧,他住在北京更心安理得,你发现吗? 这个家几乎没有他的东 西。哼,有意思,他退去上海的画室,把书和画都运去北京而不是这里,他说过, 我和儿子安定后,他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也是这么想,他忙他的事业,我管我的家, 对于我,保姆比他重要,春节保姆回家乡,比他离家更让我心慌! ” 蝶妹点点头,保姆比丈夫重要的说法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 李成的书和画几乎看不见。 “说不定它就是个预兆! ”妹妹意味深长地摸摸洗衣机。 “什么预兆? ” “新生活的预兆! ”蝶妹双手抱在胸前,表情几分复杂,“蝶来,我说过你就 是命好,你会心想事成,有时候就是妒忌你。” 心蝶笑了,没有哪个妹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妒忌”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的 妹妹才是另类妹妹。 早晨,心蝶和蝶妹在院子里跳绳,她们过去的娘家住底楼,有个小天井,她们 经常在天井跳绳,这独立楼房的院子当然比天井宽敞了几倍,然而跳跃时,天空的 晃动、心跳的频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却跟当年一模一样。 这天是大年初二,近中午心蝶收到海参电话时,她和妹妹正互相数数字比赛跳 绳,跳到只穿一件T 恤还大汗淋漓,蝶妹十岁儿子带着心蝶六岁儿子在书房玩电脑 游戏。 电话铃响谁都不肯接,直到进入录音档听到对方呼唤着自己的绰号,是个似熟 非熟的男声,“你好,蝶来! ” 她一惊,蝶来这个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呼唤她了,这么说是个故人呢。 她奔进客厅接电话一边把手中的绳子扔给妹妹,他在那头问,“听出我是谁吗? ” 她立刻就缄口不作一声,心里烦那种让她猜谜的电话,这个人就在记忆的边缘, 却一时拾不起来,就像一件东西滚落在床或橱底下看起来是弯腰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手指尖离开那件东西还有几厘米,却怎么也触不到,这令她更不耐烦,一边还得 憋下吁吁的喘气声调整呼吸。 “在做什么运动? ”不知名的故人在那头熟门熟路地问着。 “跳绳。” “呵! ”一声惊叹,似乎愣了一秒钟,“甚至连擅长跳绳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皱皱眉,不愿意进入他的圈套。 “喂喂,”他在那头呼唤着。 “我在等你说出名字。”她冷淡得有些无礼,她其实有些痛恨这类很久没有音 讯,之后没事般地通过猜谜重新进入圆熟阶段的那种朋友,随便地进出于某种关系, 无论如何是轻浮的,叶心蝶是不能容忍轻浮的人。 他似乎在那头愣了一愣,声音就低下来了,仿佛高昂的兴致被泼了凉水,“哦, 我……是……俞海嵩。”他说。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仍不作声。 “我是海参! ”他用力发音。 “噢,海参,你是海参啊! ”她毫不掩饰她的意外吃惊,刹那间,这个学名叫 叶心蝶的女人随着“海参”滑入哪个学名被绰号覆盖的年少时光,她和海参一起欢 笑,蔬菜啦水果啦海鲜啦,他们中学班级大半同学绰号与菜市场销售的货物有关, 胖头鱼大闸蟹海参塌棵菜夜开花茄子苦瓜砀山梨黄金瓜,真是琳琅满目。而那时物 质匮乏,菜市场的任何菜蔬鱼鲜都凭票供应,市场人挤人货架是空的,所以连绰号 都透露着对于碧绿生青活色生香的菜市场的夹带着蔑视的饥渴。 “对不起,你的名字早被绰号代替了,都快忘了! 呵,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 心蝶直率地感叹。 海参到了农场突然很popular(热门) ,尤其受女生青睐,他的绰号经常出现在 她们口中,因此而变得深入人心吗? “我找你找了好几年,差点要动用派出所……”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诚心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 ”禁不住的责备口吻,当年 的块垒清晰漂浮在水面。 “你还是这么任性,一点都没有变呢! ”他在深深叹息。 蝶妹拿着绳子站在她的边上拉拉她的衣袖.“客气一点嘛! ” “家里有客人吗? ”他的耳朵很尖,过去也是,像个警犬一样总是竖着耳朵。 “妹妹不算客人。” “哦,蝶妹也在? ”从他那里来的称呼熟稔却又遥远,她向妹妹做了个鬼脸。 “那时候总觉得她和我妹妹长得像,都是圆脸冲额角大眼睛翘鼻头。很经典的baby face( 娃娃脸) ,连个子都差不多,有一次经过你家,你妹妹站在门口,我还以为 是我妹妹,心想她怎么跑到你家去。” 他的话令她发笑,竞对着妹妹的翘鼻头发了一阵呆,这只鼻头一直很cute( 可 爱) ,人见人喜,只有妹妹本人深恶痛绝自己的翘鼻子,她渴望拥有的是蝶来那样 鼻梁高鼻尖微微下勾的尖鼻子,因为崇拜姐姐而希望与她相像的心情却得不到心蝶 同情,那时候心蝶希望自己是家中的异己,经常想象地球的某一处隐匿着自己的亲 生父母,成功富有精彩,有一天突然来找她,把她带进他们的灿烂人生。因为这样 荒唐的想象而被母亲严惩罚跪在洗衣搓板上的蝶来,在妹妹眼里却是个女英雄。 她问海参是否想与蝶妹说几句,海参告诉她,她的电话就是从蝶妹那里拿来, 是吗? 心蝶询问地看向蝶妹,可妹妹却把目光移开,似乎有几分羞涩,心蝶也来不 及多想便把受话筒塞到想要回避的蝶妹手里。 只见妹妹拿起话筒接着就舒展开仍有几分稚气的笑容,心蝶的心也倏地松弛开 了。是啊,电话那头的男人是懂得逗女人开心的,尤其是性情单纯的女人,比方妹 妹,那时她是心蝶的跟屁虫,她所有的同学朋友蝶妹都想占为己有,可是在关于人 的审美情趣上两人却大相径庭,妹妹觉得有趣的人她却认为无聊,比如海参,妹妹 一向觉得他好玩,可心蝶对他却没好气,现在她倒希望妹妹和他多聊几句,她希望 妹妹的嫣然一笑让海参看到。 海参和蝶妹一聊聊了半小时,蝶妹愈益轻快的笑容令心蝶对海参的心情也越来 越好,没错,海参通过蝶妹找到接近心蝶的捷径。再拿回受话筒心蝶的表情柔和许 多。 “和蝶妹跳绳比赛,这是我今年春节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一向如此,你 们姐妹是一对好搭档,有名的姐妹花呢。”他用他惯用的带几分调笑的口吻。 “你在哪里呢? ”她终于问,“当然,还在美国。” 用十年的时间读书,拿了个博士后,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后来找的几份工包括 目前这一份都隐去了博士后学位,所以这学位最终是换了一纸证书放进抽屉……他 几句话概括了漫长的岁月,他似乎故意轻描淡写自己的成功现状。然而她早就听说 他已进入高薪阶层,是一家咨询公司领队,薪水高过公司老板,这家公司在为政府 部门服务,所以办公室设在华盛顿DC的五角大楼。 “现在我在西雅图,换了公司,做回我的IT本行。”谈到工作总是寥寥几句, 她后来才知,那公司董事长是著名的比尔·盖茨。 电话告别时,他说:“印象中还是你青春期的样子,希望见到你时还是那样, 知道不可能,但总是固执地相信你不会改变太多。” “做梦去吧! ”她笑着却不失锋芒地回答他。 “关于我们的青春期你还有多少记忆呢? ” 放下海参电话她和妹妹继续跳绳,在双脚腾空的瞬间,双手捏住的绳环必须穿 越两次,这叫“双飞”,这个动作过去的蝶来能一连做十个,现在穿越一次要绊到 两次,在接连几次被自己的脚绊了绳子不得不停下来之后,她沮丧地把绳子扔给妹 妹,一屁股坐到院子的台阶上,气喘吁吁的她这样问妹妹。 妹妹耸耸肩,那双被海参称为和他妹妹相像的大眼睛望住蝶来,渐渐地积聚起 有些锐利的光芒.“如果我有什么青春期,那也是在你的阴影下度过的。”她开始 她的“双飞”,至少蝶妹可以连着来三次,她们才相差两岁。 她沉思般地看着妹妹的腾挪,在她绊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名字,“莫尼克 !莫尼克!记得吗,莫尼克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