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电话铃又响起来。连响几声,断了,接着又响,又断,难道要循环到早晨,蝶 来沉不住气,终于又拿起电话,又是日语,然后是阿三的声音,他说:“这是酒店 总机接线员,他是问你愿不愿意接外线电话。” “不愿意! ” “蝶来……”简直不是恳求而是发怒,但是她却拿着电话没有再搁下。 “我一时脑子很乱,你那句话又让我乱了,我在回想当时,还有,这么多年, 我是怎么……怎么去想我们的关系。” “就当我没有说过。” “不可能。” “那么你想通了又能怎么样? ” 他又沉默了,又听见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时的沙沙声。 她就是缺少耐心倾听男人的沉默。 “他知道我们的事才分手的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 ” 她愣了一愣,阿三的问题是接刚才的话题。 “是我提出分手,我改变主意了,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我突然不想结婚 了,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怎么可以说分手就分手? ” 阿三的口吻居然带着谴责,就好像他是那个当事人。心蝶哭笑不得,她竞笑了, “呵呵,亏你问得出来。” 但是责任在她自己,她不是说与他无关吗? 他真的就相信了? 这么笨的人怎么 就让她情不自禁呢? 心蝶沉默了。 “如果那时知道你不打算结婚,情况可能不会这样。” “会怎样? ” 他不响。 虽然表白并不重要,人们都这么说,可是她就是要听到阿三的心声,她不能容 忍他的沉默。 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的沙沙声,成了今晚他们对话的充满旅途气氛的声音效果。 “你要是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 “蝶来,我想好不和你联系,还因为,那时对你有误会,觉得你是那种狐狸精 一样的女人,可以脚踩几条船,在准备结婚,却又和我……” “是你来找我的! ” 她气愤地喊起来。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虽然知道你要结婚还是要来看你一次,却从来搞不 清楚你的心思,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 “所以你反而认为我是轻浮的女人,和你上床很容易? ” “不是轻浮,是一时冲动。” 也许就是一时冲动,和阿三就有这样的冲动,仅仅和阿三有? 她一愣,在回味 他们的关系。 “不要生气蝶来。”她的沉默让他沉不住气,“现在我才知道情况不是这么简 单,你不是一时冲动。” “可能就是一时冲动。” “蝶来,你不要故意说反话。” “为什么你认为是反话? ” “你刚才告诉我你那年没有结婚。那套家具不在你的婚姻里,你现在的丈夫不 是那年去五金店配钥匙的那个人。” “又怎么样呢? ” “所以我们的关系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可能就是那么简单,就像你说的,一时冲动,和你,后来的不结婚,再后来 的结婚,都是的。” 阿三沉默。 “我很累,我要睡了,再见。” 不等他回应,就把电话挂断,简直是强迫道别,就像刚才在料理店。 她把头深深钻进被子。 可是,铃声没有再响。 就好像大皮靴的故事,那只该掉下的皮靴迟迟不掉,心蝶反而等待起来。她已 经毫无睡意,又一次打开台灯,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他们在电话里纠缠了一个 多小时。 现在倒是可以看会儿书,无论如何,该发泄都发泄了,那一股蠢蠢欲动的欲念 也跟着发泄掉了。 然而也只是看了两页书,困倦的波浪就把她卷走了,灯还开着。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时,叶心蝶半睡半醒中拿起话筒,甚至以为身在家中,睁开 眼睛看到的是旅馆的房间,又是日语,她下意识地用“Yes ,Yes ”应和,接着是 上海话,“真的睡了? ” “你是……”意识没有跟上视线,她竟分辨不出阿三的声音。 “想和你一起睡。”他说,那声音有些嘶哑,她像被点中穴位一般身体立刻烫 起来。 没有话语。 只有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沙沙声从发烫的身体刷过去。 “到东京了吗? ”她终于说话,看了一眼表,已经凌晨两点,但意识并不那么 清晰。 “还在路上。” “真远! ”她的感叹被敲门声打断。 她吓了一跳,“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 ”她似在问阿三。 “不用害怕,酒店很安全。” 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的,只要电话不挂,她怕什么呢? 阿三在电话那端守候着。 于是她手里拖着电话线,仿佛延续着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懵懂状态,连猫眼都 忘记张望一下,便不假思索地打开门。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 门外站着阿三,手里还握着手机,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飞驰声犹自在耳边沙沙响。 竟然是幻听? 她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似乎要确认什么。 只听得轻微的关门声,她已在阿三怀里。 心蝶几乎是在海参的引领下开始一段与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生活。 单身前往美国中西部一个陌生的小城是要给自己寻找一条生机,那一年孩子已 经十岁,她几乎有整整五年时间是和孩子保姆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给了丈夫五 年的逍遥日子来往于上海北京和纽约,从某种角度,这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安稳生 活。却不料在第五年,她突然告诉丈夫,她必须单身离家一段时间,否则就选择离 婚。 “我要去另外的地方住一阵,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窒息,我需要呼吸新 鲜空气才能继续活下去。” 事实是,她在海参的帮助下花了近两年时间和中西部几所大学联系,争取到其 中一所大学半年的短期奖学金,这就是说,她有了出发的理由。 即便没有理由她也要走。几年前李成的出走,之后他的第一次婚姻的暴露,他 们的婚姻已被蒙上阴影。在纽约,与李成做爱时突然冒出“他在北京怎么解决性欲” 的疑问,从此也是挥之不去,那次越过僵局走向和解的做爱反让心蝶看到和解并没 有解决任何问题。李成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仍是北京上海两头跑, 对于地理界限给家庭生活的影响不做反应,所有关于他的事业计划仍然如常进行。 是的,吵架也好和解也好,都成转瞬即逝的现象,心蝶正是通过纽约的和解开始正 视已经疮孔颇多的婚姻,看清自己的生命将在没有热情的婚姻中虚度的可怕现状, 心蝶必须有所行动打破这个现状,这次单身出国便是心蝶的一次自救。 李成同意接替她的位置到上海与孩子和保姆住一阵,说好给她半年时间做她想 做的事,事实上,即便要阻止也阻止不住这一个在他看来是异常的要求。他很清楚 家里这一位是那种我行我素不计后果的“疯”女人,这股“疯”劲曾经非常吸引他, 至今仍然让他心动,虽然又很头疼。这种时候他知道必须忍,从某种角度他也是在 目睹另一个自己正在与令人窒息的日常人生挣扎,他从心底里同情她,并希望助她 一臂之力,假如她不是他的老婆。 李成当然明白,这些年给他底气的这个家是靠心蝶在支撑,包括为他生养孩子, 那些集体艺术工作、集体娱乐生活都是建立在有个家可以回的退路上,没有退路男 人是无法真正潇洒的。反而心蝶这样的女人更容易走极端,更容易彻底,他知道, 当她显得偏执时已经准备一意孤行了,假如要去阻拦她做什么事,只能适得其反, 对于任何这一类活力强劲的人,阻力成了他们行事的动力。所以他太明白应该如何 与她相处,对她,只能放任自流,你放手让她飞,她就飞回来了。毕竟,半年并不 长,他想,也许不到半年她就会回来,因为她一手带大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 孩子超过一星期。 与阿三在成田机场的重逢,是心蝶始料未及的,好像他是她走向新空间的标识 似的。早晨,当他赶回东京,而她再一次排到乘客的长长的队列,接受出关的检查 时,她想到。 当然不是,她不愿意他是,他还没有重要到成为什么标识性人物。更何况她是 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陌生便意味着奇迹的发生,她怎么可以还未进入陌生就被 过去的关系牵绊住? 然而,她已经被牵绊了,在重新开始漫长的航程时,她脑中全 是刚刚成为过去的情景,她又一次屈服于身体里的那只野兽,奇怪的是,这只野兽 蛰伏了那么久,却在见到阿三的一刻跃然而起。 他们在机场旅馆狭小的房间庞大的床上对各自的需求之迫切而感到吃惊,时间 使这种需求变成深沉的永远无法填满的缺口,可是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是,做爱从来 就无法真正消融时间和空间带来的隔阂,或者,一旦陷入爱,爱的感觉就消失了, 感受到的都是伤害委屈遗憾和怨恨这类负面情绪。 她和阿三,只是在床上重逢,是身体的重逢,如果开始交谈,隔阂便横亘在他 们之间,就像之前在电话上一样,好在,在成田机场的旅馆,一时还没有时间交谈。 他们都很疲倦,已经没有时间睡觉,早晨前台的moming cau( 起床电话) 响起 时,他们似乎还在继续漫长的、从初夜就开始的做爱。 回想前一天在酒店大堂相逢的情景已经很遥远。 这样的回想,心蝶必须继续下去,以确认现状的真实感。可是回想让曾经发生 的真实变得更像一场梦幻,那时候她的身体在经历又一次冗长的排队,打开行李箱, 脱下鞋子,并且张开双臂让探测仪在两肋下滚动,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接受安检,似 乎这保证了你身旁的人和你一样无辜,你将乘坐的飞机无比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