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日重临大地,然而眼前的景致却已经与昨日所见大不相同。他伫立其中, 游目凝视着这倾颓在一夜之间的天下名庄。 杨允朝得到了他要的。但他的冀望却被遗落在重重叠叠的败瓦之间。 妳去了哪里?妳,还活着吗…… 洗尘寰眼中交横着血丝。昨夜一夜的屠杀,身体已经疲惫,但是他胸中记挂 着她,没有见到她,不肯轻易离开。 她在寒山碧面前道破一切的时候,他满心激荡的感到欢喜。 即使早已经从杨允朝那里知道她出嫁的因由,总不如听她亲口说明来得踏实; 更何况,昨夜她是当着寒山碧的面,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可能。可他没料到的 是,如困兽一般的寒山碧,竟能挟持柳陌杀出重围,进而行踪不明。 表明身分的柳陌,落到了寒山碧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他心焦如焚,却无计可施。唯一能掌握的,是这处寒玉庄的废墟。在这儿押 下寒山碧可能惦念亲人因而自投罗网的赌注。 一夜酣战,对手又是寒玉庄最负盛名的一对侠侣,如今他的鬓发已然凌乱不 堪,黑色夜行衣上也是遍布血污。为了取胜,他已付出了五脏六腑的沉伤作为代 价,他真正要的,竟还没办法收纳在怀里珍藏,他如何能松懈…… 一方白绢拂上他的额头,他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脸忧心的七妹。 他掩饰失望而故作轻松,「妳怎么也还没走?」 「因为你不肯离开。」卓荷衣扬起眼睫,含带深意地望定他,「洗华庄的人 都在等着你,一起回去骆山。」 「不必等我。」他简洁地拋下这话,却被荷衣更快的言语叠上。 「因为你要等到她出现?」 「妳既然明白……」他声音透露出一丝疲倦,却仍不改立场,「就可以回去 了。去做妳应该做的事。」 「我应该做的事吗……」荷衣黯然一笑,眼眸中掠过一道哀伤, 洗尘寰眉头微皱,他努力想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荷衣,拾起手却感到一阵昏眩。 他突然意识到荷衣对他做了什么,怒气正要发作……终究却只能向前扑倒在荷衣 的怀抱之中。 ——我应该做的事,不是放任你为她执迷而伤害自己。 她使力撑住他身体的重量,叫来洗华庄的弟子,将洗尘寰搬进了马车。 她坐进马车,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轻巧地理顺他的乱发。她低声对已经 没有意识的洗尘寰轻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这么做,可是你确实需要休息……」 昨晚跟洗尘寰交手的男子出招有多拼命,她是看见的。即使四哥最终仍是杀 了他,也是一番苦战下的结果。 「出发!」卓荷衣扬声,马蹄悍然卷起了尘土,杂沓而逐渐渺茫。 阴影之处,分离出另一道颀长的影子。 男子身上有着与洗尘寰相仿的血渍,视线紧紧追随着远去的马车,仇恨的火 簇第一次在他干净的眼中跃动,而比恨意更加浓稠的,是悲伤与难以分辨的怨妒。 一个飞身纵步,他奔进已然破败的寒玉庄,在一具又一具交错堆栈的尸身之 间,将如今冰冷的面目与昔日的表情印照重叠。 昨日人面笑颜,今朝僵冷凋蔽。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落泪哭诉。 砺石之间,他找到了他的陶师兄。他双膝跪跌,发颤的手指按住陶飞光的尸 体。哑声的哭,遂从他的喉头开始释放,像是一种凄凉的啼鸣,要将全部勉强镇 压的软弱在这一刻都告诉他的大师兄,因为他向来是个温暖得听他说话的好大哥 …… 良久。他低哑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消失。他用手抹抹脸,表情凝肃地从乱石中 刨出陶飞光以及其它人的尸体,想要将他们带到寒玉庄的墓地安葬。 然而一刨出陶飞光的尸身,接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张污浊但熟悉的面容。 「大姊!」寒山碧心神震颤。 他的大师兄,至死仍然守护了他的大姊。 那年的雪积得特别深,一路走来,庭园里的人工湖都已灰蒙蒙一片,湖畔种 植的垂杨槐木枝头则都栖上了霜。 山碧推开门,抖落一身雪花,却见负伤的寒江月不知何时撑起了窗,独自站 在窗边,眺望着湖上落满雪的凉亭。 「大姊!」他惊讶道,忙着放下药汁,迅速将窗掩上,阻绝凄冷寒意。「妳 伤还未好,怎么下床了?关大夫说妳需要好好调养的。」 寒江月没有回答,默默地任由弟弟将自己搀扶至床前,喝下他端来的药。 「这是关大夫亲自去城里抓的,咱们运气好,碰上了他到平叔这儿作客。」 山碧试着对姊姊说些什么,纵使明白这些云淡风轻的话不会是她所关心。 自从他逃出寒玉庄后,便到了此地。这是寒家在近郊的一处别业,却十分隐 密不为人知。住在此的,只有一个受过寒家恩惠的老仆人寒平,以及他的一家人。 那时,老仆人见到负伤的少主及小姐,激动地几乎要跪下。 但自己,必须坚强。 「对了,平叔还说,若妳喜欢的话——」 「山碧。」寒江月忽然打断,盯住眼前的青年。「我好多了,带我去看看飞 光。」 他一怔,下动声色敛下眼帘。「再、再等等吧,陶师兄他……」 「你说过他伤得很重,但我想关大夫会治好他的是不是?」寒江月望着他, 目光在他脸上看着每个细微的变化,「山碧,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我……」面对大姊的追问,山碧语塞。是、是,陶大哥好好的等着妳。他 想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话,可是……愈加信任之后的那种绝望他又怎舍得让她尝? 他不知道那是否叫做锥心,只明白每当深夜时想起那个人,洗尘寰当天那一 掌的旧伤便足已让他心悸而快要不能呼吸。 看着姊姊祈求的目光,陶飞光浴血之后平静的脸庞不由得浮上脑海。 「你说啊。」随着小弟的沉默,那些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的推断愈来愈明朗, 恐惧变得清晰。「山碧!告诉我,他就在别间厢房养着伤,念着要来看我……你 说啊!」 「大姊。」山碧转身收拾药盅,艰涩地出口:「等妳伤好了,再去看他吧。」 背后传来一丝细细的抽气声,极不明显地,然后,满室只余他整理瓷器时碰 撞的声音,清脆得让他耳膜刺痛,却不敢回头。 是何时……走到这一步…… 许久,寒江月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他护着我,杀出重围。」平静而空洞。「为什么……他要这么傻呢?」 「大姊!」从未听过姊姊这样说话,山碧猛地转身,沉痛地将她拥进怀里。 「对下起、对不起!陶师兄他……来不及遇上关大夫……」 ……来不及吗?寒江月怔怔地任弟弟抱住自己,然而这是亲情的抚慰,有别 于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男人缠绵的拥抱。 那时她推开他,可是现在……不管她再怎么希望他留在身边,他都不会再出 现了……不会再出现了…… 来不及。来不及的人是自己,来不及说爱他…… 蓦然,寒江月挣开山碧,一把拿起挂在房里的配剑,往门外冲出去。 世上为什么会有一种情绪叫做伤心? 这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窒息感,像是一把刀一样,好象不将他凌迟至死不罢 休。这样的心痛如此强烈,因此他未着厚衾的身体竟也感觉不到屋外的寒冷了。 而他的姊姊,狂乱的招式不成章法地挥展开来。她的眼里似乎再也看不清楚 别的,她或许已经分辨不出,此刻在她剑招面前的,是庭中的老松还是她的胞弟。 腥红的眼里,只有杀意分明。 这不是他那个向来不将感情宣之于口而冷静持重的大姊,但这却是他那深爱 陶师兄至今不曾梢减的大姊。原来,爱惨了一个人,在失去的时候,会是这样煎 熬。 那他手中亦不肯松手的剑,义无反顾地迎向大姊的杀招,又是为了什么? 不希望大姊在极悲之中受伤,因此由他来当那个阻挡她的人? 如果,一切情感与因果都能这样简单而分明的话就好了。 「喝——」 大雪纷飞在阴郁的黄昏,连天光也黯然。唯独杀声与金击之声依然高张。 想起那个人,他心底的悲哀,也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没有止息。彷佛只有 夺去所有思考,只用身体的反射来吞吐剑招的当下,他才能够暂忘。 但是,大姊还是比他幸福的。起码等候她的,是一份真感情的离开。而他, 从头到尾,就只是那个人掌中的棋,在背地里耻笑的愚蠢丈夫。 他颠簸的脚步猝地被微融的雪水绊倒,狠狠地跌在雪地上。寒江月来不及收 势的剑只差一吋就欺上了他脸颊,所以她也因为陡改的力道而跟着扑倒在雪堆里。 停止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了来自肢体的痛楚。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但两个内伤未愈的人,胸口里同样收着一颗不再完 整的心脏。 他仰望天。飞雪像雨一样纷纷坠落,刷上他的眉睫、他的发丝,所有那个人 曾经温柔轻触过的地方,而今那些记忆中的余温只怕比霜雪还要寒冷。 「大姊……」 「嗯。」雪堆中寒江月发出一声闷哼。 「陶师兄他离开得很平静,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吧。」 寒江月没有说话,寒天里只有无声的雪落悠悠。 「而他最大的幸福,一定是希望能见到妳幸福。大姊,从此以后妳的生命就 不是妳自己一个人的了。」 山碧温柔中带有怅然的声音在冷风中回响,像是他掩饰了绝望,竭力的安慰。 沉默的寒江月伏在雪地里,好一会儿才慢慢透出小小的呜咽声来。 她再次扬起那双倔强的剑眉时,只说了一句话。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替他去取一条人命。」 说到此,寒江月踉舱站起,长剑一收,不再看他一眼,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姊……」她的话让他的心猛然一震,却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觉究竟是 什么。望着姊姊在雪中悲愤凄凉的背影,山碧想开口,声音却哑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让她杀了她,结果一切吗? 可是,好象还有什么尚未了断……看着那渐渐走远的女子,他脑中杂切,心 中纷陈,顿地,他提起长剑直追而上。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到今日才发觉,纵有火把却掩不过冷意。山碧步下 石阶,见姊姊已经立在牢前。 顺着她的眸光,映上自己眼瞳的是一个靠在墙角的纤弱躯体,那是他这几天 来避之不见、却时时在心头徘徊的影子。 墙角的女子意识到有人到来,幽幽地抬起脸。当见到是他们两人时,憔悴却 平静的面容仍闪过几许讶异。然而她很快收藏起情绪,望着他们,沉静一如往昔。 山碧的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杨柳陌。」寒江月轻轻出声,然而眼底深沉的恨意却燃烧。「好个称职的 细作。是我引狼入室,才酿成今日之祸。」 听见她的话,柳陌定定的看着寒江月,许久。 「呵。」她忽然笑起来,「嫁入寒玉庄本非我所愿。再说,大姊何曾相信过 我?。」 「有什么不满尽可冲着我来!」寒江月恨恨地喊,「妳说,寒玉庄是何处亏 待了妳,要妳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柳陌沉默。这对她来说是个熟悉、却从来不真实的词。她曾 经以为是为了爹的一双腿,曾经以为是为了他的一个愿望,也曾以为这便是所谓 的江湖。可那日漫天的火光、女人们凄惨的哀号与孩童们惊慌的哭叫,在这几天 来,一再地在她梦中萦回。「柳陌……无话可讲。」 「很好。」长剑一挥,「今天我就用妳的血来祭我寒玉庄数千冤魂!」 「等一等!」沉默的青年忽然挡下寒江月,莫名的念头让他不经思考,急急 地站到她的身前。「大姊,是我的错!」他回望柳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穿 透了她,找不到焦点。「我不该盲目相信她,不该为她所惑,不该让她委屈下嫁 ……」 方才她是这样说的吧?其实知道自己再不应该对这样的话语有任何情绪,也 知道再没有理由对自己诉说柳陌的无辜,那日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嫁给他,为的 就是这一天。可是……当日她为自己挡的一掌又算什么? 她该死,却还不能死,为着一个……让他心中酸苦却又无力分辨的缘由。 「对这样的人,何以还劳烦大姊亲自动手呢。大姊伤后未愈,再留她几天性 命,或许也可叫那洗尘寰多担心几天……」提到这个名字,山碧眸中迸出火光, 他转向柳陌,语调平滑却森冷:「他可是在寒玉庄外痴痴候着妳呢,可惜,青莲 池内别有洞天,害得你们牺牲这么多却还不能团圆,这几日怕是格外难耐相思吧?」 听见他的话,柳陌脸色倏地刷白,他……在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 擅自对她揣测……她暗自喘着气,忽然,来自下腹的一阵抽痛让她眉一紧—— 为他担心吗?山碧胸口火更炽,「妳说,我若在他面前杀了妳,他会怎么样?」 她咬紧牙根,不让自己腹部的剧痛由表情泄露。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即 使,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负亏了寒山碧。「洗尘寰是一庄之主,他知 道他应该做什么事情,那天在寒玉庄,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们的决定了吗?既然被 ——」突然紧缩的抽痛让她差点说下出话来,柳陌脸色发白,暗暗喘息,「被你 们所擒,柳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妳——」山碧为之气结。这个女人,难道至今还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 么不对?还是真这样视死如归完全不重视自己的生命?他回过头面向大姊,脸色 冷峻。「大姊,她害了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一剑便宜了她。不如……」 他的言词残忍,但是她再也听不进耳朵。 一仰头,她的意识已经失去,而淋漓的血由她的下体汩汩涌出,意味着两人 之间最后残余的羁绊也将随着决断的情分而彻底除灭。 地窖之中不辨天明天暗,不觉日月流光。 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可见的只是坐在铁栅外,正打着盹的青年。 那是寒山碧?在他已经将她恨入骨髓的今天,他怎么会……轻轻推开自己身 上新添的棉被,杨柳陌坐起身,努力回想之前的变化。 一道惊惧的臆测窜进她脑里。 「妳终于醒了。」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栅栏旁,无争的睡颜被防备所取代, 让她清楚地了解:过去,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撇过头去,像是因为嫌弃,甚至不愿正眼看她。「……妳可不能这么早死。」 她楞楞地发着呆,四肢发软,下腹仍有隐痛。「孩子呢?」 「已经没有了。刚好符合妳的心意不是吗?」他的眉心一皱,脸色露出嫌恶。 「当初没有顺利流掉,妳一定很扼腕,这下倒好。」 「没有了?」她无神的眼瞳飘荡,咀嚼着这个消息,却又像是不能理解这句 话的意义。她悲伤的表情,反而令寒山碧心火更盛。 「够了!不用演戏。妳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孩子,现在再来伤心只会令我觉 得虚伪。妳前几天不吃不喝,难道不是存心要杀了他?」 不……柳陌心中像是悄悄塌陷了一处。 当初打胎药没有奏效,她已经决心要养育这个孩子。但是,如今再说一切都 只是荒唐的空谈。也许,是她的孩子也意识到了母亲的绝望,所以才选择比她早 一步离开吧?柳陌默默地揣想,唇边扯出一抹虚妄的微笑。 「死得好……妳是这么想的吧?」见她不言语反倒还微笑如一朵月下昙花,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口舌像箭一样地向她攻讦:「反正不是妳所爱的人的孩子,如 果真的生下来,对妳跟洗尘寰的将来八成是个累赘……」 「……你是最不能这样亵渎他存在的人。」 「哦?我说错了?我没资格?还是他根本就是妳跟洗尘寰的——」 「走!」柳陌发出低哑的一声沉喝,怔住了山碧尚未来得及出口的恶言。「 我说走你没听到吗!我不要再看到你!」 她用虚弱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嘶吼,犹如困兽之斗;她手掌扒着地上的杂草泥 沙,奋力地掷向牢门外的他。 他定眸望着她匍匐在地上挣扎,美貌已成憔悴,甜笑化作夜叉。 与她清澈但怨怼的眼神相望,他竟无法阻阨自己对方才词锋的心虚。 他终于转身离开。踏着隐微的哭声,将之拋却在后。 夜已三更,山碧却仍睁着眼看着由窗外洒入的月光,皎洁的、温柔的,却照 不到他心底去。 他是彻底让黑暗与嫉妒占据了。数千条人命,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但那些 平日一起练剑一起喝酒的同门兄弟,那些坐在他膝上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是何辜? 他无法阻止自己言语的刻薄,该说的,不该说的,当他面对那个女子时,便 毫不考虑地出口了。彷佛要让她也变了表情,那些潜藏在心底的苦涩才能有所依 凭。 原来他曾经想要给她的成全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原来当他卑微地掩藏自己的 情意,只盼能让她自由时,她心中的算计早已如此深厚…… 当初的一把剑,让他赔上太多。 山碧的目光移到房中挂着的配剑上,那是当日他从她手中夺过的。他不禁走 下床,细细将剑取下,剑鞘上精致的刻纹,他依然如此熟悉。 蓦然,窗外似乎有一道黑影闪过。 山碧望向窗外的雪地,却安静一无人影,是错觉吗……他一转念,不再犹豫 地拿起剑,往石屋地窖方向奔去。 然而,他还未走下阶梯,细微的声音已经幽幽传来。 「九弟,这里不安全,你快走,不用替我费心了……」 「我不管!我救不了十三弟,如果连妳也不能带回去,十三弟在地下……一 定会生我气的。三姊,妳也知道十三可会记恨了,妳别害我啦。」 山碧心一震,他无声地侧靠在地窖入口的石壁旁,倾听隐约传来的对话。 「这锁还真不好开,不过不怕,三姊妳相信我吧,再说了,妳若不跟我走, 我回去告诉爹,他一样找人杀过来。」 「九弟……」 接着,是铁链松开落地的声音,只有几声轻轻的金属碰撞声,万般冰冷。 寒山碧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立在石窖出口,雪在此时又绵密地飘了下来。他默默走下阶,见到一个少 年正拉着柳陌走出铁牢门,而她的每一步,都踩上他的心坎。 然后,他见到少年和她怔住的眼睛。 「寒山碧?」少年吃惊道,第一个反应便要拔剑。 「九弟!」柳陌阻止,见他独自一人拿着剑,她也讶异,但她很快收起情绪, 眼中只剩下与他相同的漠然。「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寒山碧看着眼前少年,忽尔想起方才他与柳陌的对话,突然之间一切环节都 通透了,眼前少年容貌清秀,和那个叫做鸳鸯的少年眉目问更有几分相似…… 那个密探,就是他们口中的十三弟吧?还有什么不是出自她的安排? 他的眼光悲凉地从少年身上缓缓移至女子脸上。他的发妻。 「这么迫不及待吗?」他沉着声说道,极力隐藏声音里那一丝不明原因的颤 抖。 「我不会让妳走。」 柳陌看着他手中的剑,沉默片刻。「我必须离开。」 闻言他并不说话,冷冷的眼光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迎上他的目光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对不住。」说完,她转身偕同少年离 去。 见状,寒山碧一个腾跃,纵身至她身前,出手相拦。「我说过——」 然而他的话语未竟,柳陌右手一抬,一个内蕴的反掌之力推开了他的手。 山碧霎时楞住,不及思考,指掌再轻取—— 出乎意料的,杨柳陌侧身一避,原只属于抚筝写诗的素手格开他的,一股柔 中带刚的力道击上他的左肩! 并不是什么狠厉的招数,却让山碧退开了几步。抑不住心中激动,他望着柳 陌,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了吗? 他从她的琴声知道了这个事实。但初见时她对赵劲廷忍,后来她嫁进寒玉庄、 一起上洗华庄,就连那个漫布火光与打杀的夜都不曾见她出手…… 她不说,他便不道破。原以为,她就要这样瞒着他一辈子了…… 一辈子……多奢侈的三个字。他嘲弄自己的痴愚,终于,她要对付他了? 一个挥剑,延陵剑身映上火把反射的红光,更显凛冽。 「我不会让妳走。」 他多么不甘心!她既然带着他上危崖,那么,就一起粉身碎骨吧。 对不住吗?我要的从来不是她这句话…… 剑光流转,往事纷陈。外头雪落得无声,但他脑海中嘈嘈切切,手中的剑再 无迟疑地指向那个女子—— 「三姊!」 「九弟,你不用管。」柳陌回身,一把抽出少年的佩剑。 冷焰相对,剑上透露杀机。 两柄利剑交锋之时,迸出剑花。错落的剑招之中,各展天下名庄的武学。 柳陌小产之后病体初愈,气力有亏的情况让她剑招只是徒具其形而未能尽显 其力。她长剑在手,腾转如花。然而山碧这几日下来的病体折磨,也同样是在体 力上吃了亏,两人纯粹以招式较量,竟难分高低。 刀兵之声铿然。眼前的局势演变,却不禁令交手的两人都感到前事苍茫。 对照昔日举案齐眉的情景……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剑斗,岂不是万分可笑? 山碧的剑比他的思索更快,招招是险。柳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无论交手 是不是她的意愿,她同样没有退路,只有逐招拆解格挡。 只是刀剑凶器,也不是她不想伤人就伤不了。 山碧突如其来的破绽,让她的剑尖在顷刻间直指他的心窝,她不由大骇,连 忙转手要收回剑势,但去势太猛,她勉强要收回,反而破了全身的防备姿态—— 九弟惊呼,她这才发觉,自胸口传来的细微痛楚。 柳陌愕然,低头注视着刺进自己皮下的冰冷剑锋,心头彷佛也隐约泌出血来。 她抬头,终于昂起从容的微笑。 剩下来的就是她的等待。等待他将剑身再推进几吋,一切错局亲手了结。 她已听不见九弟的气急败坏,看不见九弟想要抽镖反制山碧但又碍着她…… 山碧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一如新婚;石窖内幽微的火把也跟喜房红烛彷佛,将 他的面色照映得如同她红巾卸落之后不免的怦然。但是他仇忾的表情,目眦欲裂 的恨愤,嘲讽地铺织这一剑的义无反顾。 柳陌屏住气息,眼神无惧地等待又等待。 然而,这一剑终没有将她的心房刺穿。 破碎的曲。破碎的人。在紧雪中独自鸣咽。 他背倚着石窖外的矮墙,仰头怅望长天。长天尽云,天光乍亮,使得苍茫人 间俱是一片惨白。 「咳咳——」 大风料峭,他难以自抑,猛地咳嗽起来。但是这一阵咳来得剧烈,他的笛子 落在雪地上,双掌按伏在雪上烙下深浅的掌痕,喉头挣扎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 都咳出,最后成为一抹怵目惊心的血红。 随意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腥红,他又拾起笛子坐回去,继续他的断肠曲。 昔日唱和人,早已断琴弃绝。 可悲的是,即使多确定她的负心背叛,他也无法提剑向她索求报复。不能剖 开她的心来印证那里面有多少虚情假意,不能割她的人头来祭寒玉庄地下千百幽 魂。 胸口上仍发烫的掌印,隔着皮肉灼烧着他的内脏。那是她离去前最后一掌, 在他的剑变得软弱之后,她为求全身而退凝聚的力道。 那批注着他的悲哀。 她后来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果真是报应。 当日她刺在洗尘寰胸口的那一剑,始终也回到了她身上。 坐在回白杨庄的颠簸马车上,她弹指轻击着手中的延陵剑,聆听剑啸悲鸣。 剑尖的血渍已经干涸,如同她身上微不足道的伤痕。她的心早已经比她的身 体更加残败,刺在身上的一剑其实不算什么。 他说,「虚假的东西我不需要。」无论是她的剑,还是她这个人。 即使早已对这份感情心灰意冷,她仍无法不受到这样一句寡情的言词影响。 流产的那一刻她确实恨过他。但是他离开之后她一个人静想,这件事情终究只能 责怪自己。他与她之前纠结的爱或者恨,已经理不出条理。 她不辩解也不反驳。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是居心叵测,令他 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被他所擒,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曲折。明知道这一去 难出生天,可是在她心中却好象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切如果这样收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让谁也不亏了谁。 但是父亲已派了九弟来。无论父亲的计较是什么,她都无法违背。 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狠厉的剑招已经在他们之间彻底划出界线。他最 后虽未真正要她去死,却不能抹灭出招那一刻他的决心。 她柔眉忧挹,抬手掀起马车的布帘,询问前头驾车的小弟,「九弟,已经走 了多远了?」 九弟杨漱言偏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大概已经过了雍州……咱们没日没夜的 赶,应该已经走了有七百里的路程了吧,就快回到白杨庄了。三姊,妳管这个做 什么?妳身上有伤,快别出来吹风啦。」 她温然一笑,然后退回去,安顺地松下帘子。 ——原来,已经距离他有七百里之遥。 那么,她也该学着去忽略。他是怎么看她,都将不再重要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