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早晨,郑思渊还在梦中,嫣红如血的太阳已冉冉爬上窗外楼群的顶巅,绽开红 彤彤的笑脸,透过窗子,窥视着恋榻不起的他,然后伸出温柔的手将他唤醒。 陆晓琳已上班走了。他歪头看看床头柜上的座钟,已过了上班时间。好歹报社 从不计较他上班的早晚,在这一点上,他可说是个能自由支配时间的人。 以往,他并不嗜睡,只是昨夜醉了酒,昏昏沉沉,一梦到现在。此时,他躺在 床上,仍没要起床的意思,头枕双臂,呆痴痴瞅着天花板,脑中过滤着昨日的情景 …… 酒这东西真鬼,喝到肚里,大脑就不灵便,它捉弄得你有哭有笑,也挤兑得你 把真心话一个劲儿往外掏。 不错, 他酒后吐狂言,信誓旦旦,与杨飘击掌为盟。 “咱一定合作下去!” 杨飘怕他再反悔,叮咬一句:“这可是君子之交?” 他斩钉截铁地说:“驷马难追!” “好,”杨飘举起酒杯。“痛快!” 白薇也举起杯,说:“祝你们合作成功!” 三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没有丝毫踌躇、游移,已将自己紧紧和杨飘拴 在一起。 然而,此刻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了,更为自己的失态赧颜。毕竟这一把年纪了, 按讲应该老成持重、遇事不乱,更不该受人驱使、怂恿;但他却喜怒无常,一激动 就热血沸腾,难以自己。现在事已至此,他不好再出尔反尔了。 他起了床,匆匆洗漱后,吃了些陆晓琳罩在桌上的饭,就出了门。杨飘约他今 天去望淮楼宾馆,拜见那位从大西北来的电影导演,一锤定音,将改编剧本的事敲 定下来。 他出了生活小区,拐上大街,即找了个电话亭,给杨飘挂电话,约个地方碰面, 然后一道去望淮楼宾馆。 白薇显然在等他电话,一听他说话,就告诉他说:“郑老师,你怎么才来电话, 杨飘等不急,他先走了……” “我昨晚醉了酒,起来晚了。杨飘是去了望淮楼了?” “他还有点事要办,让你先去,他给钟导打过电话,钟导说在宾馆等你。他住 607房间。杨飘办完事就直接去找你们。” “你不去?” 他突然想拉上白薇。得承认,他对白薇很感兴趣。如能让白薇出演西妮,他会 欣然答应的,尽管白薇无论从外貌到内在气质都似乎与西妮格格不入。 “杨飘没让我去呀!” “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 “不行,杨飘会生气的。” 她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儿,时时处处围绕杨飘的指挥棒转,就像他鞭下的陀螺。 他不再勉强她,内心却不无嫉妒。的确,杨飘英俊潇洒,放浪不羁,手下自然 会有漂亮女孩听他调遣。这嫉妒的情感只一瞬,他便为自个儿的卑琐而羞耻了。 他暗暗骂自己一声:“混蛋!” 望淮楼是皋城首屈一指的宾馆,中西合璧的现代建筑,高耸于翠湖风景游览区, 环境优美,景色旖旎,是上好的居处。以往,他采访京城来的几位政界要人时,曾 去过几次,确是非同凡响。能入住其间者,本身便拥得一种尊贵与荣耀。 他打了个面的来到望淮楼,拾级而上,朝门厅前恭立的侍卫出示一下记者证, 便如入无人之境。他徐徐乘电梯升上6楼,揿响607房的门铃。一阵叮叮咚咚电子乐 曲后,楠木雕花门无声地开了,一位满脸络腮胡。身材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横在他面 前,他蓦然一惊,以为叫错了门。 “是郑思渊先生吧?”络腮胡说。 他点头。 络腮胡递上手,握了他一下,“钟木,西影厂的。杨飘早来电话说你要来,我 正等着你呢。真是幸会!” 他也恭敬如仪,“幸会、幸会!” 他随神木进房后,双双在套间客厅沙发上落座。钟木拿过茶几上的听装香烟, 望淮楼牌,许是宾馆的特供烟。他抽出一枝,随后钟木手里的打火机就凑上。 “你的《沉沦女》,我拜读过了。前两天又听杨飘谈了他的改编设想,我更兴 趣十足了。”钟木细眯起一双小眼,缓缓喷出一口烟。“我昨晚给厂里通了电话, 头儿的意见要尽快把本子拉出来,有了本子,就什么都好说了。你说是吧?” 他点头称是。钟木虽其貌不扬,形象上容易给人不好的联想,类乎银幕上的打 手,或者流氓之类,但仍不失爽快之人。 钟木突然问:“看过《德克萨斯州的巴黎》吗?” 他歉然一笑,暗自后悔自己以往电影看得太少。 “那么,日本影片《泥之河》呢?也是写妓女的。”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 钟木起身,兀自踱起步,说:“我初步设想,这部影片将拍成这么一种风格, 它忧郁而不哀伤,抒情而不轻佻,缓缓的、冷静的,就像一条凝重的、如泣如诉的 小河在默默地流淌。为此,我还要清音乐界朋友参与创作,为影片写出一首脍炙人 口的主题曲来……” 他眼睛移动着看钟木,见他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辅以手势解说,俨然作电影讲 座。不过,他还是被钟木的导演构思所吸引,且跃跃欲试,忍不住插嘴说:“影片 色调,也该是暗色调的,同时还要注意不同场景的色彩变化,讲究色彩的寓意或者 说象征意义……” “对,”钟木如遇知音,停下踱步。“老郑,看来你并不外行,以前触过电吧?” “没有,我这……班门弄斧了。” “从来没写过电影剧本吗?” “没有。” 钟木隐隐失望,但他不想使他泄气,说:“这不要紧,咱们刚刚谈到哪儿?” “你刚才讲到影片的格调和叙事风格。” “对,我很欣赏日本影片《泥之河》的叙事风格。当然,我不会去模仿它,要 创新。我一位日本同行举过这样一个例子,某人在日记中写到他妻子的一件往事, 是她在郊外树林里捡棒子玩的情形,紧接着下一行写道:‘妻亡故一周年记。’这 位同行对他的学生说:‘这才是电影!’哈哈,扯远了!”他一跃坐回到沙发上, 又接着说:“我看了你的小说,专门为西妮设计了几出重彩戏,镜头全部放在床上, 要特写,着意表现她灵魂的扭曲与肉体的被蹂躏,要敢于拍裸体!当然,这也是出 于影片上座率的考虑……” 他略略皱眉,“这怕……” 钟本看出他的顾虑,“要吊起观众的胃口,就要敢于走走钢丝,不要怕引起争 议。争议不是坏事,哪怕是挨骂,越骂越红嘛!” 这时,电话嘟嘟响起,钟木跑去拿起话筒,一听是杨飘,叫嚷起来:“你怎么 还不过来?不能让我和老郑唱双簧啊!呃?好、好,你过来、快过来……” 钟木将电话伸给他,说:“杨飘要跟你说几句。” 他接过话筒,就听杨飘窃窃说:“老郑,你们谈得怎么样?” “还好,你怎么还不过来?” “我这就过去。” “你这是在哪儿打电话?” 杨飘嘻嘻一笑,“省立医院。” “啥?你去医院干吗?” 杨飘顿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冷媚今天出院,我来给她帮帮忙,当脚夫— —这也是咱们合作的一部分么!” 他僵住,脸色突然变得很阴暗。他没料到杨飘这么迅捷就行动起来,这要在前 两天,他或许还会发火,择他的不是,可眼下他已无话可说,尽管心里很不痛快。 挂了电话,他仍愣怔着,一脸阴云。钟木见他脸色不对,说:“怎么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杨飘磨磨蹭蹭,到这会儿还不来。” “哦,”钟木不怀好意地笑笑。“杨飘这小子真鬼,他告诉我,他已经进入情 节了——难道你笔下的西妮真的有生活原型?” 他点点头,不好否认。显然,在这之前,杨飘已把什么都对钟木和盘托出了。 “有生活依据,咱们就该大胆放手地干,不妨就搞个纪实电影。有纪实小说, 怎么就不可以有纪实电影呢!” 钟木有恃无恐,转而又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怕是杨飘以体验生活为名,真 的坠入情网,陷进可拔不出来啊!” 他陡然一个惊怔。钟木说的无意,却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2 午饭时,杨飘才姗姗来到,身后跟着花枝招展的白薇。她满面春风,像一头小 鹿,走路一蹦一跳的。 杨飘一准帮冷媚出了院,一切安置妥帖后,又打电话让白薇来的。让白薇来, 自有她的用场。他把白薇引见给钟木时,说:“白薇,电影的崇拜者,把当电影明 星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不言自明,他是把白薇作为剧中角色推荐给钟木的。 白薇落落大方,朝钟木伸过手,说:“您好,钟导,我早就想见见您这大导演 了;我看过您拍的片子,真棒!” “是么,”钟木哈哈大笑,然后细眯起眼端详她,那眼神就像判断一份色调很 美的食物,是否符合自己的胃口。“不错,眼里有戏!” “看看,钟导认可了。”杨飘不失时机插上嘴,“白薇素质不错,写一手现代 诗,人学艺也勤奋,以后还要靠钟导多多提携、栽培。电影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演 员是靠导演起家的,有什么样的导演,就会有什么样的演员……” 钟木挥挥手,“哪里、哪里,演员自身天分很重要。” 白薇朝钟木鞠了一躬,“请钟导多多关照!” 钟木一笑,“我鞭长莫及,你有你的杨飘,他路子野!” 杨飘忙说:“别听他胡诌——白薇,我告诉你,钟导可是海量,你只要中午让 他喝好,他会用心关照的,不关照也不行!” 钟木扯嗓子大笑,像只发情的公鹅。 这些,郑思渊默默看在眼里,忍不住紧皱眉头,从心底涌出一阵厌恶。他没料 性情耿直的杨飘、善良单纯的白薇,竟还有如此俗不可耐的一面。庸俗是最令人厌 恶和鄙视的。这绝不是现今青年人所谓朋友间的交际与应酬,也不是一个正直文人 之所为。 杨飘见冷落了郑思渊,忙上去亲昵地拢他一把,窃声说:“导演关系很重要,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咱们只是编剧呢!” 郑思渊说:“我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杨飘拉他一把,“走吧,中午我招待钟木,就在宾馆餐厅。 剧本的事,最好中午能拍定,这样咱们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这时,白薇已与钟木一见如故,打得火热。她手挽着钟木一只胳膊,谈笑风生 地朝宾馆餐厅走去。对此,杨飘视若不见,这或许就是白薇来的用场。 午宴很丰盛。钟本满面红光,细眯笑眼,坐在主宾位置,他一边坐白薇,一边 坐郑思渊,而杨飘与他相对而坐。这座次也是杨飘精心安排的。他心领神会,一切 听杨飘摆布。他自知这方面不及杨飘,也不如白薇,只好听之任之。他也是俗人, 不可能超尘拔俗;况且,杨飘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他们合作的剧本。 酒一杯杯下肚,杨飘伙同白薇对钟木轮番轰炸,弄得钟木面红耳赤,头大如斗, 连连告饶。“不行、不行了,再喝就醉了!” 白薇不依,端起酒杯,还要跟钟木干杯。“再来一杯。好,就依你,最后一杯。” 钟木朝她拱手,“好,我算服了,你可真不愧女中豪杰!” “怎么,钟导还想留一手?”白薇无奈,朝杨飘求助,他冲她递个眼色,示意 她拉郑思渊上阵。她心下明白,立刻转对郑思渊,说:“郑老师,您今天可被动了。 我提议郑老师和钟导碰一杯,祝他们合作愉快!” 郑思渊被逼到死角,没了退路。可他昨夜酒劲儿还没缓过来,这会儿实在不想 多喝,但碍着钟木面情,他不得不端起酒杯,说:“好,咱们只碰一杯。” “好,”钟木爽快端起杯来。“就碰一杯,按白薇小姐说的,祝咱们合作愉快!” 俩人酒杯铿然碰在一起,而后各自一饮而尽。白薇不等他们放下酒杯,又殷勤 地给斟上,说:“合作是双方的,岂能只碰一杯。一条腿不能走路,再来一杯!” 钟木无奈,只好转对郑思渊,说:“你看,到底还是没逃脱掉。” 郑思渊坚持说:“说好只碰一杯,我已不胜酒力了!”说着,就要坐下去。 杨飘赶忙拉起他,鼓动他说:“白薇说了,一条腿不能走路,来,就再碰一杯 吧!” 郑思渊皱眉看看手中酒杯,实难下咽,说:“不行了,这一杯复一杯,一杯何 其多,罢了、罢了!” 白薇帮腔,“郑老师,这么不给面子,你看钟导已经端起酒杯了。” 她将钟木的酒杯端起,硬塞他手里。“好了,只此一杯了。” 酒,还是一杯杯喝了下去,及至醺醺然近乎酩酊,方才煞兴。刚才,郑思渊还 为时间消磨在酒杯中感到惋惜,可这会儿他头大如斗,两眼恍惚,顾不上许多了。 钟本满脸酡红,端起白薇为他沏的酽茶,呷了一口,说:“杨飘,上午我与老 郑谈到电影的纪实性,不是说作品中的西妮有生活原型吗?这倒启发了我,我看这 主角不妨请她来演。她有切身体验,更容易进入角色嘛!” 白薇一木,慌忙拿眼看杨飘。 杨飘说:“好倒是好,不过就怕人家不同意。你知道老郑写这篇作品做多大难!” 他转向郑思渊,“是吧,老郑?” 他点头,“是啊,人有脸树有皮,这怕是人家……” 钟木坚持说:“试试看嘛,她干那种事也干了,不就为了钱,咱可以加倍付她 片酬!” “这肯定不成,”郑思渊不想横生枝节。“钟导,你还不了解她,她并不像你 所想象的那样,她不是那种单纯为金钱……怎么说呢?我实在是一两句话也说不清 楚。” 杨飘说:“那你打算让白薇……” 钟木一笑,虽有酒意,可一点没醉。“剧中还有其他角色么,我现在最担心的 是女一号,她是这出戏的灵魂,如果她演不好,那么整个戏也就没必要拍了——我 这样考虑,小白你可别埋怨,大家都是为了艺术么!” 杨飘打住,站起身,说:“钟导,咱们上楼再谈吧。” 钟木随之站起,白薇扯开他身后的椅子,搀扶他朝电梯走,一边对他说:“生 活原型与作品人物总是有区别的,前者是生活原汁,后者是艺术创造,恐难替代… …” 八字没一撇,白薇就暗暗较上劲、争起角色来了。西妮是她钟情的角色,从杨 飘跟她谈起那天,她已默默将自己看成了西妮。再者,能出演一个有争议的角色, 更容易轰动影坛。 然而,钟本却说:“我现在要的就是原汤原汁!” 郑思渊和杨飘走在后面,来到电梯口,他拉杨飘一把,让钟木和白薇先上去了, 这才问他。“你咋知道冷媚今天出院?” 杨飘一笑,“我早晨给她医院通过电话,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且印象深刻!” “她知道你认识我吗?” “目前还不知道。”杨飘眉飞色舞,“她说了,过两天约我吃饭,大概算是对 我这脚夫的答谢吧!” “你打算怎样,继续和她来往?” “老郑,你怎么这样信不过我,”杨飘忽地激动起来。“难道你还怀疑我有其 他不轨企图?明告诉你吧,我愿意和冷媚这种人打交道,完全是为了咱们的西妮。 实话说,西妮在你小说中显得很单薄,我要让她在银幕上丰满起来,变成一个活鲜 鲜的银幕形象——她既不是曹禺先生的陈白露,也不是老舍笔下的月牙儿,而是我 杨飘的西妮!当然,也是你老郑的。正是出于这一目的,我才这样做的,我 需要更多的细节,更深的生活感受……” 郑思渊相信他的话,并为这话所激动。的确,杨飘有一种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 他不好再阻止他什么。 他说:“这我理解,我并没有怀疑你什么。” “这就好,你就放心让我干吧。像你这样年纪的人,顾虑要比我多些,你就交 给我吧!” “我是怕……” “怕她再自杀?” 郑思渊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 “我已经说过了,她不会的,她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极脆弱的女人。我虽然刚跟 她接触,可我的感觉告诉我,她是一个秉性倔强的女人!” 杨飘的自信,使他隐隐惊讶。如果他没记错,连同今天这次,他统共与冷媚接 触过两次。两次匆忙而暂短的相见,竟使杨飘敢如此说话,仿佛他与冷媚神交已久, 已了如指掌。或许这正像有人说的,有人初次相识便相知,有人终身相识,却不能 相知。 杨飘看出什么,说:“这样说吧,她如果再会自杀,与你毫无牵扯,自当我就 是那杀人犯!” “好吧!”话已至此,他只好由杨飘去了。 杨飘拉他一把,“走,咱们上楼吧。”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