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我为什么要写作(1) 我为什么要写作 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为什么要去登山——谁都知道登山这件事既危险,又没什 么实际的好处,他回答道:" 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 我喜欢这个答案,因为里 面包含着幽默感——明明是自己想要登山,偏说是山在那里使他心里痒痒。除此 之外,我还喜欢这位登山家干的事,没来由地往悬崖上爬。它会导致肌肉疼痛, 还要冒摔出脑子的危险,所以一般人尽量避免爬山。用热力学的角度来看,这是 个减熵现象,极为少见。这是因为人总是趋利避害,热力学上把自发现象叫做熵 增现象,所以趋害避利肯定减熵。 现在把登山和写作相提并论,势必要招致反对。这是因为最近十年来中国有 过小说热、诗歌热、文化热,无论哪一种热都会导致大量的人投身写作,别人常 把我看成此类人士中的一个,并且告诫我说,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写小说 (言下之意是眼下是经商热,我该下海去经商了)?但是我的情形不一样。前三 种热发生时,我正在美国念书,丝毫没有受到感染。我们家的家训是不准孩子学 文科,一律去学理工。因为这些缘故,立志写作在我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减熵过 程。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事,除了它是个减熵过程这一点。 有关我立志写作是个减熵过程,还有进一步解释的必要。写作是个笼统的字 眼,还要看写什么东西。写畅销小说、爱情小诗等等热门东西,应该列入熵增过 程之列。我写的东西一点不热门,不但挣不了钱,有时还要倒贴一些。严肃作家 的" 严肃" 二字,就该做如此理解。据我所知,这世界上有名的严肃作家,大多 是凑合过日子,没名的大概连凑合也算不上。这样说明了以后,大家都能明白我 确实在一个减熵过程中。 我父亲不让我们学文科,理由显而易见。在我们成长的时代里,老舍跳了太 平湖,胡风关了监狱,王实味被枪毙了。以前还有金圣叹砍脑壳等等实例。当然, 他老人家也是屋内饮酒门外劝水的人,自己也是个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 认自己择术不正,不足为训。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此全学了理工科,只有我哥哥例外。考虑到我父亲脾气 暴躁、吼声如雷,你得说这种选择是个熵增过程。而我哥哥那个例外是这么发生 的:七八年考大学时,我哥哥是北京木城涧煤矿最强壮的青年矿工,吼起来比我 爸爸音量还要大。无论是动手揍他,还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好意思, 所以就任凭他去学了哲学,在逻辑学界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门下当了研究生。考 虑到符号逻辑是个极专门的学科(这是从外行人看不懂逻辑文章来说),它和理 工科差不太多的。从以上的叙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亲的意思。他希望我们每个 人都学一种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专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父亲 一生坎坷,他又最爱我们,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最自然不过。 我自己的情形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身体不算强壮,吼起来音量也不够大, 所以一直本分为人。尽管如此,我身上总有一股要写小说的危险情绪。插队的时 候,我遇上一个很坏的家伙(他还是我们的领导,属于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少数坏 干部之列),我就编了一个故事,描写他从尾骨开始一寸寸变成了一头驴,并且 把它写了出来,以泄心头之愤。后来读了一些书,发现卡夫卡也写了个类似的故 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有一个故事,女主人公长了蝙蝠的翅膀,并且头发是 绿色的,生活在水下。这些二十岁前的作品我都烧掉了。在此一提是要说明这种 危险倾向的由来。后来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倾向,念完了本科,到美国去留学。我 哥哥也念完了硕士,也到美国去留学。我在那边又开始写小说,这种危险的倾向 再也不能抑制了。 在美国时,我父亲去世了。回想他让我们读理科的事,觉得和美国发生的事 不是一个逻辑。这让我想起了前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对大音乐家萧斯塔科维奇 说的话来:" 我小的时候很有音乐天才,只可惜我父亲没钱给我买把小提琴!假 如有了那把小提琴,我现在就坐在你的乐池里。" 这段话乍看不明其意,需要我 提示一句:这次对话发生在前苏联的三十年代,说完了没多久,图元帅就一命呜 呼了。那年头专毙元帅将军,不大毙小提琴手。" 文化革命" 里跳楼上吊的却是 文人居多。我父亲在世时,一心一意地要给我们每人都弄把小提琴。这把小提琴 就是理工农医任一门,只有文科不在其内,这和美国发生的事不一样,但是结论 还是同一个——我该去干点别的,不该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