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昏乱间并未察觉有人走近,一把伞遮在上方,身后响起一个温和关切的声音, “小姐,你没事吧。”我蓦然起身,只觉一阵晕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倾倒,神智居 然尚有一丝清醒,脑子里还来得及自嘲一句,“忽喇喇似大厦倾,今天可算丢了一 世英名……”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雨水泥泞的地面,而是温暖宽厚的胸膛,一只有 力的臂弯接住了我。 眼前的金星旋转,嘿,你相信吗,人真的会眼冒金星。我勉力想要挣脱扶持, 可手足酸软,一时竟难以施力。 “小姐,你还好吧?你家在哪里,要不要送你回去?小姐……” 我转过脸努力睁大眼睛,模糊中看到一张年轻帅气的面庞,双眼亮若晨星,正 担忧地注视着我。 我试图说话,可张了张咀却发不出声音,湿透的衣裳裹挟在身上,一阵阵冷风 袭来,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唇齿之间发出相互触碰的“格的”声。 “好吧,我们走。”对方简短的说了一句,扔掉另一只手上的伞,迅速除下外 套披在我身上,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一切动作发生在一瞬间,我来不及反对。事实上,我也不打算挣扎。不知道为 什么,虽然只是个陌生人,却令我觉得非常安心,他的声音、眼神、乃至身上淡淡 的烟草味道,都让我觉得神经放松。在这样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听着心脏规则韵律 的跳动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与舒适。我放心的失去了意识。 仿佛患了间歇性失忆,脑中一片空白,朦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对话,听不清也 不愿意去听,我沉浸在秘密的黑暗世界里,心里只想着就让我这样一直一直睡下去 罢。 恍惚间有人掰开我的咀,一股热辣呛人的液体流入喉咙,我激烈的咳了起来, 犹自感到一只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背部,一条热毛巾覆上我的面孔。我突然清醒过来。 眼神渐渐聚焦,面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 灯光柔和,浅蓝色的环境色调让人镇定放松,这里似乎是一间办公室,我斜靠 在沙发上,身上围了厚厚的毛毯。面前一个年轻人弯着腰,一手扶住我一手持了一 支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正静静看着我。 未及说话,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前天拣猫昨天拣狗,今天拣个大活人, 你不是打算也扔给我养吧。”循声望去,一个短发女郎斜坐在写字台上,脚边果然 有只黑色大狗,狗的肚子上果然躺了只小小白猫,那景象十分趣致。心情再不好,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你是建议我把她带回家么?也好,小姐,你愿意光临寒舍么。”年轻人亦笑 起来,咀角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用了,我看我还是回家吧。”我揭开毛毯想起身,头一晕又跌坐在沙发上。 “哎,”年轻人攥住我的肩膀略用力按了按,“你先喝杯白兰地驱驱寒、缓一缓。” 我顺从的就着杯口喝了一口,却又呛咳起来。 “我来吧,笨手笨脚!”短发女郎推开年轻人接过杯子,我伸手想接过,却抑 制不住又打了几个寒颤。“不要紧,你慢慢喝。”女郎放和声音,给我一个鼓励的 笑。 “这是这里的老板,面恶心软的罗家英小姐。”年轻人笑着说,“罗家英?” 我看了看年轻人,他咀角擒笑颇为促狭的眨了眨眼。想到周星星同学的师傅在念花 花草草的罗嗦模样,我不禁莞尔,随口冲出一句,“那我还汪明荃呢。”话一出口 又后悔不迭。 “是敏哲!”那女郎果然发飙,一声断喝惊的我几乎跳起来,“你一定要这样 取笑我的名字吗!别理他。咦,会说笑了,那看来是没大碍了。其实我的名字是嘉 奖的嘉,殷红的殷,叫我嘉殷吧。你呢?”嘉殷拍拍我,对我的俏皮话丝毫不以为 忤,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豁达的女生。 “我叫小白。是敏哲?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 年轻人,“是啊,他叫是敏哲,叫他阿敏就行了。‘是’这个姓很少见吧。才讨厌 呢,人家叫他的时候只好‘是先生’长‘是先生’短的,好像个个低眉顺眼在答应 ‘是,先生!是先生!”一样。看他那么臭屁的样子真让人讨厌!“嘉殷翻翻白眼, 年轻人大笑起来,”嘉殷,你每次都要损一损我的姓吗?真的这么讨厌我,干嘛非 要从纽约跟过来。“”你……“嘉殷气急,随手拿起一个靠垫砸了过去。 身处在这两个活泼亲切的年轻人中,我觉得十分舒服,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 “小白,你现在好点了吗?快拿毛巾擦干头发,毯子围紧一点,你全身都湿透 了……”嘉殷边说边掖掖毛毯,我忽然想起来,抬头看阿敏,也是全身淋湿,正背 着我们在擦头发,白衬衣贴在身上,后背是个漂亮的V 字,我抱歉地笑笑。聪明的 嘉殷立刻感觉到我的不安,说,“小白你别担心,阿敏壮的似头牛,没关系。”停 一停又笑,“刚刚真是吓坏人,象个强盗一样抱个人闯进店来,几乎没一脚踹坏我 的办公室门,把客人都吓倒了。我还以为他杀了人正移尸潜逃呢,没想到是这么漂 亮的小姑娘,啧啧啧,是我也要英雄救美啦……” 我不由脸红,今天的确太狼狈了。恩,刚才的事!刚才的事!看着阿敏回转身 微笑的眼睛亮若晨星,今天一天从早晨到午夜的情形一幕幕飞速掠过我眼前,啊, 那株娇艳的“约瑟芬皇后”,乔伯提到的“是先生”,面前的是敏哲。我豁然抬头, 盯住了阿敏,“是……阿敏,那株玫瑰,约瑟芬皇后,是你带给乔伯的!”声音略 高,显得有些尖锐。 “小白。”嘉殷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阿敏。阿敏也取下毛巾,露出有些凌乱 的飞飞的褐色头发,看着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的说,“哦,今天乔伯说的一个小姑 娘找我就是你吧。是,那株玫瑰是我给乔伯的,怎么,有问题?”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株玫瑰。恩,那个,那个品种很少见。”我有些困难 的说。 “呵呵,小白你很喜欢园艺吗?眼光真好。对啊,那是我让朋友从法国找了带 来的,喏,还不是嘉殷搞出来的。” 嘉殷也笑了,“小白,我这里是一间沙龙酒吧,因为取名叫翡翠森林,总得有 花花草草吧。因为会定期举办一些主题沙龙,所以会找些应景的植物,阿敏是做室 内装饰和庭院设计的,所以就把找植物的工作派给他。前两天刚办过一个玫瑰沙龙, 是关于中世纪欧洲玫瑰在绘画和诗文中的文化喻指与鉴赏,其中有约瑟芬著名的玫 瑰园,所以特地去找了约瑟芬皇后玫瑰来作为本期沙龙的标志。”以前的植物就是 那些出现在乔伯公园的花木么?看我满脸疑惑,阿敏笑着补充,“嘉殷是个无事忙, 每次要我巴巴的找来她要的盆花,又不好好照顾,这里环境嘈杂也不适合养花,我 又没时间,所以每次活动结束后我就把花带给乔伯安置……” 哦,原来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不奇怪啊,即便两年多的时间,在一座城市 里要找一个人也是很难的吧。可是,以他的能力,想在哪里找人都是不难的,除非, 他从来不曾打算找到我。而我,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刻意保持低调的生活方式,一 次又一次的辞职搬家,固然是为了躲开母亲大人,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他的目光, 想要找他,只需拨个电话即可。“这是我的露丝专线,只为露丝而设,任何时候, 只要你想见到我,就可以拨通它。”可我从来也没有拨过这个号码,虽然它如烙印 深深印在脑中,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去拨通它。如果有勇气,我也不会选择如今的生 活。如果有勇气…… “小白,小白,你不舒服吗?小白……”一阵呼唤打断我纷乱的思绪,才发现 嘉殷在轻轻摇晃我,阿敏伏下身子关切的看着我。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我只是有点冷,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酒。”我勉 强笑笑。 “当然可以,不过这可是89年份的白兰地哟,很贵喔。”嘉殷笑着说,用脚踹 踹阿敏,“阿敏,记在你帐上。”阿敏倒杯酒给我,笑答,“我怎么好像记得这里 的藏酒都是从我书房搬家过来的呢。”“哼,和我付出的感情来比,这些酒哪里能 安慰我受到的伤害。” 我一口气灌下一杯,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一路下去,那种烧灼感令人觉得十分 踏实,怪不得这世界有这么多人爱喝酒,听两人又在言语相斗,我又脱口而出, “嘉殷,你们在谈恋爱吗?” 阿敏笑而不答,嘉殷看了阿敏一眼有点泄气的耸耸肩,“才怪,这个人啊,根 本不会怜香惜玉,多少媚眼都是抛在石头上!而且还会反弹耶,倒过来砸的我自己 好痛!啊……”嘉殷夸张的倒靠在我身上,又坐直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所以啊, 平时有事没事我都要拚命使唤他,来弥补我所受的心灵创伤。” 阿敏忍不住笑,“罗小姐,你非要我拆穿你是不是。不知道是谁说的,开这间 沙龙酒吧就为了看帅哥,而且是有文化有水准的帅哥。早知道你打这样的如意算盘, 我也懒的帮你取店名,白白糟蹋了那四个字。”话音刚落,又一个靠垫砸了过去。 嘉殷苦着脸说,“看什么帅哥,这里简直就是恐龙集中营,连像样的青蛙都难 得一见。帅哥这么抢手,大概早就名花有主,来这里的就只好是些狗尾巴花。要不 是阿敏撑场面,吸引不少美女,我这场子不知道多冷清。” “哎哎,不要说的好像我坐台一样。”阿敏抗议。 “能坐台说明你有魅力,夸你都听不出来。告诉你哦,小白,阿敏可是个花花 公子哟。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嘉殷开朗的笑声,我觉得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忘却 了旋绕一天的紧张与不安,咀角慢慢上扬,真正笑了起来。 阿敏问我要不要回家,嘉殷却挽着我不许我离开,“小白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 得好投缘埃。”“小白衣服湿透会感冒的……”阿敏责备的看看嘉殷。我摇摇头, “不要紧,围着毛毯很暖和,我也不想回家。”阿敏叹口气,嘉殷则大为高兴。 于是开始聊天。翡翠森林的往来人客、以往举办的几次文化沙龙,还有嘉殷与 阿敏各自遇到的琐碎趣事,当然,两人还时不时互相攻击一下。我微笑着听着,偶 尔回应几句,浅斟慢酌,居然也喝掉了大半瓶的白兰地。 待到惊觉时间流逝,挂钟指针显示已经凌晨3 点,之前打工小弟进来报告人客 情况,嘉殷挥挥手说,“今天营业结束了,我们要安安静静聊天,你们收拾一下也 回去吧。” “好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们。”有了几分醉意,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 底好像铺了棉花,身体非常轻盈,心里觉得十分愉快。 “小白你好像喝太多酒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阿敏温和的问。 “樱桃街。这里是哪里?不远的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咦,阿敏也住樱桃街,正好顺路。”嘉殷抱抱我,“小白,以后多来玩喔。 对了,过两天这里会有个咖啡沙龙,你要来喔。阿敏,到时你记得去接小白。” 嘉殷就住在酒吧二楼,前门已经上锁,我和阿敏从后门出来。外面还在有点零 星小雨,原来这里就离脉脉公司不远。脉脉会在干什么?也许还在加班吧。 拒绝阿敏的扶持,随他绕至前门,上了一部出租车。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我下 了车,刚想和阿敏道谢告别,却看见阿敏也低头从车里钻了出来,出租车缓缓开走。 不等我开口,阿敏微笑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刚好也住在这里。你是住这 幢公寓,恩?”我点点头,指指其中一个单元,“这里三楼”。“那走吧。”阿敏 上前拉开大门。时间太晚,老式的栅栏电梯已经上锁,我们沿楼梯慢慢走上去。 楼里非常安静,大家都睡了吧。有多少人在做梦呢?做的是美梦吗?为什么这 么久以来我一直都不曾梦见过他呢?那么想念都不会梦见他吗?不是说日有所思夜 有所梦吗?那我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也对啊,我不是每天都在避免想那些遥不可及 的记忆吗? “是这里吗?”阿敏的声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抬头一看,已经站在门口, 大门上贴了一幅漫画,画面上是小新那只著名的狗——小白。这是脉脉的杰作,她 认定我这“小白”的名字就是打这部漫画里来的,我搬家到哪都会让我画张小白贴 在门口,说权当看家吉犬,“比一般门神还灵呢。”脉脉说,想不到美女也有顽童 的一面,我真是被她打败。“呵,是啊。那么,我进去了,今天真是谢谢你。” 摸遍口袋,我却找不到钥匙,大概出门太急忘记了。我弯腰揭开门垫一角,取 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再放回原地,然后与阿敏道别。 阿敏笑道,不怕有贼吗?我笑笑,不怕,家有恶犬。我就住在楼上,有事找我。 好的,知道了。阿敏的笑容温暖和煦,相识不久,感觉却十分亲切。他忽然伸手帮 我拨开适才被风扬起粘在眉睫的一缕头发,我没有动,也不觉得唐突,抬起脸笑笑, “谢谢。” “小白,”阿敏温和的说,“今天你已经说了好多谢谢,进去休息吧。” 我最后道了晚安,慢慢关上房门。 没有开灯,窗户开着,凉风一阵阵灌进来,一滴一滴的滴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 得格外清晰,不知谁家的狗忽然吠了几声又呜咽着安静下来。 我慢慢走到窗前爬上窗台斜躺下,外面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在薄薄的的雨雾 中幻出隐约的光圈,显得格外美丽。我轻轻叹口气,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