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个多月下来,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翡翠森林成为包括欧阳、脉脉、我、阿 敏、嘉殷等五个人聚首碰头的地方。大家年龄阅历相近,往来颇为投契,不经意间 渐渐形成了一种亲密中又带着疏离的奇特平衡关系,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容貌姣 美、气质出众的年轻人,彼此言语默契行动合拍。但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出共同 或各自相处时那种微妙的不同之处。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鲜明各异 的脾气秉性。 欧阳是我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的性情非常温和敦厚, 工作时犀利勤奋,闲暇时幽默宽容,一表人才气度优雅十足仁人君子,也难怪脉脉 对其倾心。 脉脉近来的表现令我非常心疼,不知道是工作太忙还是和欧阳发展的不甚顺利, 人显得有些憔悴,总不太精神的样子。有时候我与她讲话伊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一脸 的茫然表情,忽然会“噢”一声似乎在作回应,教人瞧了愈加焦急怜惜,而看欧阳 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感觉。我为脉脉觉得很是不值,聚会时常常就忍不住和欧阳抬 杠顶撞,并不因为他在公司对我格外照顾而心存眷念。欧阳却总是不以为忤,微笑 着看看我摇摇头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我气结。 嘉殷比我大两岁,但却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天真单纯的一个。她和阿敏都是在美 国出生的第二代华人,两家原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所以阿敏决定回国 发展时嘉殷也积极要求“落叶归根”,于是一起来到上海。嘉殷是标准的香蕉女郎, 性格开朗热情,处事作风单纯明快,她和阿敏的一口好中文及扎实的中文底子完全 得益于两家均为名门之后,讲究诗书传家。和嘉殷在一起是一种坐拥春风的感觉。 初见阿敏的人都会理所当然把他归类于所谓的新新人类青年才俊,他是那种外 型非常惹眼的人,不拒绝任何流行元素,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而这些特质也经常体 现在阿敏的设计中。最奇怪的是那些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显得另类奇突的新潮风格一 旦到了阿敏身上就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前卫而别具品位,率性而标格脱俗。 许多时候阿敏表现的峻酷不羁,有时候却又那么温柔细致。偶尔有一次和脉脉聊到 阿敏,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说,“噢,阿敏是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的人吧!”脉脉若有所思的看看我,破天荒在谈论帅哥时没有与我抬杠耻笑我是 “蛋白质女孩”,她居然点头同意,还又加了一句,“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难 得听到脉脉对男生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几乎没跌落下巴。而脉脉说完这句话盯着我 的眼神又散开焦距,我几乎要敲其额角,爱的这么苦不如转了风向去追阿敏。当然, 这话我到底没敢说出口。 至于我,年纪最小,性格却最不讨喜,自觉心理阴暗,不免有些自卑。且暗自 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朋友,努力改善自己晦涩阴郁的一面。也许是出于习惯,我始 终无法完全释放自己,言谈举止间总是多了几分保留。大家应该也都感觉到了,却 都宽厚的包容,令我在惭愧之余也十分感激。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安慰自己, 至少我有在努力,而且也确实在改变。 于是我们五个性格迥异的人居然就此凑到了一起。 六月底的一天,就和已经过去的前两个礼拜一样,依旧下的细雨,天色灰蒙蒙 的十分潮湿,算算雨季也快过去了,接下来该是流火的七月。刚刚完成了一幅插画, 望着窗外淅沥不止的雨幕我觉得十分气闷,连编结起来垂在脑后的辫子都觉得格外 沉重。我忽然决定换个发型,立刻就付诸了行动。 为我主剪打理的发型师是个活泼的小个子男生,看到我就夸张的一拍额头惨叫 似低呼一声,“哗,这位美眉,你比我还高埃!我真是生不如死啊!”令人失笑。 打湿头发后小个子问我想要怎么剪?我笑笑说,剪短。那么要什么样的短发? 随便。 对于我直接表达的信任小个子显然很高兴,于是他让我坐在哪里足足15分钟, 自己围着我前后左右百般思量观察比划,显示了无比的耐心和敬业。 人在认真工作时呈现的工作美是所有行业都一样,不分高低贵贱。我这样想着, 咀角略略上翘。 “OK!”小个子也就在这个时候下决心似的叫了一声,朝镜子里的不知道是我 还他自己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用非常温柔的手势打开了工具包,梳子与各式剪子开 始在我头上飞舞,一绺一绺的黑色长发纷纷飘落。 看着落英飘絮般的碎发,我的心里无端浮现一丝久违的忧伤,细若游丝若隐若 现,虚幻的缥缈的忧伤。 都说剪短长发就能剪断牵挂,真的有人相信么? 我的一句“随便”派给小个子发型师无限施展身手的空间,单是剪发就化了两 个多钟点,然后他有自做主张帮我把发尾挑染成了比较含蓄的金褐色。数个钟点我 枯坐困顿,几乎没闷的开花。忽然听到一声“OK!完美!”我立刻起身。 小个子看着我的神情就好像造物主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深情一片。 我只觉得头部无比轻松,转脸看见镜中的映像时我不禁有些失神。里面怔忡张 望的仿佛是误闯凡间的迷途精灵,层次分明的短发略为翘起,一点帅气一点淘气一 点秀气使柔顺刘海覆盖下的面孔显得格外英挺俊美,迭现出近似小男孩般的中性气 质。 我由衷的谢过小个子走出店门。 出门的时候大约是黄昏,现在已经夜间九点多了。今天就画了一张图,还不曾 去谒见脉脉,也没有去翡翠森林露个面。胃里忽然抽搐了一下,我才想起来今天还 没吃过东西,于是决定先去麦当劳。 马马虎虎解决了温饱,发现外面的雨差不多也停了,刚想去找嘉殷,我心里闪 过一个淘气念头,于是笑嘻嘻逛进了楼上的百货公司。 推门走进翡翠森林,尽管是夤夜飘雨,店堂内还是人客众多,唱机里放了一张 英格玛的谜,空灵的音乐回旋在烟草、咖啡和香水混合的迷离气息中格外诡异。小 舞池中有微醺薄醉的客人轻轻摇摆起舞。 我推开木门时,门顶悬挂的铜铃照例清脆的响了两声,对里面的轻声笑语并没 有干扰。转过那道玻璃幕墙单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刚刚絮絮连贯的人声忽然顿了 一顿,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穿过人群我依稀看到我们常坐的最里面的那张桌子后面, 脉脉他们似乎都在。 我一径走了过去,在众人半带讶异半带缱绻的暧昧眼光中微微笑了起来,有种 恶作剧得逞般的窃窃碎喜。 欧阳首先看见了我,他双眉微轩,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很快又回复镇定温 和的面容,摇摇头颇有些无奈的笑了。 脉脉此刻也注意到了我的靠近,她心不在焉的瞟了我一眼,刚要把目光转开蓦 然又定睛凝视并慢慢站起离开座椅。我恶搞的笑了,准备好了脉脉的尖葱玉指随时 招呼过来。然而出乎意料,脉脉一下子又跌坐下去,那动作就好像一个牵线人偶突 然断了线,她拧起了眉看起来有些神色不愉。 我有点气馁,心里开始后悔,也许玩过火了。 就在这时,本来趴在桌上的嘉殷发现了我,她大叫起来,“哇咧!小白你好帅 喔!你现在的样子和阿敏很像耶!”她兴高采烈的跑出来一把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 到桌前。 正在旁边和人聊天的阿敏于是耶转过头来,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起身过来走到 我身边伸手在我的短发上颇为粗暴的揉了揉,然后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阿敏除了比我高出半个头,两人居然一样的白色松身衬衫蓝色宽腿直统破牛仔, 金褐色挑染短发,苗挺修长的身材和顽皮不羁的大笑。我们两个站在一起,简直就 像一对双生兄弟。 这是我突如其来的调皮念头。看到镜中的自己时我已经想到了阿敏,小个子发 型师竟然帮我剪了个和阿敏几乎一般无二的发式。吃过汉堡在来翡翠森林之前,我 临时决定拐进了百货公司,挑了一件男装松身白衬衣配了条喜欢的磨旧牛仔裤换下 了身上原先的衣服。宽松的衣衫掩藏住了女生微微起伏的秀丽身形,从试衣间出来 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翩翩浊世美少年。 其实我也只是打算和大家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会这么巧,偏偏就与今天阿敏的 衣着那么相似,也算当头撞衫了。 说笑嬉闹一番,脉脉好像又高兴起来,并没有责备我。欧阳永远那么泰和稳重, 含笑看我的样子一如兄长忍耐顽皮的小妹。嘉殷啧啧羡慕我的短发比她漂亮,阿敏 不失时机的调侃嘉殷,两人又是一阵唇枪舌剑。我觉得今天的这个阴郁潮湿的日子 居然过的十分有趣,当下有了兴致,一个人跑到吧台后面去恪尽调酒师之责。 几个花式抛甩酒器的动作亮出来,人客的情绪开始高涨,不断有人过来要我调 制各种名目的混合酒,我一一照办,一高兴手法愈发漂亮利落,平时就常来的几个 大学女生占据了我面前一列高脚吧椅,托腮作娇痴状爱慕的盯着我时时起哄。 看我玩的开心,嘉殷也跑过来,喝了三两杯我调制的VODKA LIME,被酒精灼烧 的兴奋起来,滑着舞步进了小舞池与人们一起摇摆。 脉脉和欧阳静静的坐在一角,偶尔低语几句,隔了重重烟雾,我看不清他们脸 上的表情。 阿敏在桌子的另一角,和对面的一人聊着什么。刚才我就站在那人边上,但始 终不曾注意到除了我们还有第六人的存在。 直到此时,这一天对我来说还是十分愉快。我和我的朋友们就像平时一样维持 着一种亲近友爱的平衡关系。 我没有留意陌生人的习惯,因此理所当然的忽视了阿敏对面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因为这个陌生人的介入,将会打破当前我们这种安详喜乐 的平衡友情关系。 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这张同样也是漂亮的玩世不恭的脸孔,虽然已经不记得他 的五官面容,却还能清晰的看到那双如镌刻般标致的斜飞凤目深处所闪现的一丝邪 气笑意。 然而当时我却丝毫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