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公社
5 延安公社共有三个大队,分别叫做南弯、北弯和下山弯。三个大队从南、北、
东三个方向围着大山。这座大山从下山弯看上去象是一座孤零零的冲天石柱,其实
她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是一条像土丘脉一样的山脉。但是比土丘脉高许多,宽许多,
更长许多。事实上,这个山脉一直往西是没有尽头的,她一直连绵到青藏高原,哪
里算是头?
山脉没有头,但是她有尾,她的尾巴的末梢就是下山弯。下山弯要是再往东就
是湖北了。下山弯在山脉的最东面,按道理应该叫“东山弯”才对,但是她就叫下
山弯。至于她为什么叫下山弯而不叫东山弯,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不仅项茹梅他
们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考证出来,就是那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
在许多年之后荣归故里的时候,非常希望能给凤凰卫视纵横中国节目一个合理的说
法,但最终也没有能够如愿。
由于尾巴末梢伸的比较远,下山弯的位置相当于“丫”字的最末端,到上面两
个端点都蛮远。沿着“尾巴”往西南方向走二十里是南弯,公社就在南弯,就是那
天他们来的那个地方。沿“尾巴”向西北方向走二十里是北弯,北弯就是欧阳健插
队的那个地方。南弯和北弯之间隔着一条“尾巴”,从北弯翻过“尾巴”就是南弯,
所以北弯的人从来都不到下山弯来,北弯的人要是出山就直接翻越“尾巴”去公社,
而不会绕到下山弯来。翻“尾巴”虽然路难走一些,但是只有十里路。谁都知道,
走十里山路总比走四十里平路好,况且所谓的“平路”也并不平坦。现在项茹梅在
下山弯,而欧阳健在北弯,其实从下山弯到北弯也就是二十里地,天气好的时候,
比如刚好雨过天晴的时候,站在下山弯的土脉顶上,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北弯的炊烟。
事实上,项茹梅就经常站在那里向西北方向遥望。遥望那若隐若现的炊烟,和那炊
烟下面隐藏的人家。
一转眼,项茹梅来下山弯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主要就是跟着老乡翻茶叶地,
翻茶叶地的作用相当于大田里锄草,只不过大田锄草用的是锄头,翻茶叶地用的是
钉耙。按说翻茶叶地是力气活,对刚刚满十六岁的城市女孩来说应该不算轻,但是
项茹梅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再说这翻茶叶地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老乡们
对翻茶叶地好像并没有什么积极性,本来就是糊差使,干一会儿说一会儿笑话,所
以项茹梅并没有觉得多么吃力。到月底评工分的时候,其他女知青都是评了六分工,
她年龄最小,居然还评了八分工。
老乡给项茹梅评八分工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比别人多干了什么事情,主要是劳
动态度。项茹梅干活除了从来都不叫苦之外,三个月里她一次都没有请假是一个重
要的原因。生产队没有星期天,谁要是有事,跟队长打个招呼,该干什么干什么,
反正不记工分就是了。除了项茹梅外,其他几个知青基本上一到星期天就请假,就
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请假,或许他们还是以为这是城里,还要休礼拜天,所以,相比
较而言,老乡们就认为项茹梅劳动态度最好。
其实也不是项茹梅劳动态度真的比他们好,而是因为项茹梅根本就没有什么地
方去。其他知青都有同学在南弯或者是北弯,他们休息都有地方跑,只有项茹梅一
个熟人都没有,就是休息也没地方去,既然没地方去,还不如跟老乡们在一起,跟
老乡们在一起不寂寞,而且能挣工分。虽然一个工分没有多少钱,但是项茹梅是坡
坡屋出来的,懂得钱的金贵。
要说项茹梅一个熟人没有也不确切,至少她是认识欧阳健的,只不过欧阳健可
能并不认识她。项茹梅也想过去北弯,如果她去北弯,那么她就能够见到欧阳健,
只要能够见到欧阳健,或许她就能跟欧阳健正式认识,毕竟大家都是重庆来的下乡
知青,而且说起来都是二中的同学。但是有什么理由去北弯呢?项茹梅想了很长时
间,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借口,总不能什么借口都没有,就是这样跑到北弯去见欧
阳健吧。项茹梅做不到。不仅项茹梅做不到,他们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人可能都做不
到。
项茹梅有时候想,偏偏就是这么巧,如果欧阳健不是在北弯,而是在南弯,或
许项茹梅就有理由去了。因为南弯是公社的所在地,项茹梅要想到公社的所在地总
还是能够找到理由的。
这一天又是星期天,又是星期天就又有两个知青请假。这两个知青当中有一个
叫顾大尉,现在在广州工作,许多年之后,项茹梅从重庆到深圳路过广州的时候,
还是顾大尉接他们的呢,直到现在,顾大尉跟项茹梅和倪和平她们仍然保持着一定
程度的来往。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项茹梅像无所谓一样地问他们去哪里?项茹梅已
经想好了,如果他们说是去北弯,项茹梅就会问他们北弯好玩不好玩,然后不管他
们说好玩还是不好玩,她都要表现出非常好奇的样子,最后项茹梅就脸皮厚一点,
问他们能不能带她一起去。项茹梅为此是做了准备的,这个准备就是这些天她已经
开始跟几个知青套近乎,凭着这些天的近乎,她相信只要自己脸皮厚一点,他们这
些比她高两届的大哥哥大姐姐是不好意思拒绝带她去北弯的。可惜那天那顾大尉的
回答令她相当失望,因为顾大尉明确地说:去公社。说完之后还主动问项茹梅:你
去不去?项茹梅赶紧摇摇头,说不去。
当天晚上项茹梅就后悔了,可以说是非常后悔。因为顾大尉他们那天很晚才回
来,而且不是从南弯回来的,而是从北弯回来的!
项茹梅克制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质问他们:你们不是说去公社的吗,怎么
跑到北弯去了?
“干吗我们就不能去北弯?”顾大尉问。这一问反而把项茹梅给问住了。
另一个跟项茹梅解释:没有骗你,我们确实是去公社了。我们在公社碰到欧阳
健他们,于是下午又跟着他们去了北弯,在北弯吃过晚饭才回来。
“碰见欧阳健了?”项茹梅问。
“是啊。”
“你们跟他去北弯了?”
“对呀,怎么了?”
从那天之后,项茹梅星期天也经常请假,请假的理由是去公社。事实上她也真
的是去公社,去公社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一连几次,去的时候她都是雄赳
赳气昂昂,但是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二十里地特别的长,比城里面说的十公里长多
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项茹梅在南弯见到了欧阳健!刚开始她还不太
敢认,因为才几个月的时间,欧阳健变的比以前黑多了,要不是他背着“为人民服
务”的挎包,项茹梅就真的不敢认了。项茹梅眼睛盯着欧阳健的后脑勺,猛一喊:
“欧阳健!”
欧阳健吓得一叫,“哎!”再一回头,问:“你是------”
“我是二中的,”项茹梅说,“二中的项茹梅。和你坐一个车来的。”
“哦,对了,对了,‘出列’的那个,想起来了。”欧阳健说,“项茹梅,对,
对,你在下山弯,名字听说过,人没有对上号。”
“你听说过我?”
“是啊,”欧阳健说,“上个月也是在这里,碰到你们下山弯的几个人,他们
告诉我你们下山弯一共是七个人,说了六个我都认识,就是‘项茹梅’我不认识,
原来是你呀。”
“那是你架子大,”项茹梅说,“我可是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在学校就认识我?”
“是啊,”项茹梅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了,唱那个什么《赞歌》。”
“是吗?”
“是啊。”
“你也喜欢文艺?”欧阳健问。
项茹梅点点头,表示喜欢。项茹梅当然要点头表示喜欢,因为欧阳健喜欢呀,
只要欧阳健喜欢的她就喜欢。但是她只能点点头,而不敢大声说“喜欢”,因为如
果她这么说了,要是欧阳健真跟她继续往下说,比如说她具体喜欢什么,是喜欢唱
歌还是喜欢跳舞,或者是喜欢玩乐器,那么不是露馅了?所以项茹梅只能点头,然
后必须迅速转移话题。
“哎,对了,”项茹梅说,“你是怎么来的?”
“坐11号呀。”
“做11号?”
“就是走路啊。”欧阳健笑着说,说着还抬抬腿,做了一个步行的样子,然后
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们队正好有拖拉机来。”项茹梅说,“要不然这样,你跟我们拖拉机回去,
去我们那里玩玩,然后再回下山弯。”
欧阳健想了一想,仿佛拿不定主意,于是又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一位,像是在征
求她的意见。
项茹梅这时候才注意到欧阳健原来不是一个人,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
个“狐狸精”兼“白天鹅”。尽管这时候项茹梅恨不能给她一脚,但是还是假装热
情地上去挽住倪和平的手,说:“去吧,去玩玩,一块去吧。”仿佛她跟倪和平早
已经是老朋友。
没办法,项茹梅要想接近欧阳健这时候就必须对倪和平表现出亲近,哪怕这种
亲近是装的。
倪和平大约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个丑小鸭放在眼里,或者是倪和平确实也想去下
山弯看看,因为关于下山弯的许多美丽而神奇的传说他们也听过不少,所以这时候
倪和平就笑着点点头。
在拖拉机上,项茹梅跟倪和平算是正式认识了。认识了之后项茹梅对“狐狸精”
就表现出十分的友好,甚至比对欧阳健都友好。项茹梅这下开心了,因为她以后可
以在任何时候冠冕堂皇地去北弯了,去北弯的理由非常充分——去找倪和平玩。
欧阳健和倪和平在下山弯受到顾大尉他们的热烈欢迎,几个知青像过年,兴奋
摆在脸上,马上张罗着热情招待。无奈下山弯这个地方太偏僻,不但偏僻,而且自
从拦了水坝砍了野茶树之后,消费水平极低,平常村里面的小卖部主要作用就是老
乡用鸡蛋换盐,连吃点酱油都是一种奢侈,哪里有什么好招待?有个女知青想起来
她来的时候从家里带来一刀腊肉,这刀腊肉上面的瘦肉部分已经被她吃完了,剩下
的就是连着猪奶子的肚皮,本来想甩掉的,但是又舍不得,于是就这么一直放着,
都放成古铜色了,但是上面的油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时候找出来,竟然成了主菜。
项茹梅心疼欧阳健,就像当年她母亲心疼她父亲,那时候他们家穷,但是再穷,
只要父亲放木排回来,母亲就是借也能借两个鸡蛋回来,怎么着也会给父亲弄二两
酒两个菜。现在欧阳健来了,尽管欧阳健跟项茹梅今天才算正式认识,但是在项茹
梅的心中,她确实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如母亲对父亲一般的心疼。当初母亲专门给父
亲炒鸡蛋的时候,小小年纪的项茹梅还有点想不通,现在突然想通了,难怪老一辈
常说女儿大了自然会孝敬妈,主要是当女儿自己快做妈的时候,就能对自己的妈理
解了。好在项茹梅平常节省,身上多少也有一点零钱,早早地已经从小卖部花七毛
三分钱打了一斤酒。项茹梅自己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但是她知道酒是好东西,至少
对男人是好东西,要不然妈妈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地给爸爸弄酒喝?这时候项茹梅
又找出自己积攒的一条肥皂,拿去跟二贵娘换了十个鸡蛋,二贵娘用草木灰洗衣服
已经洗了半年了,早就想拿自己积攒的十个鸡蛋跟项茹梅换肥皂,但是项茹梅就这
一条肥皂了,要是换给她,项茹梅自己洗衣服怎么办?二贵娘没有肥皂还能用草木
灰滤水对付,项茹梅连这个本事都没有,所以一直没舍得换,只是答应等回重庆过
年回来的时候一定想办法给她带一条。今天欧阳健来了,欧阳健来了对于项茹梅来
说比过年都重要,所以她也顾不得什么洗衣服不洗衣服了,先换了鸡蛋再说。
不知是不是白酒和鸡蛋的作用,那天他们九个知青都十分开心,不但欧阳健和
倪和平开心,那些跟着他们沾了不少光的三男三女六个知青也顿时发觉项茹梅其实
是十分可爱的。一斤酒九个人喝,居然还喝的满村飘香,连村里的狗都围过来不少。
那一天是项茹梅第一次喝酒,尽管只有一口,但是意义非凡,对女孩来说,凡
是第一次的事情都意义非凡。那天项茹梅喝的那口酒是他们九个知青一起碰杯喝的,
尽管碰的其实不是酒杯,而是搪瓷缸子,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搪瓷缸子除了平常刷
牙和喝水之外,还能当作酒杯用。其实拿什么东西喝酒无所谓,关键是大家一起碰
杯,既然是一起碰了,那么当然也就包括项茹梅跟欧阳健也碰了。这是多么大的一
个进展呀!从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欧阳健,到现在能够面对面地跟他讲话,刚才坐
拖拉机回来的时候,拖拉机在土道上上下颠簸,有几次项茹梅跟欧阳健实打实地碰
在了一起,假如说拖拉机上的碰在一起是无意识的话,那么现在的碰杯就是明明确
确的,因为大家一起碰的时候,欧阳健还专门跟项茹梅碰了一下,在欧阳健跟项茹
梅专门碰了一下的时候,欧阳健还专门看着项茹梅,看的非常专注,使项茹梅愈发
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项茹梅相信,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你用心去做
了,就一定会有所收获。
在他们喝的最高兴的时候,欧阳健向大家透露了一个消息:公社准备成立毛泽
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又可以经常聚在一起,这
意味着他们是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经常打牙祭。他们在谈论
这个话题的时候,好像一下子把项茹梅冷落了,因为他们谈的是以前的事,他们以
前的事情项茹梅不知道,因为项茹梅比他们低几届,他们说是事情项茹梅根本就没
有经历过,不但没有经历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他们说的人项茹梅也没有一个是
认识的。他们说到他们去重庆起重机厂演出那一次,厂里面请他们好好吃了一次,
说得项茹梅除了想流口水之外,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而其他几个知青,哪怕他们
当初也不是二中宣传队的,但是至少他们还听说过一些事,只要听说过一些事,就
总有说话的机会。比如顾大尉,顾大尉就不是宣传队的,但是他也能插上话,他说
:“听说你们吃的时候还有人偷偷地把肉包子放在琴盒子里面,带回来吃,是不是?”
“是的,”倪和平说,“是韩凯,上次去南弯还看见他了。”
“你有没有带?”项茹梅问欧阳健。项茹梅总算找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与其
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问话”,其实问话也好说话也好,只要能开口就好。
开口之后,项茹梅又感觉这句话问的非常不好,这样问不等于说欧阳健是贪吃佬了?
于是就想把话吞回去,可惜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再收回来了,只是红着脸,等着欧
阳健能够给她一个台阶。
“我没有带,”欧阳健说,“我没有带的原因是我并不喜欢吃那个包子。”
“那你喜欢吃什么?”一个女知青问。
“我最喜欢吃朝天门码头上卖的二娃子扒肥肠。”
亏他说的出口,二娃子扒肥肠哪个不喜欢吃?欧阳健说完,还不自觉地咽了一
下口水,弄的大家都跟着咽,仿佛已经闻到那红红的扒肥肠的奇特的香味,已经伴
随着这种香味对自己咽喉的滋润。于是马上就有人提议:等回到重庆,第一件事就
是直奔朝天门码头,买上五斤二娃子扒肥肠,把自己的大肠好好滋润滋润。
从那天之后,项茹梅在自己的心里面暗暗地把成语“画饼充饥”改了,改成
“想扒肥肠解谗”。她甚至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欧阳健把一节红红的肥肥的二娃子
扒肥肠包进嘴里面的镜头。项茹梅经常想,到时候我一定把自己的那一份省下,省
给欧阳健。
梦毕竟是梦。而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这个现实就是:项茹梅必须能够进公社
宣传队。只有进入公社宣传队,她才能跟欧阳健战斗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工作在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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