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一个母亲节。这天是星期三,下午没课,苏志没打算回家,托稹浩把他那份 礼物带给他妈。是一大束康乃馨。粉红色的花瓣,灿烂地开着,如初生婴儿肌肤般 嫩,仍旧滴着水珠盈盈,想起夏日里冰爽的下午茶。苏岩该是喜欢的。然而,他该 选什么呢,稹浩想想,便挑了百合。纯白的颜色,纯洁而典雅,像苏岩。 稹浩事先没告诉苏岩,他是想给她惊喜。下午3 时他便上了公车。要是周末转 车到苏岩家,要一个多钟,但今天却频频塞车。待到苏岩家时,已是5 时多。摁门 铃,开门的自然是苏岩。先是一愣,良久,方恍然大悟地拍着自己的额,笑:哦, 我忘了,都忘了。小志这臭小子又不回啦。满心欢喜地接过他手中两大束花,迎他 进去。 苏岩也是刚回,工作服还没来得及脱下。这时,急急拿钱包,向稹浩道:你等 着,我去下楼下的超市。稹浩问买什么。苏岩答去添点菜。稹浩便拦她,说不用, 简单就好。苏岩定定看他,然后转身出门。 苏岩回来,稹浩也跟着进厨房。苏岩买了材料做他爱吃的糖醋排骨。也买了他 爱吃的新奇士橙和加州西梅。稹浩帮忙洗菜,水龙头一直开着。水流声哗啦哗啦地 响,苏岩问:“为什么没听你说过你的家人。你妈呢?” 稹浩的动作顷刻停了下来,他没答,只低着头,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半晌, 才道:“我妈走了,大慨6 年前的这个时候,车祸。” 苏岩低低地惊呼一声,捂住嘴,看着他,良久,斟酌一会,轻轻地道,对不起。 稹浩却释然地沉默。然后,向苏岩道出了他的家世,包括母亲对他的疼爱,他在无 数个她离世的午夜梦醒时刻对她深深的思念和追忆。以及,对父亲的恨。苏岩静静 看他,静静地听。末了,苏岩轻轻拥他入怀。她的头埋入他的胸口,他听到泪,在 他的身下酝酿,继而,他感到胸前一片白衬衫的温热和润湿。犹豫良久,他执起她 搂在他臂间的手,一如他无数次的冲动,轻轻地贴着他的脸,来回抚摩。他看着苏 岩,哑声道,我妈生前喜欢这样摸我。苏岩…听,泪涌而下,紧紧地,搂他入怀。 这之后,偶尔地,往没有课的下午,稹浩都会过去陪苏岩。苏岩自然格外欢欣。 苏志有时周末回来,看到母亲和稹浩相聊甚欢,亦是欢喜,拍若稹浩的肩,笑:太 感激了,兄弟。 有次,两人的一饮一啄间,稹浩问苏岩:苏志原来姓什么?苏岩答:“李,盛 唐天子的姓氏,据说也是百家姓中最大的姓氏,有什么用,都不是好东西。”语气 里不是没有怨恨。然后,苏岩沉默良久,却仿佛欲言又止。稹浩便看着她,她却越 发地低下头去,声如细蚊:“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小志说,公司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 象,是个建筑师,丧偶不久,是个不错的男人。也见过了面,彼此挺满意……” 稹浩瞬间失聪,大脑有无数雷从天际划滚过,苏岩后面的话,再听不进。剧痛 如潮,在心的某个角落漫涌。心碎得竟喘不过气来。他默默地放下筷,站起身,沉 默离去。而苏岩,没拦他,只是愣在当场。 很长一段时间,稹浩没再去苏岩那里,而苏岩也没有再催过。仿佛两人已达成 默契。也许,苏岩该是知道些什么,如此精明的女人,仿如天使再世。人世间的一 切,哪能逃得过她的锐眼,连丈夫最初的外遇也是先知先觉。并早巳预知了离婚的 终场结局。 只是有谁可以告诉他,为什么感情的萌芽会是如此的畸形和杂乱。撇弃尘世的 一切伦理道德,硬是生出牵扯和思念。在最不合适的时间,地点,教会他初尝爱的 苦酒。什么是爱,《圣经》里说,爱是恒久的怨耐。而稹浩想,如此的思念和心痛 的煎熬该是爱吧。三个星期,已是他忍耐的极限。三个星期后,星期四,他去苏岩 的家。他是下午下课才去,故而到时已是晚上7 时多。稹浩在苏岩的门口,徘徊良 久,心里忐忑着,手心手背皆是冷汗。却在这时,门开了,走出个西装男人,许是 那个建筑师。见是稹浩,极讶然地转身向苏岩,问:你儿子?苏岩亦是一惊,却保 持沉默,不置可否。那男人却瞬间堆笑,伸手摸稹浩的头,如父辈股温柔慈祥。已 不年轻了,头顶微微秃了,头发也有了丝丝的白。而稹浩却恨他,更恨苏岩。他一 掌粗暴地打掉男人搁在他头上的手,迎着苏岩责备的日光,愤然入屋。 少顷,稹浩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然后苏岩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却佯装没听见, 抄起沙发上的时尚杂志,来回翻阅。苏岩在他身侧坐下,看着他,叹了口气,良久, 道:“我这样的年纪,不可能一个人下去,况且,小志今年也要去美国了。你该知 道,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对了,忘了提,今年苏志要去美国。原是那个音乐系女生要去学美声,而苏志 向来瞎混瞎闹,功课一塌糊涂,长此下去,学校亦非久留之地。于是决定两人双双 出国。苏岩亦是同意。同时把再婚的事说了。苏志并不反对,只说只要苏岩开心就 好。便如此,开始谈婚论嫁。而苏志也开始打包行李。 稹浩抬头,定定地看着苏岩。眼里却是极度的愤懑,半晌,问:“那么,我呢? 你有没想过我啊?”继而咆哮:“我爱你啊,你知道吗?我爱你。”竟落下泪来。 大滴大滴,晶莹剔透,像史前的琥珀。苏岩静静端坐,触及他的泪,轻轻地拥他人 怀,顷刻,亦泪如雨下,哽咽得不能成言:“没有……从来没有不喜欢你,我怎会 不喜欢你,你的我都知道。只是……只是……”说不下去。 至此,稹浩才知道,苏岩之前的挣扎和同样的煎熬。他便大大地释然。稹浩捧 起苏岩的脸,颤抖地将冰冷的唇印上她的额,她的脸,以及唇。苏岩没有反抗,只 是泪流得更凶了。 从此,那个建筑师没再出现。 自是见不得光的,故而对苏志全盘隐瞒。偶尔下午,稹浩会逃掉,急急飞奔过 去陪苏岩。亦是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她是他的初恋,初吻,甚至,初夜。在他如 青铜般矫健阳刚的身下,苏岩竟娇羞如少女。直教稹沽青春的身体情难自禁。 复活节前,苏志去了美国。稹浩那天逃课出来。苏岩驾着她那辆皇冠3.0 去接 他。然后一道去机场。临走时,苏志把稹浩拉到一边,神情是少有的戚然,道,以 后我妈,你多陪她。拜托了。稹浩点头,道,好。铿锵有声,一诺千金。回去时, 苏岩趴在方向盘上,嘤嘤地哭。稹浩默默拥她入怀,顷刻,胸前的白衬衫便濡湿一 大片。她的头埋入他的胸口,俯视之下,苏岩浓密的黑发里竟渗出了丝丝的白,触 目惊心。女人保养得再好,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女人如苏岩,亦不例外。好半 天,苏岩才止住哭,抬头对着他,眼睛红肿,泪,爬了一脸一而,毁了清晨筑起的 淡妆。稹浩迎着她,道:“要不,我搬过来?”苏岩低头,沉默,亦算是默许。对 于他,她从来不说“好”,也不出言反对。沉默是她一贯的方式。而稹浩倒宁愿她 的沉默。 便是如此。下午她下班接他,然后两人一同去超市买菜,一同下厨。第二天8 时,她送他上学。他早上第一节课在8 时30分。常常地,会迟到几分钟。然后她再 去上班。寻常的日子,仿如老夫老妻。 也不是一直的太平日子。有次苏岩接他,半天没见人出来,打他手机,竟是关 机。她便进去找他。半途,他出来。远远地,她瞧见他身边清纯的长裙女生。一身 的白,仿佛安徒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连那笑容也是青春的阳光灿烂及明艳。顿时, 心便生恨,一转身,便驾车离去。后来稹浩也发现了苏岩,却没追上去。那晚,他 8 时才到。对着苏岩,只淡淡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一部门的。下周有个活动要 策划,我们在讨论细节。就忘了时间。还有,我手机没电了。” 苏岩冷笑,亦是淡淡地,问:“你明知我误会,为什么没追上来解释?”问得 含蓄委婉,却也是一针见血,锋芒处处。稹浩却不怒,深深地,看着她,道:“追 上去的话,我们就完了。” 听得苏岩浑身一颤。稹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尘世伦理外的男欢女爱,只 是地下情,永远无法光明磊落。 见她沉默,稹浩过去抱她,道:“要不,我把职位给退了,好么?” 苏岩嗤笑一声,一扫所有阴霾。拍他的脸:“少来。”尔后,两人皆笑。一场 小打小闹的折子戏便就此落幕。 也有一次,苏岩公司要搞晚会。苏岩便跟稹浩说让他别来了。稹浩没答,下午 放学后,他还是搭公车去了。开门进去,苏岩果然不在。他便独自去楼下超市买了 些菜做了顿简单的晚饭。苏岩回来时,是晚上12时。稹浩听见汽车的声音,披衣下 去,却瞧见苏岩与男人,年轻的男人。稹浩愤然入屋。不多久,苏岩也上来,身边 跟着,是刚才的男人。见到稹浩,苏岩先是一惊,然后微微地笑:“回来了。”然 后回身,对那男人,道:“我儿子,进来吧。”那男人瞧了瞧稹浩山雨欲米风满楼 的脸,推辞道:“不了,我下去了。”转身离去。 大门紧扣的那刻,稹浩咆哮出声:“你叫我不来,是不是今晚我要是不来了, 你就让他来过夜?” 苏岩叹气,淡淡地,道:“你误会了。” 转身进浴室。稹浩却依然火盛。跟到浴室门口,道:“误会?哪里误会了,不 是明摆着吗?” 苏岩过来抱他,他愤然甩开,恨恨地看她。苏岩看着他,叹气,道:“是我同 事,今天车在公司借了一同事,后天才还。他见我一人回来,又是深夜,怕出事, 就开车送我回来。我是邀他上来饮杯茶道个谢,见到你,许是怕误会,才没进来。 稹浩,我这种年纪,不年轻了,除了你,也许很难再爱上其他人。”随即没再言语。 至此,稹浩便万分后悔,搂紧她,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生活,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