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白天,47岁的妇女林招娣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耽误一天的时间,去参加那个 三十周年的纪念大会。三十年了,很多梦都从那时候开始丢失了。一路上丢盔弃甲, 零星、逶迤。丢失的还不止是那很多美好的梦想,还有青春、纯洁、歌声、内心的 明亮,许许多多的一切。人生从那个时候开始,丢掉了很多东西,一切的一切。逝 去的时光,那样的遥远。它是那样的模糊,然而又似乎伸手可触。很多的旧事,它 就像一掬清水,正从手指缝里流出去,留也留不住。伤感而年轻的过去,有她太重 的心思。她不想触及过去,却又是忍不住要想回头去张望。灰白色的过去啊晚上 回到家里,浑身累得像散了架,丈夫又告诉她,有电话通知她,一定要参加后天的 那个大会。她说,不去了吧。丈夫说,据说有上千人。她沉默了一会,说,三十年 了,一晃就过去了。丈夫说,没有意思啊。前年我参加五里江农场回城知青大会, 见了很多老朋友。都变了。她心头掠过一些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他她们现在在 哪刚回城的时候,还有点联系,后来,是越来越少,终于变得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就像陌生人。 世事如烟。三十年了,参加那个大会她能做什么她是乏善可陈。在那个地方 她劳动了五年,五年就像十年那样长,甚至她在当时觉得很可能把一生都葬在那里 了。特别是最后的一年,她是那样的绝望。梦里,她都想着要回城。眼前的农场越 发像地狱,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回来。当时她在心里决定豁出去了,那样的代价与 一生相比,她觉得还是值得的。 耗尽了心血,终于回到了城里。半年后,她进了工厂,第二年就结了婚。丈夫 叫刘宝明,石油机械油泵油嘴厂的,和她所在的那个仪器仪表厂在一个区,而且靠 得很近。之后生了女儿,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从小学到初中,初中到职高。女儿的 职高还没有毕业,林招娣就下了岗。 今天的林招娣走在街上已经完全是一个失去红颜的中年妇女了,她的青春已经 没有了。岁月无情。她很累。恍如梦境。年轻的时候突然就下乡插队了,那本该是 一个少女最美好的时光。无数的青年男女,到了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一切都是陌 生的。浪漫在艰苦的劳动和生活中,慢慢地消失。就在那个艰苦的环境里,她成熟 了,懂事了。一年胜过十年。一下子就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生活的艰难。现在的女 儿不好和那时的她相比。现在的女儿真是生活得太幸福了,她运气好,正好生活在 一个太平盛世。愿她幸福。 她愿意女儿幸福,不必再像她们过去那样。真的是不堪回首啊。她是生活里的 一颗小小的棋子。不,是沙子。所有那个时代的青年人都是。他们改变不了命运。 他们是小人物,完全受制于国家的社会大局。那个年代的中国,政治形势风云多变, 后人看到了,是不会理解这段历史的。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同样也不会让人看得懂, 他们东突西撞,乱成一团,心里好像明白,却又完全听命于上面的指挥棒。他们就 像是一群伏在一片树叶上的小蚂蚁,而现在,这片树叶被人放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上了。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小蚂蚁,无可奈何。国家的上层忙着搞政治,普通百姓 忙生活。百姓是一群伏在蜂巢里的蜜蜂,蜂巢上面有几只黑熊在打架。于是,蜂窝 里乱成一团,很多蜜蜂就被踩死了。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但愿今后也永 远不会再有。 一个月前,林招娣就知道了要召开纪念大会的消息。在这个市里,那年下放的 知青有上千人。他们中有不少成功者。几个热心的活动组织者,都是事业有成的人。 大宇国际商贸公司董事长唐启明任大会的会长,而且他负责这次活动所需的全部资 金。林招娣认识他,过去个子瘦瘦的,黑黑的,不过那时就显得很聪明。下乡的时 候他是在六连。副会长是赵连昆,听说现在是市总工会主席。秘书长是王远敏,江 南大学副校长。听说还有朱江、林志远、姚一苇,还有两个名字林招娣没听说过。 一个空前的盛会。三十年了,这些成功者忘不掉过去的岁月,他们要用这样的一个 盛会,来庆祝和纪念自己曾经付出的汗水。 而林招娣有什么需要庆祝和纪念的吗成功不属于她。只有成功者,才会从容 地梳理过去。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女儿不停地换台,从一个 频道转向另一个频道,她喜欢看港台的电视连续剧。丈夫则一声不吭。他对看什么 向来抱无所谓的态度。楼上传来倒水的声音,“哗——”。马路上很吵,有各种机 动车辆经过。动物世界:一只老虎抓住了一只猎物,正在大快朵颐。血肉模糊。老 虎的嘴边,还有几丝那只被食动物的毛发。歌舞晚会:一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青年 歌星,正在大声地吼唱。天气预报:东京,小雨,13~25度;巴黎,晴,16~29度 ;莫斯科,晴,4 ~7 度;纽约,晴……电视剧:一对外国男女正在床上缠绵。动 物世界:一只受伤的老虎坐在树下,正在悠然地舐着受伤的右腿…… 纪念大会是成功者的庆典。明天的天气正常,她还要出去,到路边摆摊。下岗 已经有三年了,三年里她已经不等不靠了,自谋了生路。要活着,就只能这样。没 有人会理解下岗者的那种切肤之痛。她怨过自己,过去没有把文化学好,可是,那 个年代她处的环境多么不利啊。她希望女儿能学好,但偏偏女儿又不愿学。如果时 光可以回头,她一定要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但,这怎么可能呢林招娣想到要耽 误一天摆摊,她就想不去了。女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干嘛不去啊都几十年 了,看看老同学也好嘛。丈夫仍然不吭声。林招娣又想到了过去。过去是那样的遥 远,那样的模糊,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亲切,那样的不可相信……自己的变化太大 了,那些人呢他她们一定全都比她好。她可能是最平凡,最普通,也是最不 幸的她想要重新亲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