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凤霞是在老家割完麦子后来的北京。跟着包子铺老板来北京前,胡凤霞刚离 了婚不久,和女儿在母亲家里呆着。胡凤霞的女儿三岁多一点,哥哥家的孩子五岁, 两个孩子在一起,就像狗和猫一样喜欢抓抓挠挠。胡凤霞看着两个孩子闹来闹去, 跑来跳去的,觉得很好玩,就任由他们闹去。 按胡凤霞老家的风俗,一个女人离婚后,是不能再住回娘家的。胡凤霞的嫂子 认为她能容忍胡凤霞母女回娘家住着就不错了,可胡凤霞偏偏是个不识趣的主,离 婚后住回了娘家,还从来都不知道多管教些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眉高眼低。 麦收前,两个小家伙为了争一个塑料水壶玩,又争斗起来。一个抓住了不松手, 另一个见对方不松手,就趁势在对方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是受委屈和没受委屈的, 两个嗓子一齐嗷嗷地哭叫起来,声音差一点没掀破了屋顶上披的那层薄薄的黄草。 胡凤霞的嫂子听见儿子又在婆婆屋里哭,以为是儿子受了委屈,心里早就窝着 的火一下子拱开了。胡凤霞的嫂子从自己的屋子里一步跳到了院子中,没鼻子没眼 睛地骂起来。胡凤霞听见嫂子骂,就赔着笑脸从屋里走出来,解释说是自己的女儿 被侄子抓了脸,先哭了,侄子看见小妹妹哭了,才跟着哭的,不是侄子受了委屈。 胡凤霞的嫂子原本就是看见胡凤霞离了婚,回到娘家来白吃白喝,眼里看着,心里 上火,才借着儿子的哭,出来撒气的。现在看见胡凤霞还敢站出来和她分辩,她的 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差不多是从一根一根的汗毛孔里往外喷火。胡凤霞的嫂子弯腰 从地上端起一盆洗菜的水,隔着半截子墙豁口,哗啦一声就泼了过来。 胡凤霞哪里想到嫂子会泼水,没作防范,就被嫂子泼了一头一脸的水。 胡凤霞的嫂子盯着胡凤霞身上头上挂的那些烂菜叶子,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水, 还有突然受袭击后落魄的神态,就一手拎着盆,一手卡着腰,冷笑着说:“胡凤霞 你记住了,你现在就像泼出去的这盆水,泼出去就泼出去了。再回到这个门里来, 你赖着吃赖着住可以,但在这个门里,绝对没有你一句的发言权了。家里省下些粮 食来养条狗,还懂得看家望门呢。养了你们,还不就是填了无底的洞!你在这里闷 吃闷喝也就算了,还跳出来往脸上贴花,也不看看自己是颗豆子还是粒芝麻。” 胡凤霞站在那里委屈地流眼泪,张了半天嘴,又把话生生地咽了回去,瓷在那 里,像尊被雨浇透的泥塑,只有流淌泥水的份儿。 胡凤霞的母亲站在屋里听了半天,没敢往外伸头。一直到胡凤霞的嫂子骂够了, 回屋里摔上了风门子,胡凤霞的母亲才流着一脸的泪,出来把胡凤霞拽进屋里。胡 凤霞的母亲递给胡凤霞一条手巾,自己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悄声叹息着说:“人在 屋檐下,就得学会低下头。人家都说荞麦三个棱,一人一个命,谁让你命不好,让 你爹给找了那样一个人呢。既然是这么个命了,就受着吧。咸的淡的,都把它当作 耳旁风,刮过去就刮过去了。外人的气都吃了,自己家人的气,更得忍着受着。” 胡凤霞的老家在伏牛山的深处,山高地薄,无论栽地瓜点玉米,还是种花生耩 豆子播谷子,所有的五谷杂粮,都得顺着老天的心情长。老天高兴了,喜欢多挥两 下笔,给薄如纸的山地多洒下些颜料,让开花的多开朵花,结果的多结个果,就风 调雨顺地让地里的营生多收成点。老天不高兴了,不愿让种地的人吃饱喝足,种地 的人也就只能干瞪着眼睛,盼着下一年老天发了慈悲心,再更多地眷顾他们一些。 日子穷,村子里的男人就轻易娶不上媳妇。胡凤霞的嫂子,原本是胡凤霞姨家 的闺女,是胡凤霞的母亲千哀万求,胡凤霞的姨才同意把闺女嫁过来的。胡凤霞哥 哥的婚期定下来后,胡凤霞的父亲就带着胡凤霞,到山外头赶集去给胡凤霞的哥哥 买结婚的家具。买完了家具,天也过了晌了,胡凤霞的父亲就在集市上找个小饭馆, 给胡凤霞要了一碗面,自己要了二两烧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咸菜,一边歇着脚一 边喝。喝着喝着,胡凤霞的父亲就和饭馆的掌柜搭上了话。饭馆的掌柜瞅着胡凤霞 长的那个俊俏样,就说胡凤霞长的这个水灵劲,真是山高出俊鸟。这么个中看的闺 女,要是还嫁在山里头,真是可惜了人才。 胡凤霞的父亲喝了二两酒,说:“掌柜的,你要是遇上合适的,就在这山外头 给闺女寻上一门亲,省得跟着我在山里受委屈了。” 两个人山里山外地闲扯着,掌柜的儿子就从灶间里出来了。掌柜的儿子看了一 眼胡凤霞,两只眼睛就看得不会打弯了,看得胡凤霞一个劲地捧着碗喝汤。掌柜的 看见儿子这个神态,就拿下了主意,指指儿子,和胡凤霞的父亲说,他这个儿子, 可是有能耐着来,这个饭馆,就是儿子张罗着开起来的,自己这个掌柜,也就是挂 了个虚名。哪家的闺女跟了自己这个儿子,都是上一辈子修来的福分。手里有个饭 馆,先说是吃喝上不用愁油水。 胡凤霞的父亲不停地点着头,心里当下就决定把胡凤霞嫁到这个小饭馆里来。 人穷了,想法也跟着简单。胡凤霞的父亲想得就很简单,把胡凤霞从穷山沟里 嫁到这样繁华的街面上,还不就算掉到福窝里来了?饭馆里剩菜剩汤中挂下来的油 水,都能把自己的闺女喂养胖了,以后自己一家人出来赶个大集,还能吃上一顿不 花钱的大油大水的饭菜。比比山里常年累月清汤清水的日子,这样的好事情,也真 是胡凤霞的造化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胡凤霞的父亲听饭馆的掌柜说,现在他们这 里的行情,儿女一订亲,男方就会一把给女方三千块钱的彩礼钱。三千块钱,是胡 凤霞家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那得换多少粮食和牛羊。胡凤霞的父亲琢磨着, 有了胡凤霞订亲的三千块钱,胡凤霞哥哥的婚事,就能办成山里最体面的了。省得 胡凤霞的姨嫁了个闺女,嫁得一肚子委屈,说话咬着尖一副居高临下的施舍,走路 扇起来的风让胡凤霞一家人不敢抬头。 胡凤霞的婚事,因为胡凤霞跟着父亲出了一趟门,给哥哥买了一套结婚的家具, 就这么意外地被父亲敲定下来。 胡凤霞嫁进饭馆里一年,有了女儿后,丈夫又到国道边上开了一个带停车场的 大饭馆。开始生意比较清淡,胡凤霞的丈夫就学着其他饭馆里的做法,到山里头找 来了几个女孩子当服务员。又给服务员们统一买了大红色的衣裙,意思是让她们鲜 鲜亮亮地坐在饭馆的门口,像城里路口的红绿灯一样,让那些跑长途货运车的司机, 从远处看见她们这些光芒四射的红灯似的衣裙,就能刹住屁股底下的车轮子,到他 的饭馆里来吃饭,住宿,往外掏银子。 慢慢地,胡凤霞的丈夫发现这些跑货运的司机,到了他的饭馆里,可不是光想 着吃吃喝喝,吃好睡好,他们还喜欢对着好看一点的服务员动手动脚,勾勾搭搭, 胡凤霞的丈夫开了几年的饭馆,眼睛早就开油了,只瞟了几眼,就挖出了挣钱的路 子。 胡凤霞的丈夫把饭馆里最好看的一个服务员找过来,说有个挣钱多的活,你想 不想干? 那个服务员看着老板,问是什么活?胡凤霞的丈夫说:“肯定是个好活。你要 是干了这个活,往后就再也不用跑前跑后地端盘子,洗盘子,干那些脏活累活了。 另外我开给你比现在多两倍的工钱,还给你买城里最时新的衣裳。” 那个服务员想了想,低着头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和来住宿的司机睡觉?这样 不清白的活,你给多少钱我也不干,干了这样的活,将来就找不到好婆家了。” 胡凤霞到窗台上拿东西,在窗外头听见了,就走进来支使开了那个服务员。 服务员出去后,胡凤霞对丈夫说:“咱们本本分分地开店挣钱,这样丧尽良心 的事,亏你怎么想得出来。人家小闺女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子,你让人家去干那些肮 脏下流的事,也不怕老天爷发了怒,天打雷劈地报应了你。” 胡凤霞的丈夫一个耳刮子抽到了胡凤霞的脸上,说你个山窝窝里爬出来的山猫 野兽,没见过世面的山雀子,你知道什么是清白身子?被男人睡上一觉,那才是什 么都清白了。丧良心,良心几毛钱一斤?你爹不丧良心,三千块钱把你卖给了我? 胡凤霞摸着鼻子里流出来的热热的血说:“我爹把我卖给了你,那是另一回事, 和你打的这个歪主意不一样。你是拿着人家的闺女,让那些孬种司机去糟蹋,让她 去挣肮脏的钱。” 胡凤霞的丈夫坐到椅子里,架起二郎腿,晃悠着脚尖指着胡凤霞说:“你是不 是看我把这个活给了别人你眼红?你要是身子痒痒,想留着自己干,今天黑夜里有 来住宿的,你就可以过去陪着睡,挣了钱你留下一半当私房钱。你干了,还省了我 破费工钱饭钱衣裳钱。” 胡凤霞撕了一块卫生纸,擦着鼻子里不断流出来的血,说丈夫:“你下流成这 个样,叫自己的老婆去卖身子,说出这种话,你就连猪狗都不如了。” 胡凤霞的丈夫把手里喝水的玻璃杯扔在桌子上,眼睛看着杯子在桌子上来回地 滚动,说:“你不干呀?你不干你他奶奶的还管着我叫谁干了。我雇了人开店,想 怎么开就怎么开,我开成孙二娘的黑店,卖人肉包子,那是我乐意,这个店里,哪 里有你个臭婊子插嘴的份!” 晚上,胡凤霞的丈夫把那个服务员和胡凤霞喝的水里都下了安眠药,然后把那 个服务员抱到了自己的床上,说胡凤霞:“我现在就让你这个婊子当面看着,我是 怎么让你们这些臭婊子装清白的。我让你们装!” 胡凤霞的丈夫三下两下就扒光了服务员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摔在了胡凤霞的 头上。胡凤霞像一只被人一棒子敲愣了脑壳的呆鸡一样,歪在床头上,眼睁睁地看 着丈夫,在翻来覆去地蹂躏服务员,胡凤霞的丈夫一边折腾着服务员,还腾出一只 手来抽了胡凤霞一耳刮子,说你不许闭眼,你睁开狗眼好好看着,老子让她上阵, 是她一辈子的福分。一只山鸡,要不是在这里,别人吃着还他奶奶的嫌肉柴呢。 胡凤霞看见服务员脸上的一行泪,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像一条透明的小虫子, 在慢慢地蠕动着,扭曲着,拼命地往胡凤霞的心里钻。胡凤霞的心里,就被那条透 明蠕动的小虫子,一点点地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