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郑州福源戏院。 观者无多。师傅在被汽灯照得雪亮的台上不住地打躬作揖。 一阵紧锣密鼓之后,孙喜喜着一身杏黄戏装登场。七七四十九个斤斗旋风般从 左台刮到右台。观众席上响起几个掌声。孙喜喜在肚里数数:42、43、44……正在 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哗哗啦啦的铁链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声“不好”还未出口, 他已被掀翻在地。一个长大的黑影从台下一蹿而上,眨眼间,孙喜喜已被那人挟在 腋下…… “乖乖,”他说,“那时我两耳生风,眼珠子都快被那挨球的挟出来哩。也不 知穿过多少街,走过多少巷,来到个什么地方。等我醒来,只见前后左右都是黑森 森的松树,一个人蹲在树下吸烟袋,红红的烟火一下一下地照着一把胡子,乖乖, 真正一个黑煞星。我吓坏了,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成,只好装死。足足有两袋烟 的工夫,那挨球的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一磕,揣到怀里,一闪闪过来,用脚后跟踏住 我的头,说:回去告诉你那龟孙师傅,打野食打到俺门里头了,奶奶的,明天给老 子滚回西安!说完,抬脚踢在我的大腿根上,嘿,日他先人的,就这一下,我顿时 能动弹了。见他又蹲回原处吸烟,我就连滚带爬,跑回郑州城里去了。那挨球的会 点穴,懂不懂?……” 记得当时我正听得入神,他却哈哈一笑,伸一个懒腰,说:“睡。睡。明早还 浇树哩。” 第二天傍晚,我偷了父亲的两盒牡丹烟和大半瓶西凤酒,迫不及待地来到那小 屋,期待着故事的下文。 看来牡丹烟确实比大刀牌味道好,他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的进贡,并且表演了 吸烟绝技。蓝蓝的烟雾在进入他的肺叶之前,就像一根伸缩不定的魔棒,直到他紧 闭双目,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呻吟,那烟柱才悠然走进他的翻起的鼻孔和嘬成一个小 圆洞的嘴里。当时,他就这样吸一口烟,再呷一口酒,他坚持让我把鞋脱了和他同 靠在那床黑色的被子上,不待我催促,就开始接着昨天的朝下讲。 他说,经过那一次羞辱之后,他就潜心练功,苦苦修行,晚睡早起,十年如一 日,风雨无阻。到了23岁那年夏天,西安城里开一个博览会,他去赶会,突然在城 外一座古寺旁遇到了那“挨球的”…… 听到这儿,我有了疑问。正想提出来,他又一拍大腿,呷口酒道:“那挨球的 头戴三字巾,挎一杆朴刀,正低着头急急走路,被我当头一喝,顿时吓得跳出三尺 开外。我说,来人看我是谁?那人就手搭凉篷,金鸡独立朝我望一望,二话不说就 使来一刀。于是我们就在炎炎烈日之下连斗三百回合,乖乖,直战到日薄西山,人 困马乏。我想这样斗下去,毕竟不是个头,就钻一个空子,叉开二指,朝那挨球的 肩胛窝里一点,就听呼啦一声,红日头下,倒了一座山。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 治其人之身,日他先人……” 西凤酒烧得他面红耳赤,一颗硕大喉结在我的注视下兴奋地蠕动,连腮帮子上 都挂着热腾腾的汗水。我愣了半晌,就开始提出问题。 一。在郑州时,你不是说是个月黑风高之夜,就见到了一星烟火一把胡子吗? 十年后,你们狭路相逢,又怎能一眼就认出了呢? 二、博览会在城里开,你怎么赶到城外去了?你不是说你是西安大戏院的短打 武生么? 孙喜喜见问,并不尴尬。他又开始讲他在劳改队的大院里修一座六尺高的草墙 练功六年日日不歇的事。 “不信了回去问你爸,1965年那会儿,我还能从四条凳子上朝下翻跟斗哩,不 信了问去。” 我当然没问父亲。因为父亲最反对我同三类人员打交道。信不信是无关紧要的, 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把孙喜喜当作一介武生了。至于他为什么犯法,犯了什么 法,已无关紧要,也无心打听。 在家闲得发慌,就生出学武的念头。有一天,我终于把这念头向他讲明了。我 说我想跟他学点功夫,并撒谎说这是经过父亲批准了的。起先他一口回绝,说我已 是半大男人,练功拉不开筋,后听是经我父亲“批准”了的,不敢推辞,于是就勉 强答应了。 想象着能学得一身好武艺,我异常兴奋。 附近钢铁厂有一厨师是我小学同学(他比我大五岁),我就忍不住跑去将我遇 到了西安大戏院短打武生的事对他讲了。这个同学姓刘,因长得方面大耳,膀阔腰 圆,便有人送他个“大象”的绰号。大象平日最好习武,曾跟过一个干临时工的北 京油子练过几天跤,在钢铁厂数百小青年里无一对手。 我添油加醋将孙喜喜其人其事对他描述一通,他自然兴奋得不得了,当下就利 用手中权力,置办了一桌虽无山珍海味,却也油水丰厚的拜师宴。大象看过《三国 》《水浒》《封神榜》之类的小说,略知拜师习艺的种种名堂,因此,当日下午, 就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随我到八里外的苗圃,把“师傅”请了来。 以相貌论,孙喜喜之于大象简直是一个滑稽的对比。再说,那年月,工人阶级 属于领导阶级,别说小三之流,就是干部见了穿工作服的,也不敢怠慢。那一晚, 战战兢兢的孙喜喜被大象迎亲娘老子般迎到了钢铁厂的单身宿舍,惊魂未定的他, 屁股还未在炕头上坐稳,圆咕隆咚着一身新劳动布工装的大象已扑通跪倒在砖地上。 只见大象抱紧双拳,念念有词道: “师傅在上,受小徒一拜!” 再看孙喜喜,果然是唱过戏的。只因大象这一拜,那一路相跟而来的惶恐已从 他的眉眼间烟消云散,俨然是一位宽厚而又不失庄重的武林至尊了。 “请起请起。” 他说。 毋须大象敬酒,孙喜喜已连喝了三四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