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齐齐哈尔。回家时,顺路买了早点。尽 管我是轻轻开门的,曲信使还是被惊醒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倚着床头,穿着纯 棉的白地蓝花睡衣,静静地望着我。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归 来,她会大叫一声“王拖拉———”,朝我奔来,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 式撒娇。我放下行囊和早点,奔向她,而她却一缩头钻回被窝去了。她用被头蒙着 脸,说:“你不能碰我,我现在身上正‘倒霉’呢!”原来如此!我心安了,隔着 被子拍拍她说:“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会儿,我先去洗个澡 啊。”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从浴室出来时,曲信使不见了。床铺她已整理过了。 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 连忙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了,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 错了什么事? 我来到单位,先跟领导汇报了一下会议的情况,然后说我去了阿荣吉的牧场, 钱已还了。领导问:“他的羊养得怎样?”我说:“挺肥的!”领导笑了,咂了一 下嘴,说:“咱们拖拉机厂的人今年可以过个好年喽。” 从领导那儿出来,我去了办公室。办公桌上横着一封来自沈阳的信,信封上那 娟秀的字迹让我一惊:这是大学时的女友写来的啊!算起来,我们已四年没有联系 了。这样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开它后,飘荡出来的是暖洋洋的旧物气 息呢,还是呛人的尘土气息? 我拆开信,打开老屋的门。 子和:你好! 虽然四年没有和你联系了,但我一直牵挂着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长善,他 告诉我,你结婚了,娶了个邮递员。不知怎的,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自 己对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了吗?我儿子两岁了,正淘气的时候。先生忙于公司 的业务,每年大约有半年是在外地。在沈阳的时候呢,只要他回家,总是深夜,而 且醉醺醺的。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来,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气,想起爱,想起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时光。 我比过去瘦了,你呢?说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见我,会不高 兴。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让我去齐齐哈尔看你的话,能不能在出差时告诉我你 的目的地,我也赶到那里?现在孩子有保姆带,单位的事又比较清闲,我随时可以 出去。 随信寄上大学的暑假我们俩在故宫的合影,记得你手里没有这张。那天的太阳 真毒啊,你一个劲儿地往我这儿靠,说是要借我凉帽下的一点阴凉。 你收到这封信时,中秋节也快到了。愿花好月圆。 林廷 林廷在照片背后,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并在这号码后缀了 一句玩笑话:我二十四小时待机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为什么会对我这种态度。这封信一定是中秋节前就到了。婚 前,我曾跟她说过,我在大学交过女友。曲信使没问太多的细节,只是说:“那她 现在做什么呢?”我把林廷在沈阳的单位告诉了她。 我爱上曲信使,正与信函有关。刚来齐齐哈尔时,每到新年,我都会收到同学 们寄来的明信片。我们厂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区。记得有一天下着小雪,我路 过传达室,门半敞着,我听见里面有个姑娘在大声说:“你们单位这个王子和,怎 么有这么多人给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拣这些烂纸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 牢骚听起来像是雨过天晴的阳光,是那么的清新可爱。我推开传达室的门,只见一 个穿着墨绿色邮服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把信报往桌子上掼。她中等个,挺直的鼻梁, 圆润的唇角,微黑的圆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传达室的老师傅冲她眨眼睛,说 :“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说,让他那些朋友往后少给他写明信片,你好少挨累!” 曲信使的脸红了,她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说:“以后我告诉那些同学,少寄这些 烂纸片!”曲信使笑了。这个笑从此让我茶饭不宁,我想见她,常常以看信的名义, 在她快来的时候,去传达室。次数多了,连传达室的老师傅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 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看上人家还磨蹭个啥?请顿饭,把话说透了 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干瞅着么!” 老师傅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约曲信使吃了一次饭,饭后看了一场电影。之后 我又请她吃了一次饭,饭后逛了龙沙公园。当我第三次邀她吃饭的时候,她说: “你要是想娶我的话,我得为你省着点,去饭馆太贵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 便宜、又卫生!”她此言一出,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们很快领取了结婚证。洞 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怀里俏皮地说:“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儿你要给 我盖上一个邮戳了。这封信盖了你的戳儿,一辈子只能投你这儿了!”我紧紧地抱 着曲信使,泪水悄悄滑过脸颊。在经历了爱的背叛后,我是多么感激上苍赐予我这 样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婚后,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带回家中,我再也没有在单位看到过署名 “王子和”的信。 林廷寄来的这封信,可谓精心设计。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栏写着“王子和亲收” 的字样,背面又标记着“内有照片,请勿折”。林廷大概从长善那里知道我娶的邮 递员分投我们厂子的信件,她这样做,用意很明显,她巴不得曲信使打开信,让她 看到那张亲昵的合影。其实她完全可以从长善那里,获知我的电话号码啊。 我气坏了,掏出手机,想立刻给林廷打个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在情感上没有 受到委屈,我爱我的曲信使,我永远不会背叛她!号码才拨了一半,有人敲门,是 财务室的出纳员小杨。她问我钱还给阿荣吉后,厂子打给他的那张欠条收回来了吗? 她下账要用。我懊恼地说忘记朝他要欠条了。小杨说:“那他掐着欠条再朝厂子要 一回钱怎么办?”我火了:“你怎么这么想阿荣吉?我告诉你,草原的牧民是不会 干这种下流事的!”小杨“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这“砰———”地一声,让我平静下来。我觉得没必要跟林廷通话了,我不想 听到她的声音,只给她发了条短信。 林廷:函悉,我刚从草原归来。我非常爱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 中必得有一盏灯陪伴的话,她就是我的那盏灯!祝你幸福!王子和。 我将这条短信连发三次,确保万无一失。 下午,我很早就离开单位,去菜市场买了曲信使爱吃的鲫鱼和排骨,回家做了 豆瓣烧鲫鱼和排骨炖豆角,焖了一锅米饭。晚上,曲信使回来时,饭菜已经在餐桌 上了。我把林廷寄来的信,当作餐巾,摆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后,用颤抖的 手抚着那封信,抽噎着说:“王拖拉,这封信我都看了,这封信到我们局时,根本 就没封口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过去的女友在沈阳工作,我猜是她写来的。我往 出抽信和照片时很费劲,信瓤里有透明胶带沾着它们,所以信才没在半道掉出去啊。 我看过后,把胶带小心揭下来,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给它封了口,投递到你单位 去了。”曲信使大哭着:“王拖拉,你是大学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 我犯了法,不是个好信使了!” 我没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恶,她故意用胶带沾着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 曲信使洞开一个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伤害的妻子,为她揩去泪水。 那个夜晚,我和曲信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给她讲在草原所经历的一切,她 本已不哭了,可是阿尔泰一家的故事,又让她流出泪水。她说即使真像阿荣吉说的 那样,阿尔泰是个骗子,我们也不后悔。曲信使还说:“王拖拉,年底阿荣吉来送 羊时,咱除了还他钱,还得给他买点礼物,他这人多通情达理啊。” 我把阿尔泰送我的海螺号捧给曲信使,告诉她蒙古人称它为“冬”,曲信使把 它放在唇下,轻轻吹起来。屋子里立刻回荡着一股幽幽的乐音,如同春风在敲窗。 曲信使放下海螺号的时候说:“咱们要是有了儿子,就叫他‘冬’。” “如果是女儿呢?”我问。 曲信使想了想,说:“要是女孩的话,就叫她‘冬冬’!”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冬天一来,年也快跟着来了。曲信使听我说草原的牧 民大多患有风湿病,就亲手给阿荣吉夫妇各织了一副护膝,她还给阿荣吉的老婆买 了一块宝蓝色的织锦缎子,让她做蒙古袍。 腊月十九,阿荣吉用卡车载着羊来了。那天下着雪,卡车驶进厂院,正是下班 的时候。人们围聚过来,看阿荣吉卸羊。这批羊毛色洁净,体态丰腴,仿佛来自天 庭。它们大约知道自己难逃被宰杀的命运,哀怜地叫着,叫得阿荣吉直叹息,很舍 不得的样子。这批羊卖了个好价钱,阿荣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现钱,很高兴。我 约他去酒馆喝酒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小王,今年挣着了,我回牧场时,得多 给老婆子买点东西啊。” 我选的是一家小酒馆,这儿可以大声说话,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喝酒前,我先向阿荣吉转赠了曲信使送给他们的礼物,他抚摩着护膝感慨地说 :“小王,看来你老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好福气啊。”接着,我掏出一个信封 口袋,把它交给阿荣吉说:“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点点。” 阿荣吉拿过信封,将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冲上,觑着眼朝里看了看, 呵了一口气,说:“呆在里面怪好看的。”那语气就像在说藏猫的小孩子。他问我 :“那个阿尔泰,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你联系?” 我点了点头。 阿荣吉这次没有用痛心疾首的语气教训我,他把信封袋摆在桌上,开始一张一 张地往出抽钱,就像捉偷懒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张他都要说一句:“给我出来啊— ——”我以为这是他的数钱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张,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钱码到 一起,递给我,说:“小王,这钱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个赌!你走后我寻思了 又寻思,那个阿尔泰,也未见得是骗子。能够在草原上骑好马的人,脾性不应该是 坏的啊!这样吧,他有一天跟你联系了,有了音信,证明他不是骗子后,你再把这 一千块钱还我!” “要是他永远没有音信呢?”我问。 “这一世要是没有音信的话———”阿荣吉停顿了一刻,叹了一口气说:“下 一世他悔过了,也会有音信的。” 我感动地接过了那一千块钱,我觉得接过的是希望。 阿荣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声,放下酒杯,从裤兜摸 出一个纸球,递给我说:“这是欠条,你走后,我以为它没啥用处了,就团了扔掉。 后来一想万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捡了回来。你们单位要是用它,就让他们自己揉搓 开。” 我把纸球揣进兜里,说:“这可是颗大珍珠啊。” 我们在开心的笑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向阿荣吉打听大婶可好,她喝多了 酒的时候,还跟他唠叨“抢婚”的事么? 阿荣吉说:“她呀,每月不说上一两回‘抢婚’的事,就好像没过日子似的, 我也听习惯了!我估摸着她岁数再大些,心也就收回来了!离群太久的羊,滋味也 不好受啊。” 我和阿荣吉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夜深了,酒馆打烊了。我们喝醉了,相互搀 扶着走出酒馆。阿荣吉住的旅馆离酒馆不远,我送他回去。阿荣吉边走边唱,他每 唱一句我都叫一声“好”,畅快极了!到了旅馆,我发现曲信使站在门口,这真让 人喜出望外!我连忙把她介绍给阿荣吉。阿荣吉在曲信使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说: “够瓷实,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红了脸,她帮着我,把阿荣吉扶回 房间。 出了旅馆,曲信使说,她猜到我和阿荣吉会喝多,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知道 我会送阿荣吉回旅馆,所以来这儿等我。她说:“开始我想去酒馆了,又怕扫了你 们的兴,以为我看着你们喝酒来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动得直想哭,我伸出手, 像阿荣吉一样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说:“真是个好姑娘!” 年说走就走了。 春天了,曲信使怀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为她吹海螺号。一个夏末 的傍晚,曲信使一进家门,就兴冲冲地叫着:“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块钱还 给阿荣吉了!”她举着一张汇款单,喜滋滋地奔向我。这单子是从内蒙古辉河发来 的,署名是朵卧,汇款金额是三千元。这么说,阿尔泰确实不是一个骗子,我欣喜 若狂!可是为什么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尔泰,而是朵卧呢?曲信使说:“阿尔泰不 是识字少么,他去邮局填不明白邮单,当然得朵卧代劳了!”我觉得曲信使说得在 理,也就打消了疑虑。 汇款单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带回家一个小巧的特快邮包。 邮包是朵卧寄来的,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盘磁带。 我们先看信。 王子和叔叔:您好! 我叫朵卧,我的爸爸是阿尔泰,去年中秋节,爸爸去绰尔卖马的路上,认识了 您。爸爸回来告诉我和妈妈,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驹没有卖。他拿出六千块钱, 说是您给的。爸爸对我说,朵卧,不管你将来唱不唱出去,这笔钱咱一定要还王叔 叔! 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着专业音乐老师学习了两个月,文化局的人说我嗓子好, 他们推荐我,帮我报了名。回来后,爸爸带着我,去裁缝铺做了两套演出服,是蒙 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红的,另一件是天蓝色的。可是春天的时候, 我正要代表我们旗去自治区参加选拔赛,爸爸出事了! 草一绿,吃了一冬干草的羊就撒欢了。它们早晨出去,晚上不爱回来,所以春 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赶着羊群回来时,月亮都出来了。我帮着他把羊圈 进围子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后,爸爸妈妈睡了,我去马厩给马填了点草, 也睡了。半夜时,我被一阵羊叫惊醒,我以为狼来祸害羊了,赶紧叫醒爸爸。我们 打着手电筒跑出毡房,发现一辆卡车停在围子旁,两个男人正扯着羊,站在明晃晃 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车上装呢。手电筒的光扫到他们身上后,他们知道主人出来了, 扔下羊,跳上车,开车就逃。爸爸跑到马厩,骑着天驹去追。我呢,骑了另一匹马, 也跟着追。天驹一到月圆的日子,就成了神马,它跑得飞快飞快的,眼看着要追上 卡车了。我想我们的羊有救了!可就在这时,卡车上的人冲天驹连打了三枪,天驹 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远。 王叔叔,出了事后,我连夜骑着马离开牧场,进城去报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 在沿途的路口设下卡子,拦截卡车,可是它还是逃走了,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爸 爸死了,天驹也死了,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只羊,我的心都要碎了。唯一能给我安慰 的是,爸爸在时,妈妈起不来床,爸爸走了,妈妈想爬起来送送他,没想到竟然站 了起来,又能走路了! 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钱了,报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时,是那 么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让他的灵魂不安,这样,埋葬了爸爸,我还是在旗文化局 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区。我唱的两首参赛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 舞台,想起天驹,想起爸爸,我一个劲地流泪,一句也唱不出来!我失败了,回到 了牧场。我以为只是站在舞台上唱不出来,面对草原,我仍然能用歌声让羊群回家。 可是我虽然能唱出歌来,但那声音是嘶哑的,我的嗓子废了!但我并不难过,这样 我能永远留在草原上了,陪伴着妈妈,陪伴着羊群。 我先还王叔叔三千块钱,余下的,我会慢慢还清的。爸爸回来时,还带给我一 首您写的诗,他对我说,朵卧,你王叔叔说了,你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 一唱。我喜欢这首诗,可惜我不会谱曲,但我有一个婶婶,她虽然也不懂曲子,但 她看几遍歌词,就能唱出歌来。这个婶婶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来我 们的牧场,唱几天歌。她今年来后,知道爸爸死了,难过得到他坟上唱了一天的哀 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后,她是不会来这儿的了,就把您写的诗给她看,求她帮我 唱成歌。她答应了。我用录音机,在草原上录下了她的歌声。我的嗓子不行了,但 琴声还行,我拉了一曲马头琴,也录在里面,献给叔叔。我为参赛准备了两首牧歌, 一个叫《牧歌的黄昏》,一个叫《牧歌的早晨》,我给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 《牧歌的黄昏》有点悲伤,我怕您不喜欢。 最后祝愿叔叔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有一天您来我们的牧场,我给您做手抓羊 肉,爸爸说您很喜欢吃这个。朵卧 读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泪流满面。曲信使边哭边拍打我的胸脯,说:“王拖 拉,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啊,阿尔泰一家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我抱着曲信使, 抽泣着,无言以对。 我们没有吃晚饭,把那盘磁带插进录音机,听来自草原的声音。 马头琴奏响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么的清澈、柔软,如一缕春风,在暖化 着坚冰。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尔泰离别的那个早晨。朵卧是忍着哀痛, 用一颗感恩的心为我们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这令人心动的乐曲又催下 了她的泪水。琴声袅袅消失之后,是一段短暂的空白,我的心狂跳着,因为即将出 场的,将是一个生长在草原的女人,为我即兴写下的诗所作的演唱。还没等我作好 心理准备,随着一声舒缓而苍凉的“草原啊———”的叹息似的独白,歌声开始了, 或者说是一条大河带着湿润之气,滔滔向我奔流而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好 的清唱,低回婉转,刚毅而柔美。 草原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当我的心灯因尘世而蒙垢, 你总会用清风, 拂去尘埃, 并用你那碧绿的汁液, 为我注满生命的灯油! 那个夜晚,我和曲信使反反复复地倒着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琴声和歌声。 子夜时分,曲信使刚刚躺下,便腹痛难忍。半个小时后,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流了 产了。她痛惜失去的孩子,哭个不休。想到孩子可能是男孩时,她哭的时候叫着 “冬”;想到流掉的孩子可能是女孩时,她叫着“冬冬”;而想到她怀的很可能是 一对龙凤胎时,她哭叫的就是“冬、冬冬啊”,听了令人心酸。为了让她淡忘失去 的孩子,我陪她去扎龙自然保护区散心,那儿是丹顶鹤的故乡。在一片芦苇丛中, 我们发现一只丹顶鹤孤独地站着,时不时迎风展开翅膀,发出阵阵哀鸣。饲养员告 诉我们,这只雌鹤的伴侣,因为吃了农民施用了农药的玉米,不久前死去了。丹顶 鹤对爱情格外忠贞,一只鹤去了,另一只鹤绝不会再觅配偶。丹顶鹤的寿命可以与 人类相等,失去了伴侣的鹤,意味着漫漫余生只能与清风明月为伴了。曲信使指着 那只鹤,泪涟涟地对我说:“朵卧的妈妈,以后就是这样的鹤了。王拖拉,你可要 好好的,别让我成为这样的鹤。”我紧紧地握着曲信使的手。 又到了年底,又到了阿荣吉来我们厂子送羊的时令了。我为他准备了一份新年 礼物,是一个袖珍录音机,里面插着的磁带,是我转录的朵卧的琴声和那个不知名 的女人的歌声。 阿荣吉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但人却很精神,他穿着一件簇新的羊羔皮皮袄, 腰间别着一个绣花的烟荷包。他得意地告诉我,皮袄和烟荷包,都是他老婆今年秋 天特意给他做的。 阿荣吉依然住在老地方,我们也依然约在老地方喝酒。他来酒馆的时候,提着 一袋晒干了的草原白蘑,说是送给曲信使的。 我们要了一个烧羊蹄,一个辣子鸡丁,外加四个下酒的小菜:萝卜皮、笋尖、 海带丝、豆腐干。干了一杯酒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他。阿荣吉惊叫着 :“怎么,那个阿尔泰真的有消息了?” 我点点头,把整个故事慢慢讲述给他。我想平静地讲,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控制 住感情,我哽咽了,阿荣吉也哽咽了。他把钱揣进兜里,流着泪对我说:“小王, 朵卧是好孩子啊,他有志气!有志气的孩子是不会接受别人施舍的,他还回的钱, 我们不能不收着啊!” 我擦干眼泪,把袖珍录音机拿出来送给他,说:“我把朵卧寄来的磁带转录了 一盘,您带回去和婶子一起听吧。” 阿荣吉揉着眼睛说:“现在就给我放吧,我要听听那个女人唱的,赶不赶得上 我老婆子!” 我帮阿荣吉戴上耳塞,摁下放音键。磁带在里面轻柔地旋转了,我见阿荣吉眯 起眼睛,神色开朗了一些,并且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看来是朵卧的琴声感染了他。 可是听着听着,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嘴唇颤抖着,眼里泛起了泪花。根据时间判断, 他该听到那个女人的歌声了。能让阿荣吉惊魂的歌声,一定是他生命中的至爱啊。 直到这时我才醒悟,那个年年夏天来阿尔泰家牧场唱歌的,是阿荣吉的老婆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