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之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是大半天的沉默。也许他们之间也有过 零星的非对话性的语言碎片。但此时的万物已经被从天而降的暮色笼罩。南方的黄 昏像月经一样准时。空调强行改变了季节,把寒冷扔给了那些没能坐上班车的人, 车厢里温暖如春。小男人从怀里掏出半袋子饼干,自个儿啃了两片,诚挚地递给表 妹:“妹子,你也来两片。”表妹没有回答,也不接他的东西,自个儿从口袋里摸 出一小袋葡萄干,优雅地往嘴里一颗一颗地扔,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她唤起了班车 上乘客的食欲,自助晚餐在车厢里蔓延。但表妹旁边睡着的男人还不知夜晚降临, 也许忘记了藏在裤兜里的晚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晚餐。男人跟骆驼差不多,能吃 苦能战胜饥渴。在开往西安的列车上,表妹也曾和一个三天三夜不吃东西的男人坐 在一起,餐车一趟又一趟从他身边吆喝着经过,他竟不睨一眼,手紧紧地抓住空瘪 瘪的钱袋子,还用力地咽着口水。那是她见过的最俭省的男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在 我面前提起那个去西安务工的中年男人,且满脸敬慕。我的表妹见多识广,我知道 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现在她对身边的睡觉男人产生了女性特有的爱怜。天下所有 的男人都应该吃晚餐,免受妻子的担心,这个男人也是。“假如他是我的男人,我 宁愿他多吃一点。”表妹心里想。表妹欲有意无意地碰碰这个睡觉的男人,提醒他 株洲还很遥远但晚餐时间已经到了。她正要抬腿踢他的时候,又发现自己靠近他的 左腿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裤筒,拿什么去碰他?表妹突然间有点沮丧。 “你不必理他。他嗜睡。我们干民工这一行的都嗜睡,都把乘卧铺车当作一种 享受。”小男人抓住时机恢复与表妹的交谈,“像我们呀,睡上一整天就可以连续 不停地干三天三夜的活,能多赚几个钱。” 表妹明白了睡觉的男人为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其实这是一个策略,回到株 洲他就可以连续三天干活不睡觉了。多精明的男人! “我可不行,我们女人隔一天不睡面容便要枯黄,眼眶便会发黑———女人的 肤色是睡出来的。”表妹说。 “你的肤色很好嘛,你真懂得睡———你是干哪一行的?工厂女工?服务员?” 小男人问。 “你说我是干哪一行的?难道我是做鸡的吗?神经病!”表妹又要生气了。 小男人懊悔问错了问题,不断地向表妹道歉。旁边的乘客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 话。车厢里的茶余饭后。 表妹说,你们都认为湖南妹子到了广东都干那一行,我偏不下贱给你看,你知 道南海宾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 小男人说,我们的工地就在南海宾馆旁边,那里每天都发生许多奇闻怪事,你 是指哪一件? 表妹说,良家妇女跳楼事件,你听说过吗? 小男人说,听说了,一个正经的湖南妹子反抗嫖客调戏跳窗逃跑———都是两 个月前的事情了。 表妹惊愕地说,好像你觉得这件事过了很久了?其实那湖南妹子才刚出院! 小男人说,那有什么?她没死算是大幸了。 表妹怒斥,那你是希望她死掉喽? 众乘客大笑。小男人争辩说,我不是那意思,但我总不能说她是英雄吧?有人 亲自看见她摔断了一条腿…… 表妹突然一把掀起被子,双手抓住左裤筒,让小男人看:你看看,我就是那个 湖南妹子,我让你笑,你觉得我很可笑,摔死了你才开心! 表妹几乎是怒发冲冠。她不仅仅展示给小男人看,车厢里的人都看到了她并不 存在的左腿———空荡荡的裤子里面还藏着一个巨大的肉痂。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 了,目瞪口呆。小男人更是无地自容,不知所措,满脸歉意和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男人反复辩解,“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表妹的脸上有几行泪珠,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她抱着左腿残肢的双手在轻轻 地颤抖。 “妹子,你真勇敢。”老板娘远远地对表妹说。众人用充满同情的表情附和了 老板娘。小男人也说,你真勇敢。但他说得很平淡。小男人旁边的老妇坚定地说, 妹子,你就得这样做,即使死了也值得———假如你是我的闺女,我愿养你一辈子。 老板娘走过来,帮表妹重新盖上被子,并摸了摸她的头说:“妹子,下次乘我 的车,我给你免费。” “……我现在回家了。”表妹激动地说,“我的家在醴陵。” “我的父母也在醴陵。他们都七十多岁了。每月我都回去看他们。”老板娘说。 众乘客迟疑了一会才赞赏地鼓了几下掌。表妹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了下去。小男 人再也不敢贸然跟她说话,裹紧衣服双手蜷缩在胸前,下巴靠在膝盖上。此后,大 家都有了睡意,不久连小男人也开始打盹,车厢里安静得像在梦里滑行。 表妹梦里被小男人有意无意地吵醒了。原来班车已经进入了湖南境内,行走在 弯曲的山路上,现在停靠在公路边让乘客解小便。窗外漆黑一团。杂树乱草。寒风 啾鸣。越近株洲越寒冷。乘客陆续下车,不分男女或站或蹲在班车的旁边解开裤子 就拉,尿液哗啦哗啦地喷洒,男女之间也没有平日的顾忌和羞涩。车上还剩下老板 娘、小男人、表妹和表妹身边睡觉的男人。老板娘走近表妹说,我来帮你下车。表 妹说,麻烦老板娘了———其实有了双拐我也能下车。老板娘想背表妹,但觉得很 有点困难。老板娘瘦瘦的,表妹比她高大。老板娘努力了几下,背不动。小男人果 敢地说,妹子,我来背你,两百斤的水泥我也能背上十层楼去,我能背得动你。老 板娘鼓励表妹:“背便背呗,谁怕谁。”小男人在表妹面前弯下了腰。表妹犹豫了 一会,笑了笑,靠到了小男人的背上,双手抓住小男人的肩头,老板娘跟随后面用 手托着表妹的屁股下了车。表妹就在车灯照不到的地方蹲下解小便,哗啦哗啦地把 尿撒在夜里。撒完尿,抽起裤子,然后又让小男人背着上了车。班车继续前行,不 久进入了平原地带。此后,表妹和小男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还增添了几分客气和 尴尬。也许大家都不愿在漆黑的夜里说话,很快,鼾声或磨牙声此起彼伏。公路两 边,湖南大地博大而辽阔,宁静而苍远。小男人也靠着表妹的座位睡着了,头倚着 表妹的手,嘴角流着口水。表妹没有太多的计较,也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