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次年夏季的一个雨天,宏才与阿桃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儿。 莫师娘为阿桃接生。女婴的啼哭声娇柔、响亮。莫师娘轻轻对孩子说: “乖女女,莫哭了,阿妈都替你哭够了。” 婴儿是宏才同阿桃的骨血。按宏才与她儿子文辉结拜的辈分,按自己同阿桃都 是“四类分子”的地位,莫师娘觉得自己是婴儿当然的祖母。所以她来这儿照顾这 一对母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阿桃请师娘替孩子起名,并告诉师娘说,宏才留下 话,生崽生女都叫“连”,他同她今生来世心相连。 “雨天生的……长得又红又白,就叫雨莲吧。雨中的莲花,又靓又高洁。”师 娘说。 莫师娘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宏才的原配淑珍生的女儿叫雨韵,她作 为“秀才娘子”,自然会把姐妹俩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小雨莲不管瓢泼大雨,不管小屋顶已被风雨打穿了几个破洞,也不管母亲的乳 房干瘪,降生才三天,就拼命地睡,拼命地吃,拼命地拉。她在积蓄生命的力量。 她不哭了,每回睡醒时,她就用那双乌黑的小眼珠子,凝望屋顶漏洞外的天空,倾 听漏进来的雨水落在瓦盆里的声音。 但是此刻,她能听见父亲正在一场大灾难中的呼号吗? 省里的第四劳改大队,是一个近万人的小小王国。 不管晴天雨天,王国的上空都乌云密布。那是上百座砖窑中升腾起来的永不消 散的黑烟。每一座砖窑就是这王国辖下的一个部落。每一个部落都有七八十个青、 壮、老年囚犯,不停地向砖窑的大嘴里喂送食粮———砖坯。 劳改队烧砖采用的是一千年前的传统工艺。烧砖用的窑有点像被摆成圆形的金 字塔———如果金字塔也可以被一只大手任意捏成圆形的话。这圆顶的塔的中间是 空的,在空空的洞穴里,成天蠕动着上百个粉红色的活人。 出窑了。尽管有一个供冷却用的时间,但窑里的高温却不容易消散。粉红色的 人们往往如蚂蚁般蜂拥而入,去抢搬那些烫手的砖———他们受着生产定额的驱使。 完不成定额,就要挨斗,挨饿(扣除口粮)。滚滚人流将窑里窑外的尘粉踢踏成滚 滚烟尘———人与烟尘全是粉红色的。 轰隆!一座砖窑倒塌了———那是江宏才所在的砖窑。十多个人被从滚烫的窑 底下拖了出来。粉红色的人体此时变成了赭红或紫黑,上面还有许多鸡蛋般大小的 水泡。有七八个人已经当场死亡,像铁锅上焙干了的大龙虾,通体赭红、蜷曲。他 们是被烫、被砸或被窒息死的。 江宏才没有死。只是从小腹部以下被严重烫伤,血肉与水泡模糊一片。在十多 个受难者中,他是最幸运的。被人抬出来的时候,他甚至不相信自己还活着,于是 试着张开嘴,发出几声似哭非哭的呼号,那声音帮助他确认,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 1956年,江宏才入狱的第四年。他整整50岁了。原本武高武大的一条汉子,现 在变成了一个赭色的干瘦的小老头。 “江宏才!接见!” 那是一个与无数个日子没什么两样的日子。劳改中队管教干部冲他喊了这一声, 他推着一车滚烫的砖便愣在了热气腾腾的窑门口。 “跟我走吧!” 管教干部追加的这一句话,才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今天,今天是他心中盛 大的年节! “你老婆和女儿来看你了。” 是淑珍和雨韵!这令宏才既感动又内疚。她们会听他讲公粮的真相,会听他说 阿桃与他的故事吗?这都是判他入狱的罪啊! 接见室里,坐着一个蒙布头巾的女人。一个四岁模样的女孩,梳着两根焦黄的 小辫子,依偎在女人的身边,怯生生地望着门外的他。宏才心头一震,试着叫了声 : “是阿桃吗?” 那女人浑身一个激灵,旋即无声地向他扑来,只在他怀里发出阵阵干咽。 “桃,真是你啊,亲人!” 此时,女儿嘤嘤地哭了。 阿桃从宏才的双臂中挣脱出来,蹲下身子去哄着孩子: “莫哭,莲,这是阿爸,叫阿爸!” “阿爸!”阿莲叫了一声又抽咽着哭了。 女儿的抽咽特别像阿桃。宏才从她那压抑的哭泣中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强行来 到人世间的小生命,曾经承受了多少的歧视与欺凌!父亲抱起从未见过面的女儿, 让她那小小的冰凉的身子紧贴着自己,他用胡子拉碴的脸去摩挲着他的又一个小阿 桃: “莲女!阿爸的乖女女!” 阿桃告诉宏才,莲女从小就乖。三岁大的人,个子没有灶台高,就端来一张凳 子,站在上面煮饭煮菜。现在就天天上山捡柴了,每天背回一小捆柴,沿着院墙摆 了整整一圈,那柴棒都比她个子长出好多哩。带着女儿赶路的阿桃,在180 里路上 颠簸了四天。 “四岁的人,就这么走来了。晚上我们就在人家的骑楼下过夜。今晚……我们 能在这里住一夜么?太晚了,回不去了。”阿桃说。 “没人欺负你们吗?”宏才暂且不去回应阿桃刚才的话,因为他不知管教干部 允不允许阿桃留宿。 阿桃重又开始了低声的、平缓的叙述。几年来,中坪村的互助组变成了农业合 作社,现在又叫做高级社。农户们不再是自产自销稻谷的作田人了,成了靠工分吃 饭的社员。壮劳力工分高,女人和老人的工分虽然不高,但也能填饱肚子了。梁火 生倒沾了黑宝那一口的光,说是为革命政权的巩固付出了血的代价,于是那官越做 越大,现在是高级社的社长了。 火生走后,三坪村补选新的掌权人。在江姓人一片“风水轮流转”的喊声中, 姓江的一个后生当了村支书。那后生是宏才的远亲,是侄子辈的人了。念着这点情 分,加上阿桃又少不得在逢年过节时送去些好吃的,那支书倒也善待阿桃母女。这 次让她来探监,就是那远房侄儿开的声。行前,他还用粗糙的纸为她这个“阿婶” 写了介绍信,上边盖了红红的印。 宏才向阿桃要过那张介绍信来细看,心里着实感激那位远房侄子的宽厚与仁慈 ———从纸簿中撕下的那张纸上,远亲用歪歪扭扭的字,证实着阿桃是宏才家属的 身份。宏才因高兴而踏实,因踏实而高兴了。 “我们这次来,莫师娘赶做了一件新棉衫给你。”阿桃说着就把竹篮里的东西 拿了出来,“我一年给你做两双鞋,鞋底是用我的底衣底裤打的帛,用新新的麻线 纳的。你穿着它,就像贴着了我的身子。” 随后,阿桃又拎出了蕉叶糍,这是宏才最爱吃的。一片长长的蕉叶,上面包有 三只糍粑,总共是50片。宏才捉住阿桃那双变得粗糙的手,温存地说: “桃啊!你的心意我最明,—片蕉叶三只糍粑,那是我们三个人的三颗心呐! 你包了50个糍粑带来,是为我今年50岁做寿的……还有,那样长那样大的蕉叶,是 你和阿莲走很远很远的山路才找得到的———桃,今生今世,我怎样也报答不了你 的这分情意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凭着那一纸介绍信,阿桃与女儿当晚住进了接待犯人家属 的“招待所”。第二天,宏才送阿桃母女上路。他留下了八双布鞋和一半蕉叶糍, 另一半给她们母女俩作路上的口粮,他还要阿桃把师娘送的新棉衫带回去: “等我刑满回家才穿。政府对我们实行人道主义,冬夏都发衣服的。” 宏才边说边拍身上那件灰棉衫,那上面印有“劳改”两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