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殡那天,左福被茂老汉家里的人连推带哄地弄出了门。他直着脖子喊,但鼎 沸的人声和唢呐很快把他淹没了。接着出来两个胖得像熊一样的人叉着胳膊看着他, 他一往前靠就硬生生地被拉下来,试了几次,左福终于弄得筋疲力尽,索性回家了。 再出门的时候,左福发现,一切突然都有了变化。人们有意无意地开始躲他, 远远地见一群人说得正热闹,他一过去立刻散了,人们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看见四 儿也站在那儿,他龇开了豁牙,可还没等他说话,四儿就一溜烟似的跑了。那以后 左福的豁牙就只有风嗞嗞地往里灌,好几次,他远远地看见有人朝他走了过来,他 的豁牙也明朗地露在外面,但每次人们一看见他在门口站着,总是立刻就躲开了, 实在躲不开的,他们也会像绕障碍物一样,转个圈子绕过去。 这一段时间,只要左福在门外多站一会儿,回了院子就不由得要和老婆说,他 又看见谁了,谁又和他说什么了。老婆一般都不吱声儿,只是抬眼往他身上照一下, 然后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随着时间的推移,左福说谎的次数也与日递增,有些他 前面说过的谎,后来又搬出来说的时候,无形中就有了熟悉,亲切的感觉。仿佛那 些事不是他编的,而是真实发生过一样。在无数次的不断重复中,他每次都会人为 地让一些无中生有的情节尽可能地完善,尽可能地合理化。以至于到后来,连他自 己都很难分清楚,哪些是曾经发生过的,哪些是他自己凭空编造的,因为那些凭空 编造的情节看起来比真实发生的事显得还要可信,还要生动。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左福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等着吃晚饭。虽然并不感到饥饿, 但每天还是按着钟点吃饭,他总觉得这么做是为了让老婆放心,其实也有可能是为 了让自己放心,活着就总是要吃、要睡,反过来说,吃了、睡了就说明还活着。这 么简单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左福当然愿意去做,而且几乎当成了一种任务去做, 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地认真,更加地准时。中午因为在炕上吃,所以用不着 他去惦记时间,晚上那顿饭,却要在院里吃;从六月起一直要到秋收,甚至会更晚 一些,只要到那个钟点天还亮着,而天气也还不至于冻得让人哆嗦,他们家的晚饭 就一定会在院子里吃。每天下午睡起来,左福就开始不断地抬头看屋里的窗户,当 太阳从靠东边的窗户完全移到西边的窗户时,他就准时放下手里的木盒子,踱到院 子里准备吃饭。搁在以前总是老婆喊他吃饭。一年前,南面的半个屋塌了以后,老 婆明显被吓坏了,做事情开始颠三倒四的,常常忘了喊他吃饭,等到他吃时,饭早 就凉成一坨了。本来他还想说老婆几句,但看着她失神的样子,索性忍了。后来, 身上就像装了个闹钟,时候一到,就自己走出来等着。 左福并不是没有表,光他的屋子里就摆着两个。一个是十年前自己买的,一个 是儿子前年给买的。但从去年开始,左福越来越少看表了,最近更是完全不看了, 只是看自己窗户里的太阳。反正他的时间大把大把地堆在那儿,没有人拿,更没有 人抢,根本就用不着去看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具体到分,具体到秒, 一天无非就是吃饭而已。他的表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不止表,屋里的麻将桌也是摆 设。那个麻将桌才买了三年,平日里承载的无非是八条胳膊和136 张牌的重量,但 说垮就垮了,说不能用就真的不能用了,轻轻一碰就桌腿分离。不过,即使它不坏, 恐怕也摆脱不了被闲置的命运。自从南屋塌了后就没有人来打麻将了。坏了,对它 而言,多少是个借口、是个托词,不至于显得它那么凄凉、那么落寞。与它比起来, 院子里摆的桌子和椅子却出奇地结实。那都是十几年前他自己鼓捣做出来的,不中 看,但中用。每年从摆在院子里吃第一顿饭开始,一直要到天冷了才会放到柴房里。 就那么日晒雨淋的,也没见它们彻底变坏了。而且平时左福还时不时会碰倒它们, 那种时候,左福龇牙咧嘴地吸着气,骂着,它们看起来却没有一点儿事。 南边塌下去的屋像左福的豁牙一样,既挡不住风也挡不住声音。此刻,从不远 处传出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近乎喧嚣,细听却又听不出任何头绪,左福不耐烦地 往地上“呸”了一口,用脚搓了一下,似乎还不解气,又嘟囔着: “狗日的,谁说有人要和我分钱,分房子,狗日的,没一个好东西……” 女人端出的饭适时地堵住了左福的嘴,但表情上仍在延续着一圈一圈的不满。 那种不满经过时间的打磨、消耗,早就剔除了表面的筋肉,只剩下实实在在的骨头, 结结实实地摆在那儿。发作起来,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酝酿、前奏,一不留神,白花 花的骨头一样的情绪就会冲过来直扑在左福身上。老婆早就见惯了,所以并不以为 然,就像听到他说的任何一句别的话一样,只是淡淡地瞟一眼。有时候,为了老婆 的无动于衷,他也会突然把声音放大、放高,当然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老婆 往往会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的东西通常也会跌落下去;然后一整天都像塌房那天一 样失魂落魄的,弄得左福一天的饭都没有任何着落。所以后来左福完全放弃了这种 做法,自己该说继续说,一样对着老婆说,但老婆听不听,听没听进去,他都权当 老婆是听进去了。这样一想以后,左福心里立刻变得顺畅多了。看来,有时候,事 情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说虽这么说,他还是怀念老婆以前唠叨的日 子,虽然琐碎,麻烦,却热乎乎的。现在,老婆的话越来越少了,以前的唠叨随着 南屋的塌陷彻底没了踪影,仿佛和下陷的房子一样植入了地下。有时候,他甚至想, 为什么自己要姓左呢,为什么不是右?至少听起来会觉得顺溜多,也习惯许多,偏 偏是左,看着听着都别扭,用起来更不方便,就和他的日子一样,完全拧得没了以 前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