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时候我总是盼着学校放暑假,因为一放暑假我就可以来大姨家了。大姨家紧 傍滹沱河,河边是大片大片的槐树林。那遮天蔽日的槐树林,可是我们小孩子的天 堂。我和表哥,还有其他小伙伴,就在河里玩水,摸鱼,在密匝匝的槐树林里摘槐 花,采槐叶,掏鸟窝。渴了就来到河边,掬起一捧水,喝个痛快。那时的水真多呀, 就是在槐树林里,用手在沙土上一挖,眨眼间就变出一个小水坑。那时候,我吃着 大姨烙的香喷喷的葱花大饼,就听她说:“哎呀呀,吗时候能到北京去看看呀,看 看天安门!” 此时大姨望着我,仿佛把她这曾经说过的话忘记了。岁月的尘埃,掩埋了多少 记忆呀。何况那只是一句话,对她来说,这句话在当时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我一边想着说服大姨的办法,一边打量她家的院子。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农家 院落,面南三间正房,是那种我们这里人叫作“嵌檐”的老式房子。也许是因为结 构复杂,这种房子后来就不多见了。就是在当时,村里也所剩无几,因而就显出几 分古朴。房梁让烟气熏得漆黑,像是涂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黑釉。门框上的漆皮已经 脱落,露出木头的原色来,又让手摸得锃明瓦亮。就在房门的右上方,我瞥见了一 只燕窝,它呈灰白色,上面还沾着几枚黑色的羽毛。这只燕窝静静地挂在那里,俨 然在等待着主人的到来。是的,春节已经过去了,天气渐渐变得暖和,燕子也快从 南方回来了。 要说大姨家这几年哪里发生了变化,一是表哥成家了,娶了一个能干而又朴实 的媳妇;二是大姨家盖了三间东厢房。这是三间东厢房,青砖到顶,最新式的开扇 玻璃窗,和那三间破旧的正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那个年代里透出一些现代气息。 我想起来,大姨这一生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她要亲手盖几间厢房! 看我打量这三间厢房,大姨的眼睛里像是有火苗跳了一下,她高声地对我说: “这三间厢房,是前年盖的!”大姨的语气里透着自豪,那张圆脸因激动又增添了 一层血色。 对于大姨来说,在那个年代能盖几间新房,的确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大姨为什 么要盖新房呢?在我们这一带,儿子结婚如果没有一处新房子,新媳妇很有可能要 吹。而且,父母也要被人小瞧———干了一辈子,居然连几间房子也盖不上,那不 太窝囊了吗?因此,一个人这一生除了将儿女拉扯大,还有一个最大的责任,就是 要盖几间新房。可以说,盖新房已经成了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标志,也是其人生价值 之体现。而大姨呢,其实就是一家之主,她没能把那三间正房翻修一下,却也盖了 三间厢房。厢房也是新房,这是她人生的最大成功!因此没有理由不让大姨自豪! 大姨盖房的钱,都是靠她采槐树叶子换来的,差不多整整攒了十多年。每天收 工,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她都要钻进林子里,把随身携带的包袱在腰里绑一个兜 儿,扒住小槐树的树条,刷刷地采起来,一会儿就采满了一包袱。背着小山一样的 包袄回家,把槐叶放到房顶上晾晒,晒干了再卖给生产队。那时队里有这项副业, 把收购来的槐树叶磨成粉状,然后再卖给县里的外贸局。据说这种槐叶粉能出口— ——不知道外国人用它来做什么,但可以换外汇,这才是最重要的!河边的人家就 是靠这槐树叶子挣点零花钱。大姨却将这些钱积攒下来,派上了大用场,实现了她 的一个梦想。 我想,和盖新房相比,去一趟北京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然而,如今房子也盖 上了,大姨也该出去开开眼界了。必定,去北京看看,也是一种享受呀。再说大姨 又是不久于人世的人!我横下心来,一定要说服她。这样,对我也是一种莫大的慰 藉吧。 我喝了一口水,巴咂了几下嘴唇,说:“四姨夫在部队上,你去了吃住都不用 花钱,各方各面都比较方便。说不定,过几年四姨夫就要转业了……” “我不去,麻烦人家干吗!”大姨说着摇了摇头,那一层白发就一闪一闪。我 说,那麻烦什么,四姨还让你在火车上帮她照看孩子呢。再说,咱这里离北京这么 近,坐火车才三个小时。但大姨还是说:不去! 这天,我最终也没有说服大姨。后来回想起来,大姨和我谈得最多的,竟然是 她的小孙子,还有摸骨牌。 说起小孙子,大姨完全沉浸于一种无比的幸福里,脸上也显得更红润了些,和 重症病人相去甚远。望着神彩飞扬的大姨,我竟然又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也许是医 生误诊了,大姨根本就没有患什么绝症!记得有一本书上说,有极个别的癌症病人 是可以自愈的———我企盼着这极个别的幸运者中就包括我的大姨! 说到摸骨牌,大姨说:“你不知道,摸骨牌很有意思呀,它让你总有一种盼头, 被这种盼头吸引着,不知不觉地一天就过去了!”大姨说着,还伸出手来,做了一 个摸牌的动作,因为熟练,竟然有几分优美。 我问她:“你们也带点钱?”说真的,我对她们这种消遣方式一直怀有偏见。 “也不多,一次就赌个三毛五毛的。这就有意思了。”大姨说着哈哈地笑了起 来,她的笑很响亮,露出了那颗金牙。亮闪闪的金牙竟然为她脸上增添了一些喜气。 接下来,大姨给我讲了她们摸牌时的一些趣事。随着大姨的讲述,我心里先是 感到一丝沉重,随即又感到了一丝安慰。这种生活方式如果能给不久于人世的大姨 带来快乐,倒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我不再坚持让大姨去北京了。面对一脸快乐的大姨,我忽然感到今天自己所做 的一切努力是多么的愚蠢! 可是,大姨的病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乐观,三个月后她就放倒了身子。“放 倒身子”是我们这里对重症病人的一种说法,就是说这病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几个字不但形象,更带有几分悲壮,因为病人往往是和病魔抗争了一些日子,这 时,终于被病魔击败了,不得不倒下了。那几天,亲戚们都来到大姨家,要陪伴大 姨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大姨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个人都感到有一把刀子在 剜自己的心。而且,止疼针的作用也越来越小……这一切迹象都表明,大姨的生命 之灯即将燃尽。大姨对自己的病已经了然,她就把这厢房当作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栖 息地……从躺到床上那一刻到离开人世,她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不忍看到大姨那极度痛苦的样子,就来到了院里,想着几个月前大姨那谈笑 风生的情景,真切地感到了人生的无常,禁不住黯然神伤。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生 命让病魔一点点地吞噬掉,对我们,无论是精神还是情感,无疑都是一种莫大的折 磨。此时我竟然感到了人类的可悲……在疾病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在大姨那痛苦不堪的呻吟声里,我突然听到了几声燕子的呢喃,非常的细小、 轻柔,像是一缕轻风悄然飘来。这天籁之声对我却是莫大的慰藉。我循声望去,真 的瞅见了两只燕子,它们在院里盘旋了几圈,然后就双双钻进了正房门上那个窝巢 里。此时,正是初夏,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虽说槐花已经开过了,但空气中仿 佛还留有它的余香。这个季节,我还能闻到槐叶的气味,有些发苦发涩;如果带有 一丝甜味的气息钻进鼻孔,那无疑就是榆树叶子了。此时,椿树已经开满了米黄色 的小花,清香中透着一种浓重的苦味,很冲,却不让人感到厌烦,因为植物的气味 总是具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这个季节也正是燕子哺育雏燕的时候。它们每天无数 次地往返于田野和窝巢之间,捕捉各种小虫子。我此时竟然处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境 地———大姨的呻吟让我无比痛苦,而燕子的呢喃却又让我感到欣慰!这两种声音 掺杂在一起,向我涌来。 当我再次注意到燕子那尖细的呢喃,是送别大姨的那天———大姨呻吟了几天 后,终于离开了人世。这一年,大姨还不到五十岁。 那天,在出殡的路上,突然下了一场雨。也许,这是老天为大姨撒下的同情的 泪水吧。雨不大,一会儿就停了,天也开始渐渐放晴。我站在送殡的队列里,举着 白色的丧棒,低着头,踩着湿漉漉的路面,默默地为大姨送上最后一程。从此之后, 我和大姨就天地两隔,大姨也就成了我的一个记忆。 大姨家的坟茔在村西的那片槐树林里———就是她时常采槐叶的那片林子。雨 水将槐树叶子洗刷得极干净,绿得晃人的眼睛。林子里长满了绿茵茵的小草,走在 上面,感到很柔软很舒适。青草的香气也扑面而来。穿过小树林,就是滹沱河,从 树林的缝隙中隐约可见亮闪闪的河水,像是阳光下的鱼鳞。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 方呀。这里曾经留下过大姨多少为生活而奔劳的足迹,而如今却成了她长眠的地方! 我想,大姨一定很喜欢这个地方吧,因为是这片小树林帮她实现了她人生中一个最 大的梦想———自己亲手盖几间房屋,留给子孙。可以说,这片土地将她的人生梦 想高高地托举起来! 大姨刚刚下葬,这时,从空中传来了燕子的呢喃。我抬起头来,向着天空望。 我看到两只燕子从林子上空掠过,向着湛蓝的天空,向着白花花的太阳飞去了。它 们的叫声却在河滩里久久地回响着。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大姨家的那只燕窝——— 它呈灰白色,而且还布满了大米粒一样的小疙瘩,那是一个个的小泥团儿。这燕窝 就是由这些小泥团儿组成,几根黑色的羽毛沾在上面,像旗帜般飘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