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伯父的性情乖戾,但小时候,他对我有些偏爱,曾送给我一辆德国制造的小自 行车,还曾教我们唱过京戏《甘露寺》。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我八岁那年家里 发生的一场纠纷,竟是由我充当了导火线。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没事,我在院子里游荡,信步跑到伯父房中去玩,看见伯 父正用电炉煮蜜枣,满屋子飘散着甜蜜蜜的香气。我调皮地顺手拿起搪瓷锅的锅盖, 像戴帽子似的戴在自己的脑袋上。突然,我听到大爷暴跳如雷地大叫:“混蛋,连 你也小看我!”说着举起手就朝我打来,我一闪,连忙把锅盖扔到桌子上,就冲向 院子,大爷随即也追到院子里。 我窜进爷爷奶奶的房子,边跑边叫:“大爷打我!大爷打我了!”奶奶上前阻 拦大爷,“为什么打孩子?”大爷怒气冲冲:“别管我!” 当我跑回房间扑向扎着围裙的陈妈时,我发现后面没有他的身影。陈妈立刻把 我和哥哥弟弟拉在一起,准备向街上逃去。可是,当我们通过一道花墙,就要跑到 街上时,猛一抬头却看见大爷手中提着一把斧子,站在眼前。陈妈红着脸,把我们 挡在身后,厉声说:“你们给大爷跪下!你们是小孩子!”扑通,我们哥仨齐刷刷 地跪在地上:“大爷饶命!我们不淘气了!”大爷愣了一下,放缓语气对陈妈说: “你和二奶奶都是好人。我不跟孩子们算账。他爹呢?”说着又气冲冲地走了。 事后听说,大爷后来跑到前面的商号去找父亲,吓得副理和襄理们慌作一团, 终因他是财东的哥哥而无可奈何。最后,他用斧子砸开会计的保险柜,取走数目可 观的一笔巨款。父亲没有听从别人的劝说,没有去报案,而是采取“别居”的办法, 不回家,以示抗议。而我们哥仨则由陈妈陪同,住了几个月东方饭店。只有母亲留 守在家。 数月后,爷爷奶奶联袂去接父亲,在饭店里吃了一顿团圆饭,是奶奶的眼泪请 回了父亲。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父亲在院子里碰见了伯父。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说: “哥哥,早啊!”“啊,你回来了!”两个眼里都含着泪。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恩情,只换得 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这是妈妈最喜欢的《秋水伊人》中的 歌词。妈妈吟唱着它,伴着自己寂寞的灵魂。如泣如诉的幽怨情调和凄婉的音韵, 都恰似她自己命运的写照。陈妈知道,她总是在伤心的时候唱这首歌。陈妈看到她 眼角挂着泪,一副凄然的样子,便搭讪地说:“太太唱着唱着又哭起来了,这是何 苦呢?” “你没看见东屋的又跟他爹成双入对地出去了吗?平常有人陪过我买东西吗? 到外面扯布、裁衣裳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母亲凄凉地说。 “她玩也好,乐也好,掌权也罢,您总是大太太,总是正宗,管它今天下雨, 明天刮风呢?” “陈妈,你看我近来面黄肌瘦,老咳嗽,准是有病,谁关心过呀!” 陈妈心疼地说:“我去说去!您自己也要保养好身体,不然,孩子们咋办?” 果然,经陈妈的疏通,过了几天,父亲就领着母亲坐汽车去了一家有名的私人 医院给她治病。两个人在饭店吃过饭,又特地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具有经典意义的照 片:母亲穿着紫红色的丝绒旗袍,端庄秀丽地坐在高背椅子上,父亲穿着笔挺的西 服,戴着玳瑁黑边眼镜,侧身站在母亲的身旁。这张合照,是多年来少有的一次, 弥足珍贵。 那时,家里吃饭,早餐和午餐各房自便,晚间全家人共聚于大圆桌周围,共进 晚餐(当然,不乏缺席者)。小孩子则另备小饭桌,由陈妈照料。不记得为什么, 有一次我居然上了大桌。饭桌旁都是大人,而且吃饭的规矩颇多,什么“食不言, 寝不语”,拿勺持筷,都有一定模式,吃饭不准吧嗒嘴,舀汤不准出声等等,不一 而足。 我局促不安,拘拘谨谨,这顿饭没有吃好。我心里想,这样的饭菜,陈妈能吃 得着吗?于是,我就动脑筋,乘大人们觥筹交错之际,偷偷往自己碗里夹菜,什么 松花蛋、海参、炸丸子,都用米饭埋在碗底,而表面上我却佯装着慢慢地吃饭。道 一声“偏饭,我吃完了”之后,我便悄然离座,拿着饭碗去找陈妈。 这时,陈妈正躺在母亲屋子后面新盖的房子的炕上。屋里没有开灯,昏暗吞噬 了整个房间。她躺在炕的一角,正轻声地打呼噜睡觉。“陈妈,我给你带来好吃的 了,来,尝尝,都是你最爱吃的。”我懵头懵脑地冲到她面前。 “唉,你不吃饭,到这来干什么?”陈妈无力地说道。 “你吃啊!”我把碗筷放到她嘴边。 “我不想吃了,谢谢你啊!” 我一摸她的额头有些烫手。 “是不是发烧了?陈妈!” 当母亲拿着药给陈妈送来时,她又沉沉地睡着了。陈妈病了。我们都无精打采。 第二天放学。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陈妈。我们悄悄地走近她,她正躺着闭目休息。 “陈妈,陈妈,好点了吗?” 陈妈侧过头小声说:“回来了?” “好点了吗?”我们又急着问。 “好点了。经理和太太找大夫给我打针,又吃药,好多了。”看见我身上蹭的 泥土,她抬身要给我掸去。 “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扫。”“陈妈,你腿又疼了。我们给你捶腿。” 说着,我和弟弟就给她捶起腿来。 捶了几下,她阻止说:“别捶了,挺累的。”“不行,还没捶三百下呢。一、 二、三……” “行了,快做功课去吧,考不好,又该挨打了。” “再捶一百下。一、二、三……” 陈妈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说过,她是我的第二个母亲。这在我们是心照不 宣的事。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我考中了状元,穿着朝服,头戴插着喜庆簪花的乌纱帽, 骑着高头骏马,走在前头,后面是两抬大轿,坐在前面轿里的是我母亲,第二抬轿 里端坐着陈妈。俩人都戴着凤冠霞帔,春风满面。我把这个梦讲给陈妈听,她含泪 不语,只是轻声地说:“你们用功读书,将来有出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