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戏唱完了,顾太太被穆太太留下吃饭。本来她执意要走,穆太太不容分说,把 大街门锁了。 自从婆婆死后,她孤单极了。屋子里整天没有一点声音,每到晚上早早地就躺 在床上,没着儿没落儿的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挨。今天穆太太执意地留,她没推辞, 说了声:“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这是搬到西城这块陌生的地方后,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穆太太的诚意感动得 她心里一阵阵抽搐,坐下后又掏出来手绢擦眼泪。 一个院子住着的魏太太,婆婆死了这么多天难得过来问问冷暖,就是在院子里 碰上了,不过说几句淡淡的话,不像穆太太这样真心实意地与自己亲近。这么一想, 不由得感谢婆婆。当初让她来这儿唱戏,才能和穆先生夫妇走得这么近。 老太太那时是为了让年轻的儿媳有点快乐,思来想去,到穆先生的票房唱唱戏 最可靠不过。 穆太太在南屋炒菜。饭桌摆在北房堂屋,这里是顾太太第二次进来。那天晚上 来求穆先生,只坐了十来分钟,没顾得上细看屋里的摆设。进门来,迎面放着硬木 条案,条案上面是一幅“忠厚传家久”的中堂挂着,西墙上是一幅穆先生扮罗成的 戏照。东墙上也是一幅照片,上面的人很小,顾太太走过去仰头细看,原来是多半 张照片,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个人被剪去了。再看留下的人,一个是穆先生,另一个 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细看,眼熟得厉害,却不知在哪儿见过。眉眼长得和穆先生 极像,看得出来是亲兄妹。那铰下去的是谁呢? 边琢磨边坐下来,又细细看那幅字,也好生奇怪。记得顾家老宅把这两句话刻 在了大门的两边,论文化,穆家可是几代书香,倒把这么平常的话挂在了正堂。 扭脸再看西墙上照片里的穆先生,虽是彩妆却遮不住满脸的悲凄,真是“叫关” 时的罗成。心想一会儿和穆太太说取下来吧,挂着多不喜庆。 东墙那张,既然成了半张还挂着干什么呢?。 正琢磨着,穆先生进来了。 穆先生边取酒瓶酒盅边说,在这儿吃点便饭,也能说说话儿,如今怎么连话也 懒得说了呢? 顾太太点头道谢。又指着那戏照问,这是您什么时候的事? 穆先生没有抬头,说,六二年吧。 怨不得,那会儿正没吃的。顾太太笑了。 穆先生看了看顾太太笑着的脸,上边的泪珠子还没干呢。经历了几次政治运动 的穆先生,实在担心这位年轻太太的命运。心想,那么精明的婆婆,活着时怎么没 教儿媳深一点的韬略?也许压根儿就没打算教她?如今看着她的神态,对这世界毫 无防范,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穆先生叹了口气,只得压低了声音说,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咬 紧牙就是不言声儿。自己的事儿不说,别人的事儿也不说,想来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没凭没据的总不至于杀人吧?千万别忘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只要活着就好。一 定得活下去。 顾太太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婆婆都那么敬佩穆先生夫妇,他说得肯定没错。 正想着穆太太进来了。 顾太太赶紧站起来,说“我这么不知深浅,给穆先生添麻烦,要是婆婆活着, 肯定不让我这么任性儿。” 穆太太忙按她坐下,笑着说:“别这么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做什么菜, 就为了和你聊聊。”说着往顾太太碗里夹菜。 穆先生只吃了几口饭,便把酒盅里斟满了酒。喝下一口后就闭上眼睛。开始唱 他的《叫关》。 “西北风,吹得我头脑昏哪……” 穆先生又开始了他的如泣如诉。他似乎在与自己说着。凄凉,太凄凉了。 昏淡的灯光只照在桌子上,四下里黑成一片。身后的黑与冷一点点地漫上来, 顾太太有些发毛。 恍惚,一声“!”若有若无地在黑暗中飘开,传遍全屋。难道有人在听?顾太 太骤然回头,又环顾四周,一片漆黑。抬头看,一行热泪从穆先生闭着的眼角里流 出来。 他们是在说着。 顾太太的身子微微颤抖了。 “难道他只唱罗成……?”顾太太心里暗想。 这时的穆太太眼睛看定桌子上方的灯泡。 顾太太看不清她的表情,灯光更暗了,穆太太像一尊石像,定在那里。正诧异, 觉得一阵风穿过,顿时更冷了。 “”。又是一声。幽幽地在空中回荡,顾太太惊恐地扭头,努力辨认那声音虚 实。与此同时穆太太也本能地扭了一下头,但,立刻停住。啊,这是她原本熟悉的。 她们把眼睛都转向唱着罗成的穆先生。 “穆先生在说么?” 穆太太目光散着,说,他近来身子不大好。 什么病? 他心里的病。 什么?顾太太惊诧。平日慈悲抚悯的穆家夫妇,竟有这么难言的隐痛。 从什么时候?……老友妻离子散,就是他过了关。老同学老同事,跳楼投河的, 唉,……多呀。 为了什么? 哎……历史难教啊。关是过了,这良心呢……?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 穆太太自语般地说着。 顾太太又问,那穆先生怎么过的关? 见穆太太把脸往东墙上伸了伸,说,仗着她了。 谁?她是谁? 我小姑子。和你年纪相仿,长得模样也相仿。那年在西单菜市场乍一见你,简 直吓了我一跳。 顾太太这才明白,自己受穆家夫妇的待见,是穆家有一位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姑 奶奶。便赶紧问,她现在在哪儿呢? 死了。 死了? 四七年参加学生游行让人抓了,死在监狱里了。国民党说她是地下共产党。是 共产党还了得?人给打死了不说,把我们家搜得底朝天,有一年多的光景,天天有 人在家门口盯着。我婆婆犯了心疼病,也是那年死的。可是,解放后去问过,人家 说她并没正式加入组织。 顾太太听得入神,喘着问,这不是白死了么? 没,没白送命。五七年反右时,就靠把我们妹妹端出来,还找着了当年一块儿 游行的人作了证,证明她是让国民党抓进监狱,死在里面的。还是管用,他不是就 过关了嘛。 顾太太扭头又看那照片,那女子真年轻,比刚才看还显得年轻。 看着看着又问,那边儿铰下去的是谁啊? 是我小叔子。他这辈子就交代给劳改农场了,唉,多少年不提他了。 穆太太无意再说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顾太太用力想象着这屋子过去的情景 儿,过去的热闹,过去的温暖。 暗淡的灯光下,穆先生如同一尊朽木。 啊,该点香了。我去一会儿就来。穆太太站起身说道。她先洗洗手,进了里屋。 顾太太也跟了过去,倚在门框上看着。 烧香拜佛的穆太太沉静而有序,在淡然自若中进行着。先点香,轻轻地拜了拜, 然后把香插上,双手合拢在胸前默默地念诵着。 看着穆太太面如一池静水,与穆先生只一墙之隔,却不见悲怨。